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守护故事的人 作者:丽萨·温格特 内容简介 一份神秘的书稿将生活在不同时空的四个人联系在了一起,而这种看似命运般的交合,似乎暗示着人物之间更深层次的关联他们在时空间相互追逐,互为彼此的过去与未来。 简吉布斯是一名生活在纽约事业有成的编辑,进入蔚达出版社把她的事业推向了顶峰。 一天早上,废稿堆中的一封装着泛黄书稿的信封突然出现在她的案头。翻阅手稿,简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故事发生在世纪之交的阿巴拉契亚山脉,一个名叫萨拉的混血印第安纳女孩,默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她正在等待着一个逃跑的时机 简决心找到作者,可投稿人神秘的身份又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更严重的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一切线索都指向蓝岭山脉的深处, 一个简自以为已经永远摆脱的地方 作者的话 亲爱的读者, 希望你喜欢《守护故事的人》这本书,但愿简、埃文、兰德以及萨拉的故事,能使你对阿巴拉契亚地区及其历史,产生哪怕是一丁点儿兴趣。如果你此前从未去过那里,何不借此机会前去畅游一番呢。到蓝岭山脉去,到大雾山去,那里不仅有美丽的山峰峡谷,也蕴藏着深远的历史、有趣的传说,还有隐秘的涓涓溪流和水势丰沛的滔滔瀑布,等待人们前去探索。虽然书中的莱恩山丘、圣徒兄弟会教堂、图瓦什和镜面谷这些地方,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但《守护故事的人》书中所提及的大部分地名,都是真实存在的。沿蓝岭公园路绕上一圈,可以顺道前往毗斯迦山游玩,里面有好几条徒步线路,可以欣赏到不可思议的瀑布美景(包括伊萨昆娜瀑布,即埃文书中主角纳撒尼尔和安娜穿越时空门的地方)。你也可以去参观令人称奇的树屋隧道,那里仍旧维持着半道停工的状态,试着想象一下,倘若自己回到仍需凭借人力开凿隧道的年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除此以外,阿巴拉契亚地区还有众多不可思议的美丽景致,等待着你前去探索。 出发吧。尽情体验吧。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享受那里和缓的生活节奏。 至于故事中的默伦琴人,你或许也多少产生了一些兴趣,好奇他们是否真实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早在1654年,第一批英国探险家便有记载,他们在向着弗吉尼亚州、肯塔基州和卡罗来纳州三地交界处的坎伯兰高原前进时,发现了“蓝眼睛、红褐色皮肤”,自称为“Portyghee”的人。关于这个词以及默伦琴人(Melungeon)这种称呼的起源和意义,从很早以前便有许多争议。有人认为“Portyghee”是英文葡萄牙人(Portuguese)的变体,而“默伦琴人”则是非洲词语“朋友”或“船伴”的变体,但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1673年,英国人詹姆斯·尼德姆与加百利·阿瑟在几位美国原住民向导的陪同下外出游览,途中遇到了一群“毛发旺盛的人……他们把铃铛挂在六英尺高的位置,每逢早晚都会敲响铃铛,然后一大群人聚集起来相互交谈。”这些“毛发旺盛的人皮肤白皙,鬓须很长,身上穿着衣服”,他们所说的方言既不是英语,也不是当地向导所能听懂的美国土著语言。 直至今日,默伦琴人及其起源仍然是世界文明史上最大的谜题之一。他们是被欧裔美国人、非裔美国人和美国土著居民所排斥的混血种族,饱受着偏见、歧视以及误解的折磨。他们出于自卫或是因为耻辱感,极力隐瞒自己的默伦琴血统,家族历史因此要么被彻底湮没,要么被后代所着意更改。传闻,亚伯拉罕·林肯和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猫王)可能是默伦琴人的后裔。 我想,你现在大概能够明白,埃文·哈尔为何会对这与世隔绝的神秘人群产生兴趣,进而将他们写进自己的小说里……也应该能明白,我会被他们吸引的原因。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到底从何而来?他们当真是海难幸存者抵达陆地后与当地居民通婚的后裔吗?他们出现在卡罗来纳州山区这个事实,是否能在某种程度上,解开沃尔特·雷利爵士所指那117位“消失殖民者”的失踪之谜—他们在1584年离开外滩之后,便神奇地消失了? 相关问题一直存在许多争论,尽管这些谜团或许永远都会无解,不过,将其作为故事素材却极其富有吸引力,难道不是吗?探究人类文明史上的未解之谜能使所有人产生共鸣,从而开始追索我们自己家族的起源,甚至更进一步,带领我们前去体会那些从没见过的地方,以及未曾有过的生活。 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存在过的真实生活。 祝阅读愉快, 丽萨·温格特 致 谢 《守护故事的人》始于一个梦。当然,所有故事大概都是如此,然而,就本书而言,这个词所指的是其最基本的字面意思。九月的某天早晨,我醒来以后回想起了先前梦见的内容。睁开眼睛之后,梦中的画面仍然如卷轴一般在我脑海中展开。 这感觉十分神奇,如同收获了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 然而,即便故事始于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若是没有众人的辛勤劳作与执着奉献,也终究无法付印成书,进而送达到各位读者手里。所以说,最终成品其实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我的许多朋友、邻居、同事,甚至还有好心的陌生人,都为制作《守护故事的人》这本书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而现在,我亲爱的读者,你将成为把所有环节串连起来的关键一环。 同以往一样,我首先要感谢一直支持我的亲爱的家人。感谢我的母亲,帮忙处理大小事务,并一直为我加油鼓劲,不仅能就书稿内容提出恰如其分的修改意见,也不忘提醒我平时多吃蔬菜。感谢我的婆婆,帮我整理地址清单,并且无论何时,只要几个孩子回到家,她都会领着他们去“穿睡袍的老奶奶咖啡馆”饱餐一顿。感谢或远或近的各位亲朋好友,使我感受到自己是被大家宠爱与呵护着的,还会在排队结账或是去诊所候诊时,与人讨论书本。感谢我最爱的设计师德蕾莎·洛曼,为这本书做了平面设计。感谢艾德·史蒂文,一直给予我鼓励,并帮忙处理任何技术问题。感谢我的姑妈桑迪(即著名的“桑迪的贝壳商店”那个桑迪),帮我校阅稿件,并提供美丽的海玻璃饰品作为赠书活动的礼物。另外还要感谢南贝尔尤维网站上的朋友以及南部女性博主协会的伙伴,尤其要谢谢才华横溢的作家朱莉·坎特雷尔,抽出时间早早读完并撰写了书评。 在印刷与纸张方面,我要向廷代尔书屋公司的各位专业人才致以无尽的感激。感谢凯伦·沃森、简·什托布、萨拉·梅森、玛吉·罗伊和谢里尔·科尔温,你们是最出色的印刷团队。此外还有市场、宣传、设计与销售环节的工作人员,感谢大家为这本书所花费的心血。若是没有各位的远见和苦劳,就不会有整齐有序、色彩鲜亮的书籍,也没有办法送达到读者手里。另外,还有我的经纪人,弗里奥文学经纪公司的克劳迪娅·克罗斯,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最后但同样重要的一点,我要感谢各个地方的读者朋友,为这本书找到了合适的归宿,进而激励我继续讲述更多精彩故事。感谢你们把这本书介绍给朋友,推荐到读书俱乐部,并通过邮件、脸书(Facebook)以及南贝尔尤维网站给我送来满是鼓励的话语。我非常感激能读完整本书的读者,以及卖力推销的书商。正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我因为一年级老师写在成绩单上的评语而激发的梦想才能最终得以实现。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句评语:“尽情放飞想象,坚持书写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在杂志上看见你的名字。”上帝引领我实现了这一梦想,使我因此受益良多,而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当你捧起这本书时,你我能在故事当中相遇。 1 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节点,是我生活出现重大转变的契机。 这念头悄然爬上我的心头,如同人像摄影中的背景一般,不动声色地渐次铺陈开来。远处隐约闪着微光,使我不由得忆起薇尔达·卡尔普曾和我说过的话。要不是因为她,我的人生恐怕早已坠入了某种截然不同的悲惨境地。 多么神奇呀,一个人,几段故事,竟能就此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珍妮·贝丝·吉布斯,关键就在于,当人生节点到来之时,勇敢地迎上前去。”我又听见了,她那低哑且带有卡罗来纳口音的声线,裹挟着往日片断,猝然间涌上心头。人世间最可悲的,莫过于与机会失之交臂过后方恍然醒悟。 只可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初来蔚达出版社,首次踏足会议室的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我感觉得到,甚至早在乔治·蔚达推门入座之前,早在他宣布每周例会,即我在蔚达所参加的首次会议正式开始之前,便莫名地有此预感。尽管过去十年间,我曾在曼哈顿里里外外,高高矮矮的大楼间,大大小小的公司里,出席过无数次类似的场合。可我知道,这次会议必定会与以往不同。 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魔力。 乔治·蔚达手抵桌面,缓缓落座,凌厉的视线扫视一圈,宛如一头坚韧的老山羊,四处嗅探着可供咀嚼的食物。他的视线在会议室尽头停留片刻,而后迅速移开,那里堆放着大量陈旧的信封、书稿盒和用橡皮筋捆好的文件。这么一堆奇怪的东西,竟在蔚达出版社众多优势当中脱颖而出,成为这间公司最为人所称道之处。这等怪事,我直到今天才头一次听说。据说,这是整个纽约,甚至整个出版界为数不多现存至今的几个实体“废稿堆”之一。电子通讯的时代里,真正由纸张垒成的废稿堆已逐渐像恐龙一般绝迹。电子文稿体积小,易于管理,且可有效提高工作效率。而且,虚拟数据既不落灰,也不会像乔治·蔚达的那堆“老古董”一样泛黄褪色。 “看吧……这就是废稿堆,”领我参观公司的年轻实习生说完,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这儿几乎就是个旅游景点了。”说完,他又立马凑到我的跟前,“对了,你可千万别当着大老板的面这么说呀,乔治·蔚达可宝贝这东西了。根本不让任何人随意碰它。也没有人敢直接问他,为什么这东西还一直堆在会议室里。大家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默契地对它避而不谈。” 然而,要对废稿堆视而不见却也并非易事。它占据的地盘着实不小,尤其考虑到曼哈顿寸土寸金的现状。其最高处几乎抵到了锡制天花板,然后由上至下呈扇形次第展开,将桌椅挤在会议室剩下那四分之三的空间里。 关于这件事情,我其实早有耳闻。据说,乔治·蔚达(我发现这里所有人都像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从无例外)执意要保留废稿堆,是希望迈进电子出版时代的年轻后辈们能明白两个道理:第一,这些书稿之所以成为废稿被堆积于此,是因为有些人在投稿的时候没有遵守投稿注意事项上的具体要求;第二,能否在出版界搏出一片天地,完全取决于你所翻看的书稿数目。废稿堆如同一个醒目的标识,提醒着我们每个人:你可以出于热爱投身出版业,但若想真的出人头地,就必须甘心为之付出辛劳。想要更上一层楼,发掘出下一本全美畅销书,并且不被别人将这功劳全部抢走,绝不是什么轻易之事。 “和你想的一样吗?”罗杰从邻座凑过来问我,暗指那边的废稿堆。罗杰和我十年前就曾是同事,在一家拥有专属邮区编号的大型出版社里供职。他从普林斯顿一毕业就进了公司,年纪轻轻却聪明能干,是个天生的出版好手,典型的长岛精英。我那时顶着一头深色头发,只会瞪着眼睛犯傻,与其说是迅速成长的纽约客,倒更像电影《矿工的女儿》里的临时演员。 我一边敷衍地点点头,一边密切关注着乔治·蔚达。这是我入职的头一天,我可不想给老板留下爱说闲话,或者有意窥探废稿堆的印象。其实我一直不太确定,罗杰于我究竟是敌是友。然而,这也可能只是出于我的嫉妒。这些年来,我几乎已被定型,只能负责纪实文学与回忆录,罗杰却总能轻松自如地,在纪实文学与虚构小说之间来回切换。 到了三十一岁这个年纪,我渴望接触一些新鲜事物,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 手机突然响起短信提示音,我慌忙把它抓过来,一通乱按想让它立刻安静下来。 然而已经迟了,所有人的视线都已转向我这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我的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里,以高出平常十倍的速度激烈地跳动起来。还没等理智之手能够出现,攥住我的胳膊将我狠狠按下,我已经本能地开始退缩,垂下头去,只想悄无声息地从这里消失。有些习惯真的很难彻底戒除,即便那些使你养成这一习惯的人与事早已经远去多年。 我把手藏在桌子底下,迅速按掉铃声。“不好意思。通常开会的时候,我都会把手机留在办公室里,可我的东西目前还没整理好。”这借口简直苍白得有些可怜。不用说,乔治·蔚达的手机就绝不会在开会途中突然响起。 这时,周围陆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人们刻意压低的嘟囔声,大家似乎都在为什么而做着准备。我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手机铃声在会议途中响起就意味着要被解雇?当然,这想法确实很傻,可我已经丢了上一份工作,房租到这周也该到期了,加上这些年来,我的所有积蓄,尽管数目十分微薄,都寄去了某处,这样一来,如果此时丢了工作这糟糕的局面只会持续更长时间。 “盒子。”乔治·蔚达指着盖子向上打开的硬纸盒。安德鲁,那个带我参观公司的实习生,立马疾步上前,拿起硬纸盒,围着会议桌,将它递到每个人面前。黑莓手机、苹果手机、安卓手机,一个接一个地,被主人缓慢而极不情愿地放进了盒子里。虽然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出言表示不满,但大家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就是那个“班里的蠢货”。 太好了,这下同事们可全记得你了,真了不起。他们绝不会轻易忘记你的。不过,乐观一点来看,他们事后想起时大概会一笑置之吧,能把人逗笑总归是不错的。 桌子对面,实习生趁着乔治·蔚达没注意的空当,冲着我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他苦笑一下,朝我使了个眼色,似乎暗含了某种挑逗的意味。 我朝他冷淡地笑了笑,但愿他能读懂我的意思:“算了吧,小伙子,你还太嫩了。再说,我也不想和同事有什么感情牵扯。” 会议这才真正开始,权力之争正式上演:强势的主编一一登场,积极争取更多更好更有潜力的选题。组员们陆续表态,振臂声援,形势逐渐明朗起来。另一边,来自发行和营销部门的专家们,时而身体前倾,表示对某些选题的兴趣;时而仰靠在椅背上,显出不太认同的态度。我把这些全记在笔记里,还标出了废稿堆圈出的地盘,并且一直十分明智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我面前的桌上,以及我的办公室里,已经堆满了各种书目和书稿;平板电脑和手提电脑里,也全是需要我抓紧了解的相关资料。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但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全部资料。每天下班之后,等所有人都回家了,我不受任何干扰地加紧认真研究那些资料,直到眼睛变得疲惫不堪,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才收拾收拾东西去搭地铁,这样我在回家的路上还能再看上一段时间。 我天不亮就会起床,然后一直工作到深夜,如此循环往复。到这个周末,我就能基本上手了。在下周一的例会上,我应该可以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每次提一小点,非常谨慎地(展现出自己的实力)。乔治·蔚达并不欣赏夸夸其谈的人—我可是做过功课的。毕竟,要为选题争取足够支持,进而一鸣惊人,不落得个惨淡收场,至少得先赢得大老板对你的好感吧。 “霍莉丝,麻烦你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加入蔚达出版社的新成员吧,我们马上就要散会了。”他突然这样说,将我一下子推到了舞台中央。 霍莉丝是乔治·蔚达的秘书—她的样子很像《贝弗利山人》中的简·海瑟薇小姐,只是要比她年长几十岁—她起身站到他身后,身体微微朝右倾,一头花白的短发将瘦削的脸型衬得棱角分明。听说她一直追随在乔治·蔚达左右,从他1967年接手家族报业集团开始,到如今成长为这个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大企业。 霍莉丝手指修长,撑在桌面上,形成两道圆弧。她神情泰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和那天早上翻看我签好字的合同与文书时一个模样。 她扫视了会议室一圈,这才说道:“简·吉布斯之前在斯坦尼斯劳斯国际出版社工作,主要负责非虚构类作品,在回忆录和历史纪实领域拥有十年工作经验。她是纽约大学的研究生,曾经获得阿伯丁艺术与文学奖学金和斯坦贝克奖学金。欢迎她加入我们的团队。”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看上去既没有很高兴,也没有不高兴,“简,除开档案上的这些内容,请你再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让大家了解一下你是个怎样的人。” “谢谢。”我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确定应该要坐着还是站起来。最后,我决定站起身来,这样才能看清楚每一个人。毕竟,要想在一家新公司取得成功,关键的第一步就是和同事们打好关系。 我迅速回顾自己的过往经历,想找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至于让人觉得我是个只知道工作的工作狂。虽然,事实的确如此,而且我很喜欢这种状态。如果你真心热爱自己的事业,当然不会介意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只不过,每当遇到眼下这种状况,我还是会希望自己的经历能更加丰富一些。孩子,房子,某种优雅的嗜好,比如收集古董、种植玫瑰或别的什么,甚至促使我爱上书籍的童年趣事也不错,比如说父母讲的某个睡前故事,或者生日时收到的某本珍贵的故事书。? 想想倒是挺美好的,可这对眼前的形势完全无济于事。对于一个不愿提及过往的人而言,自我介绍是件……挺棘手的事情。 最后,我决定简单讲述一下,我跟随汤姆·布兰登一起去爬科罗拉多州的某座山,并成功说服他把回忆录签给斯坦尼斯劳斯的故事。当时有好几家出版社都在争取这个机会。那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成就之一,也是我迄今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体验。 “当你试过骑着滑雪摩托从山上俯冲下来,或者因为遭遇暴风雪,必须全天二十四小时蜷成一团之后,你才能真正体会到,活着真好。”我知道,他们肯定会觉得,我那晚在山上必定是使出了全身解数,而事实也的确相差无几。那晚过后,汤姆·布兰登知道了一些我自成年之后从未向谁透露的过去。而他也信守承诺,没有在与那本书有关的采访和活动中提及一星半点。我们共同达成了某种共识,互相为对方保守秘密。谁也不会知道,动作英雄汤姆·布兰登到了森林里压根什么也不懂,而我其实是个来自蛮荒山区的女孩。 “故事以大动干戈的搜救结束,为那本书赢得了大量关注,我却只记得,那天晚上实在冷得锥心刺骨。”故事说完,同事们都笑了,只除了罗杰。我这才想起来,当时他正效力于另一家竞争公司。我把他给打败了。 散会之后,他果然又凑了过来,“我可一直因为汤姆·布兰登这件事,而对你耿耿于怀呢。不过呢,你赢得确实很漂亮。” “嘿,得了吧,罗杰。你明知道我很少能真正赢过你。”这种爱恨交织的小戏码十分常见。在这种竞争性行业里,同事往往会像兄弟姐妹一样,时而相互厌烦,时而亲密无间。 罗杰揽住我的肩膀抱了一下,“不过也好,正是因为那次失利,我才下定决心专注于虚构文学领域。” 这一招真伤人。唉,太打击人了。他知道我对故事十分着迷—实际上,文学编辑才是我真正的理想—然而,当你在某个领域取得一定成绩,而且自身又负债累累的情况下,很难就这么贸然进入一个全新领域。 罗杰注意到我偷偷瞄了废稿堆一眼,说道:“是不是很迷人?”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带着一股清新的薄荷味。然而距离挨得太近,实在让人不太舒服。 “嗯,的确非常迷人。” “你可千万别打废稿堆的主意,那是老头子的得意之作。”留下一句简短的警告后,他便离开了。 我原本打算在会议室等一等,找个空当向老板表达我的激动之情。可他和霍莉丝一直在桌子那头讨论着什么,我只好收拾东西,朝门口走去。 “北卡罗来纳州。”就在我抵达门边的那一刻,乔治·蔚达突然这样大声说道。我瞬间停住脚步,转过身去。 老板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注视着我,但霍莉丝仍在继续翻看资料,似乎因为被迫中断而有些不高兴。 他伸出手,一根粗短而布满皱纹的手指弯过来,指向我这边,“我听着像是那地方的口音。”他在自己脸颊的轮廓处敲了几下,“我耳朵很灵的,总能听出别人说话的口音。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克莱姆森大学毕业的。我好像在什么文件上看到过,要么就是霍莉丝之前和我提过。” “应该是在哪份文件上看过吧。”霍莉丝冷淡地答道。 老板微笑着看我,他脸颊圆圆的,这副神情让我想起了《教父》里的维托·柯里昂。“你们俩都是北卡罗来纳州出身,应该找时间好好聚一聚。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故乡情谊更加珍贵了。”他面含笑容,重新埋头工作,没注意到不论是霍莉丝还是我,都没有接下他关于故乡的话头。 不知为什么,我隐约觉得,短时间内我们应该是不会坐在一起,轻松惬意地喝茶聊天的。 2 我初到纽约时,既要上研究生课程,又要在报社兼职编辑助理,而且自己连住处也没有。可我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便爱上了这座城市清晨时分的模样。这个时刻的纽约仿佛拥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彻夜狂欢的人们渐渐收敛锋芒,街道慢慢苏醒过来,开始迎接新的一天。临街店铺陆续开门营业,早餐车在道路两旁排列开来,还有思慕雪小车,摆着满满的新鲜水果、酸奶和蛋白粉。 洁米和我一起走下地铁,走出地下通道,走到往常那家贝果店买早餐,其间不时狐疑地看上我一眼。 “你看起来特别开心。”她往店外走去,说完这话,吸了一口手中的蛋白质思慕雪,她每天都会喝到刚好四分之一的位置,然后就扔进垃圾桶里,严格遵循她的热量摄入计划。作为高端杂志的时尚编辑,她必须保持完美的身形。今天她穿一条长及大腿中部的裙子,搭时尚长靴,配伞形外套,完美演绎了纽约秋季的时尚搭配,兼具了奥黛丽·赫本与巴黎时装模特的别样气质。 “抱歉。”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截至今天,除了手机在开会途中响起那一个差错,我在蔚达出版社的第一周,进展得超乎寻常的顺利。我像着了魔一样,争分夺秒地读着和下周一例会相关的资料。我已经把这边的联系方式发给了几个相熟的作家经纪人,他们常会给我介绍一些很好的选题,并且已经开始有所行动。在我们这行,乔治·蔚达本人或许是个谜一样的存在,甚至被有些人看作是个老古董。但蔚达出版社一直以别具一格的选书品位而享有盛名,他们总能找到某个被别的公司忽视的选题,将其打造成名声大噪的热点。对于我的转职,熟识的合作伙伴都表示相当期待。 “好了,麻烦你收敛一点,行吗?我快要被你搞得怀疑人生了。”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能如此坦诚,而且还不让你感到冒犯。洁米和我从纽约大学时期开始,就一直非常亲密。我很清楚,她任职的公司正面临着四分五裂的状况。电子出版业兴起,时尚博客不断掀起热潮,杂志社的发展前景已被画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对不起了。我会适当表现得悲惨一点的。但是,今天可是星期五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星期五”的“五”字时,语调拉得有些长,带出了一丝阿巴拉契亚地区的口音。我还以为,经过这么多年,自己早已成功将其摆脱。 自从乔治·蔚达的惊人发言过后,我便时常这样审视自己的口音。令我尤其困扰的是,他竟然那么快就发觉了。那么,这些年来,是否还有别的人也早已发现,只不过从没告诉过我? 我当然可以问问洁米的看法,可那样一来,就势必要揭开我自成年以来,就一直致力回避的东西,那段我早已决心彻底尘封的过去。 远走他乡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借此改写自己的过去,抛却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假装它们从来不曾发生。 “我真为你感到高兴。”我们走到她工作的大楼前停下,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将剩下那一大杯思慕雪扔进垃圾桶里,“我是说真的,简。我真想早点看到你推出一本大卖特卖的畅销书。等它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的时候,我要买下一百份当天的报纸,然后全送到你那个阴险狡诈的前上司面前,另外再加上一百本书。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竟然在说服汤姆·布兰登和你们签约这件事上,抢走了你的一大半功劳。” 我抱住她,手里还抓着我的那杯思慕雪,并打算将它喝得一点也不剩,早年的经历让我学会了,绝不能够浪费食物。 “你可真够简单粗暴的,不过我喜欢。今天也设法让自己过得开心点儿,宝贝?” “我尽力而为吧。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演出?” “我还有一大堆提案和稿件没有看完。你绝对想象不到,那地方到现在还堆着那么多纸质文档。乔治·蔚达觉得,电子文档太没有实感了。这种工作方式简直有些原始,不过感觉倒并不太坏。我办公桌上有个订书机,简直像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一直沿用至今的老古董。对了,我还有个三孔的打孔机。自从高中英语课之后,我好像就再没碰过那种东西了。” 洁米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够了,够了。这下我都要嫉妒你了。等你工作走上正轨以后,一定得想方法带我溜进去,瞻仰一下那个传说中的废稿堆。听说那堆东西是蔚达在地下室发现的,并让人搬到公司会议室去的,真是这样吗?” “反正罗杰是这么告诉我的。而且,应该是乔治·蔚达,得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才对。如果哪天你真去了公司,可千万别叫错了。” 洁米背对大楼,后退着走上楼梯,噘起嘴对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尽量和罗杰保持距离。他一直对你有点意思,你知道的吧?” “噗!罗杰对每个不超过五十岁的女人都有意思吧。” 我们相视而笑,是那种同在大城市生活,又同处于情感空白期的单身女性之间的某种默契。不过最近,洁米突然对单身变得敏感起来。或许是因为刚刚迈入三十岁大关,或许是杂志上铺天盖地的婚礼时尚,抑或是她姐姐前段时间订婚这个事实,无论是什么原因,最近她突然对这个问题正视起来。不过,等到洁米真正举办婚礼那天,场面一定会特别美好。婚礼将由女方家庭一力承担,现场会布置得十分奢华,各路亲朋好友也将欣然前来。然而,这种事情于我而言,就如同是天方夜谭一般,几乎没有半点可能。一旦你心里明白,某件事情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将其抛开,不让自己产生任何奢望。快乐的秘诀,就在于热爱你当前所拥有的一切,而且,秋天的纽约,实在美得让人难以抗拒,尤其是你还做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我满心雀跃,几乎是飘着来到了蔚达出版社。每天早晨,当我刷过门禁卡,穿过大门,绕过前台,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内心都会油然生出这种幸福感。我穿过休息区,沿着大理石走廊一路往前,经过一排排办公室门,墙上装饰着那些曾经掀起业界热潮随后又迅速被无良奸商抄袭的畅销书封面。我转过弯,轻声哼着歌,大步向前,像滑雪运动员那样,从光滑的瓷砖上滑过,以一个能放上视频网站的完美交叉舞步作为结束。这时候,我会刚好走到客户服务区的格子间旁边,手中的思慕雪也基本要喝完了。 “地上还是湿的。”保洁员罗素推着拖把清洗桶,从旁边一间办公室闪身出来。这些天,我已经和罗素打过几次照面。他身高少说有六英尺半,瘦得像根路灯杆。对于我的早到,他大概颇有微词,因为这样会打扰他每天早晨的例行清扫。他从六十岁开始,一直在这栋大楼工作,而且就住在这地下室的房间里,所以说,这里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地盘。 “抱歉。”我从刚拖好的区域退了回来,浅口鞋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小串脚印,“相信我,我下次一定看清楚再走。” 他把拖把从脏水桶里拎出来,啪嗒一声放在拧水架上,“没关系,我来拖。老板不喜欢清早就有脚印踏在地板上。这样干干净净的,就像是崭新的一天。”他拖着慢条斯理的南部口音,和干净利落的动作形成了鲜明对比,唰唰唰三下就把地面弄干净了。罗素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我至今还无法判断,他是否喜欢这里的工作,又是否喜欢我,还是说,他早已经认命,只是麻木地将其视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我希望罗素能喜欢我。他看起来像是个有故事的人,而好故事总是能够令我着迷。这也是许多年前,薇尔达·卡尔普抓到我在她的果园偷吃之后,开始留意我的原因。为了赔偿她的损失,我每周三都得到她家的农场去帮忙。她从克莱姆森大学退休以后就搬到那里,开始专门从事写作工作。她很快就发现,我能够领会一个好故事的真正魅力。有些时候,虚构的世界,反而才是现实世界的唯一解脱。 罗素眯起银灰色的眼睛,眉间的皱纹加深了。他长得很吸引人,令人忍不住想要细细端详,暖棕色的皮肤,唯独双颊经过岁月打磨颜色微浅,带着点不自然的光泽,宛如一尊深受其创造者爱怜的雕塑在其充满爱怜地摩挲下所呈现的面庞。 “我看,你还是赶快上班去吧。”他斜靠着拖把把手,侧过身让我过去,他的视线掠过开放区域移到乔治·蔚达办公室所透出的半圆形柔和光圈里。不论我早出晚归到什么程度,乔治·蔚达总是会在那里,在他办公室里忙着些什么。令人惊叹的是,蔚达出版社推出的每一本书,没有一本未曾事先经过他的审阅。 这让我多少有点担心,尤其是考虑到以后拿到的新稿子。如果我选错策划方向怎么办?如果我的品位不符合大老板的喜好怎么办? “女人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薇尔达低哑的话音再次响起,如同橡皮筋一般弹在我身上,尖锐而严厉地斥责着我,“每当负面情绪令你感到退缩时,切记以下四个关键词:接受—拓展—迎接—战胜。接受生而有之的天性,拓展切实可行的愿景,迎接屡屡增强的挑战,战胜内心深处的不安。这是我一再向学生们强调的事情。” “至于你,珍妮·贝丝·吉布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变得非常优秀。” 我感觉罗素一直看着我走到过道尽头,钻进我的小办公室里。每一个新来的编辑,无论工作经验多么丰富,都得从这间办公室里起步。在蔚达出版社,你必须从底层做起,凭自己的实力往上爬。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的办公室位于非虚构文学部最边缘的角落,在一个三面的角楼上,房型古怪又有趣。虽然因为隔壁的摩天大楼挡在前边,既晒不到阳光,也没什么风景,可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地方。 我按下开关,头顶的荧光灯固执地闪个不停,屋里跟着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喂,不是吧。”我脱下身上的暖橙色丝绸外套。这是我最爱在秋天穿的一件。从设计师品牌判断,应该算得上是件奢侈品。不过,这是洁米为了贿赂我当救场模特,帮杂志拍摄照片而送我的礼物。她还许诺会给我一把伞当道具,并且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拜托,求你了,求求你了,我需要一个留黑色中长发、腿型瘦长的模特,拍完以后这件外套就可以归你了。”可以说,我短暂模特生涯的回报绝对是值得的。我很珍视这件外套,可能是因为这个颜色令我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的糖槭树,我经常爬到上面去,把那里当作自己的藏身之处。这件外套可以令我回想起在蓝岭山脉的时光,而且是不那么痛苦的部分。 头顶的灯光仍在微微闪烁,戏弄着我。我重新打开开关,开、关、开、关,还是没用。无奈之下,我只好投降,打开摆在办公桌上那盏老旧的鹅颈灯。铸铁灯座锈迹斑斑,嵌在里面的墨水盒也用不了了,但这些并不影响我对它的喜爱。它悬在半空,像无所不知的眼睛,使这里突然多了一份报社的氛围。我想象它弯弯地照在一名记者的头顶,见证着一篇篇新闻报道的诞生,希特勒的军事实力不断扩展,或者人类在月球上说出的第一个词,又或者是小约翰·肯尼迪向载着父亲的灵柩敬礼的悲伤情景。 “有谁动过我桌上的东西。” 这个念头打断了我从鹅颈灯引申出来的片刻想象。我重新审视了一遍桌上的东西。每天下班之前,我都会把明天要看的三份文件摞在一起,放到桌面中心偏左的位置,可现在,它们却到了桌子的正中央,而我放在上头的那支铅笔也已经滚到了桌面上。 “昨晚有谁来过这里?是罗素吗,也许是……过来这里打扫卫生?” 其他地方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不对,我突然注意到,还有一处也和昨天不一样。一个棕色的牛皮纸信封,边沿的折痕被晒成了浅棕色,像是被人放在窗边等候了许久。此时它正躺在我办公桌的角上,稍微有一丁点儿歪。我的信箱里并没有收到上头发来的新资料,门边的柜子也照样还是空的。难道是别人从我门前经过时不小心放在这儿的?会是谁呢?而且为什么要从我这儿经过?这间小办公室不论去哪里都是不顺路的呀。 信封摸起来脆脆的,一侧的封口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揭开,没有回信地址。封口的胶边黏了一层灰,从下面看过去,成了一道参差不齐的褪色印子。蓝色的复写纸与棕色信封比较起来,显得十分鲜亮。我停下动作,欣赏这日常生活中偶然发现的设计感。 信封里面,放着一小沓边沿已发黄的纸张,不过海蓝色的封面却依然鲜亮,一团钢笔书写留下的墨迹就黏在我大拇指握着的位置上方。 某种奇怪的第六感促使我止住好奇,将书稿留在了信封里。邮戳日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1993年6月7日。 难道这信封竟来自乔治·蔚达的废稿堆?那个谁都不应当触碰的地方? 办公室门外,此时依然一片沉静。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正在被谁监视。我把信封放回桌面,到过道确认其他办公室是否有其他人出没的迹象,比如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一杯新泡的咖啡,或是某个同事换好高跟鞋后被丢在角落里的运动鞋。 一点迹象也没有。 谁会把废稿堆的东西拿来放进我的办公室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误会?欺负新人?还是有人—虽然我并不愿意这样想—打算陷害我?难道我已在不经意之间为自己招来了敌手?又或者说,是哪位同事因为新人加入而感受到了威胁?毕竟,出版业的竞争有时还是挺残酷的…… 难不成,这其实是对我的一项考验?想看看我会选择把信封放回原处,还是偷看里面的内容? 我是不会上当的。我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没工夫再给自己平添麻烦。不管怎么说,它属于那间会议室,将它还回去的最好时机就是现在,趁着办公室还没有别人过来。谁也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我今后必须小心行事,以防再有意外发生。如果这只是谁开的什么玩笑,那么等到信封悄悄回到原位以后,要被人笑话的就不是我了。 很快,我走出办公室,这个违禁物品就塞在我手中的文件夹里。不巧的是,罗杰正站在转角的咖啡柜前,冲着清晨的第一杯咖啡。 “又来得这么早?”他笑着,举起杯子向我示意,看起来十分友好,“你知道吗,你这样会让我们大家显得很不积极。” “你不是也在这儿嘛。”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比较随意,可我感觉自己仿佛正抱着一包炸弹,只想赶在爆炸之前早早把它扔掉。 然而,那张浅蓝色封面、那团黑色墨迹、那一丝好奇,却像是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约了一位作者和他的经纪人,今早要在会议室开会。”罗杰回答。 是我自己心虚吗,还是他真的将视线投向了我双手环抱在胸前的文件夹?也许是我的样子太可疑了,也许他真的知道里面是什么。也许,就是他把它放到我桌上的! “那么,祝你会议顺利。”我转过身,朝我的办公室走去。没法子,前往废稿堆的计划只好推迟了。 我沿着走道往回走,怀里的文件夹仿佛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烫手。有个声音在我脑海中说:“把它塞到抽屉去吧,那样谁也不会看见,等晚上大家走了以后,再把它还回去就好。”可另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过去的人生里,曾不只一次被它带入某种不可知的境地,它说:“既然这东西还要在你手上留一阵子,为什么不先看上一眼呢?” 这恶作剧般的低语—我小的时候,父亲以及莱恩山丘教堂圣徒兄弟会的成员,极力想要让我摆脱这类危险的想法—带来往往只有两种可能的后果:不可思议的奇遇和无法挽回的灾难。 我的手一直在这危险的信封上来回抚摩,我转过弯,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封口残存的粘接处仍在做最后抵抗,似乎执意要将这秘密封存在里边,然而,封口终于还是打开了,信封里面,大约共五十张稿纸,慢慢滑落到我手上,蓝绿色的那张摆在最上面。一幅钢笔画映入我的眼帘,画的是一条由六颗椭圆形串珠和一个长方形吊坠组成的项链,串珠和吊坠都雕刻着繁复缱绻的花纹。 绘画功力相当不俗。 钢笔画的下边,写着六个优美的花体字,是那种从隐匿多年的宝箱里找出来的古老卷轴上才有的书写风格: 守护故事的人 3 第一章 如果他们发现萨拉躲在这里偷听,肯定会捉住她一顿好打。日子一天天过去,布朗·霍恩·崔格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变得越发笃定,萨拉的爸爸不会再回来接她了。没准,他已经溺死在河里,或者骑着骡马跌落坡底,或者遭到一头黑熊袭击,又或者有人觊觎他带给布朗·崔格的钱袋,开枪把他打死了。可能是以上任何一种状况,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不幸。 这想法令她喜忧参半。如果父亲真的已经离开人世,那她就可以逃跑了。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从这深山里飞跑出去,跑得越远越好。然而,因为自己而招致生父逝去,这显然是有罪的。至少,在很久以前,母亲曾经爱过这个男人。尽管她从来不怎么了解他—这些年来,他总是单凭自己的意愿,在额吉的小农场里来来去去—但萨拉像知道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一样,清楚地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无法左右这个事实,有时甚至还是乐意接受的—最近一两年,她慢慢从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透过额吉那面朦胧的椭圆形镜子,她看出了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记。他的高颧骨、大嘴巴、厚嘴唇,平直的眉骨在眼窝投下的阴影,还有,他那挺拔而瘦削的体形。不过,她也继承了妈妈的蓝眼睛,一头卷曲的黑发和山核桃般的褐色皮肤。萨拉如今十六岁了,谁都认得出她是谁的骨肉。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布朗·崔格才会思虑再三,决定将她押在这里,作为自己钱袋的担保,直到她父亲回来接她。 布朗·崔格担心,到头来,自己只能一直留着她,什么也得不到……可是,话说回来,他又是渴慕着她的。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他会在夜里偷溜过来,小心地触摸她的身体,这个时候,她则会像冬眠的负鼠一般,蜷成一团,装作早已经睡着。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做,至少在和他父亲约定的“交货”时间到达之前。然而不论怎样,她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她听到有人对布朗·崔格说—还没变成女人的小姑娘是最值钱的。 萨拉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布朗·崔格,或她的父亲,或者任何男人身上。额吉早就这样告诫过她,而母亲更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她的亲身经历,警示着她。每次跟随父亲到来的,有糖、汽水和酸醪威士忌,这些会搬进外祖父母那间木屋背后的地窖里。紧接而来的,还有他的暴力相向。母亲,向来天真的母亲,似乎从来无法提前预见这一悲剧。但额吉可以,阿公也可以,在他生前的时候。他们三个在萨拉脑子里争执不休,即便其中一个已经埋进了坟墓里。额吉总说她父亲是个坏坯子,阿公则告诫她千万不要相信这个男人,母亲却坚信他身上有着什么尚且不为人知的优点。他是与她血脉相连,是她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位亲人。 前提是,如果他还活着。 如若不然,她也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对这片山区足够了解,也和布朗·崔格的猎犬搞好了关系,虽然他曾经威胁她,如果胆敢逃跑,就放它们出去找她,将她咬得血肉模糊。 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害怕,萨拉还是爬过了低矮的墙边,躲在支着搁板与山坡相隔的石墩上那层落叶以下的位置。她用手捂住嘴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说话的正是今天新来的其中一个,她刚刚还觉得好奇呢,这个年轻人骑一匹瘦削的灰马,跟在骡车后边,来到了布朗·崔格的商店。 赶骡子的那个,她见过一两回,到这儿来买卖货物、牵引绳、银币和威士忌。年轻那个则是新鲜面孔,和这山区完全格格不入。他一身传教士打扮本已经足够醒目,更奇怪的是,当骡夫和布朗·崔格摆出生意人那套含糊其辞的时候,他却一直十分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好像出生在冬天的小驴仔终于踏上春天的草地,头一次看见了这广阔世界的真实模样。 他跟着他们往屋里走去,抬手摘下那顶质地优良的毛毡帽,稻草色的柔软发丝滑落下来,卷曲着贴在他的脖子后边。他脸上刮得很干净,看起来光滑而又年轻,和他瘦长的身形不太相衬。不过,他迈向布朗·崔格木屋的步子却十分坚实。就在他抬脚准备进门的时候,他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朝着熏制房的方向,她先前一直在里头洗锅,准备熏制腊肠。这天早晨,布朗·崔格那帮人杀了三头猪,打算用它们去置换私酒。肥肥的鲜猪肉就挂在木屋后边,它们被割开来并掏空了内脏,鲜血直接流到地上,到最后,变得像蜂蜜一样缓慢而黏稠。 布朗·崔格和先前那帮人进屋好几个小时了,猪肉仍然挂在屋后风干,萨拉一直在洗洗涮涮,整理肠衣,为灌腊肠做着准备。同样的活计,她曾和额吉一起干过不知多少回。她很小的时候,就会和额吉一起,把内脏翻转过来,用水冲洗干净,最后仔细擦洗清理动物内脏时沾染到手上的污物。她知道怎么清洗内脏,甚至还相当熟练,她也知道,当布朗·崔格嚷着叫他的女人进屋时,最好不要停下手上的动作。 派格勒格·莫莉离开之前冲她放了句狠话:“老娘招呼客人去了,你最好赶紧把活干完。”她抓过萨拉的手扭到背后,又扯住她的一只耳朵,萨拉痛得脑袋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她没有吭声,之后莫莉便甩下她招呼那帮男人去了。他们大概是在一来二去的赌博和交易过程中,争得食欲大开了吧。 一直到木屋那头传来的声响出现异样,萨拉才从面前这堆白色肠衣中抬起头来。原本毫无顾忌的大笑声和说话声突然静了下来,让人感到有些不安。她这才爬到木屋下边,小心地探听起来。没准,他们带来了父亲的消息。而且是坏消息。 她两手撑在落叶和泥土上,透过石炉旁边地板上的一条缝隙努力朝上看去,这是她晚上睡觉时偶然发现的。她在这底下已经睡了将近一个月,只裹着祖母用她温柔的双手所织成的羊毛毯—这是萨拉骑着骡子跟随父亲离家之时,带在身边为数不多的几样物件之一。 聚在布朗·崔格店里的男人如今全围坐在一桌,总共六七个人。要么是她在熏制房干活的时候,布朗·崔格自己的人回来了,要么就是又有别的什么人,到这儿来找酒喝,找地方住,或者找东西换。 “我的马!”布朗·崔格有些醉了,吐字含糊不清的,“没人能把我的马给带走。再来一盘,赢了一笔勾销,输了双倍奉还。” 没人出声。萨拉也不由得屏住呼吸。布朗·崔格对待他的银鬃马,就像自己的左手一样珍视,失去哪一个他都极不情愿。 “今天就到此为止了。”这声音十分清醒,透出了危险的气息,萨拉认得这个声音—是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就在三周之前,布朗·崔格还因为一笔交易同他拉扯不清,那时萨拉才刚被丢在这地方没过几天。“最好照我说的做,老家伙。免得我又看中了你别的什么东西。就这么定了,马归我了。” 头顶传来什么人推动椅子起身走动的声音。派格勒格·莫莉的木鞋踩在地板上,拖着沉重的步子朝门口走去,只听她大声说道:“现在就给老娘滚出去。” “不行,我不能把马给你!”布朗·崔格的声音透着绝望,“那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等春天配种以后,这笔钱就能挣回来了。我不能让你带走它,否则我还不如一枪把它崩了。”听见枪上膛的声音,萨拉握住了挂在脖子上那个小小的骨雕吊坠盒—这是父亲领她离开时,她从外祖母家带走的另一样东西。她从能记事开始,就一直十分清楚,当外祖母离开尘世去往天堂之后,这东西就将归她所有。 “千万别跟傻子讲道理,你说对吧?”脸上带疤的男人又说话了,“我劝你最好叫你的婆娘把枪放下,然后呢,态度放友好一点。既然你把马押作了赌注,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我看你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好东西了,这样吧,要是你真想把马留下,就把那女孩给我吧,蓝眼睛的那个。她还是个雏,对吧?”? 萨拉猛吸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现在还不行。得再等个四天,最少四天。她爸把她押在这里,答应给我带个钱袋过来。在他把我的东西带回来之前,我得把这女孩留下来,让莫莉给她找些活干。再说了,到这来的不知有多少人愿意掏钱跟她这种姿色的女人睡上一晚。” “那你可想好了,你究竟是要马跟我们走,还是要那个女孩?你自己选吧。” 有人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狠狠地说道:“我向他保证过的。没有人不知道,我布朗·霍恩·崔格向来是说话算话的。再说了,那女孩她爸可是个狠毒的汉子。他很快就会像捉牲畜一样把你捉回来的。最好不要随便招惹他。” 一把椅子猛然倒在残旧的地板上,尘灰从木板缝隙间渗落下来,在午后强烈的光线中飞扬,竟带有一种出其不意的美态。“既然如此,那我就把马带走了。没准我还会再回来,看看那女孩出落成什么样了。”脚步声落在地面上,听起来沉重而又从容,木板被男人的重量压得嘎嘎作响。 “等等。”布朗·崔格的声音拦住了他的脚步,“把马留下。四天之后你再过来—交易到那时候就结束了。如果那时她爸还没出现,她就是你的了。” 那人移动脚步,转过身,又抖下一阵尘埃,一笔交易就这样达成了,只听他说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要把她带走,然后想办法让那个男人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第二章 兰德·查普林吹着口哨从溪边漫步上来,朝布朗·霍恩·崔格的木屋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翻阅手中的田野笔记,将路边灌木丛中的树叶和自己的素描进行比照。这是他这一年流浪生涯的目的之一,记录他在蓝岭山脉所见到的动植物,除此之外,还有这里的习俗、语言以及不同人群的文化差异。尽管他在哪个方面都不是专家—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博物学家,甚至不是个拔尖的人类学学生—但是追寻科学知识是他离开查尔斯顿,抛下家人期望,选择在山林荒野流浪一年的理由之一。 他打算在回家之前,用素描和相片的方式尽量多地记录途中的所见所闻。随着新世纪的曙光在十多年前冉冉升起,火车轨道渐渐如藤蔓一般,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他认为,再过一段时间,没有人类涉足的领地就将不复存在。他希望趁着文明的脚步抵达之前,去那些地方尽情领略纯粹的自然风光。他计划这几个月先在阿巴拉契亚地区的荒野地带游走,然后一路往西,走水路最后再乘蒸汽火车回家。 他让路上的石子绊得踉跄了一下,站定后才发觉旁边就有一株毒铁杉。兰德之所以能认出这株毒草来,还是全拜了骡夫所赐。之前有一次,他看见兰德把摘下的铁杉叶夹在纸页之间定型,便斩钉截铁地告诉兰德,一旦碰过这种毒草,他就绝对死定了,而且会死得相当痛苦。当然,这完全只是骡夫的玩笑话,但兰德信以为真了,那之后好几个小时,他一直默默等待着自己毒发身亡的迹象。由此可见,艾拉·尼尔逊或许是个称职的山地向导,却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一阵轻柔的叮当声响传到了兰德耳边,其时他正蹲在路边,仔细观察一小片已经开始展露秋意,看起来像是矮生高山菥蓂的植物。它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从没见过菥蓂会在洛基山脉以东生长的记录。可是,他去欧洲度假时,曾在山上看到过这种植物,而眼前所见的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他正准备摘下一片叶子撕开,想着若是能闻到那种熟悉而刺鼻的气味,就基本可以确认无疑了。他太过专注,全然没有在意那叮叮当当的声响,直到声音径直从头顶那条曾引领他抵达崔格商店的凹凸不平的马车道上传过来时,他这才醒悟过来,那个声响究竟意味着什么:骡夫已经赶着车要走了,却没有把他带上。骡子跑得很有节奏,铜搭扣敲在拖链上发出的声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接着,他迅速扯下一片菥蓂叶,没有顺着道路,而是直接跃过一株株越橘莓和一块块岩石,朝坡上的马车道直冲而去。树干不断从眼前飞速闪过,林间潮湿的青苔踩着有些打滑。还好,他速度够快,动作也敏捷,没几个月前,他还在预科学院的男子赛跑选题中夺得了冠军。 或许骡车在此时离开也只是骡夫开的又一个玩笑罢了。不过,兰德确实早就隐隐感觉到了不安。疤脸男和他那两个同伙出现之后,布朗·霍恩·崔格店里上演的交易戏码让兰德感到非常反感,他干脆告辞独自前往溪边散步。终于摆脱了弥漫在木屋里的那股恶臭,他觉得高兴极了。他不知道艾拉还要在这地方停留多久,其实他也并不在乎。这里有的是东西可看,而兰德的背包里也备着些牛肉干,他打算等有食欲的时候吃上一点,然后在附近扎营过夜。他开始沿着溪流慢慢溜达,享受着这份清静和路上的新奇发现。 现在,他开始担心,自己起初对于私酿酒、非法活动和凶恶歹徒的忌惮恐怕是正确的。骡夫显然是着急要走,骡子被役使得脚下直打滑,包着铁皮的车轮在满是石块和水坑的下坡路上持续颠簸。 当兰德终于穿过灌木丛冲到马车道上时,领头的那只骡子克里吓得急忙停了下来,它使劲顶住挽具,抵挡骡车继续前冲的惯性。 “你个蠢货!”千钧一发之际,兰德赶紧跳到了路边,艾拉也拉紧缰绳,放下刹车,终于将骡车停了下来,“你要把我们俩都害死呀。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突然冲出来,我的骡子都要被吓坏了!” “我听见骡车有动静。”兰德气喘吁吁的,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快扶鞍上马,小子。咱们得走了。”艾拉不耐烦地朝身后点头示意。 “现在就走?”“布丁脑袋”是兰德在墨菲站下了火车之后买下的坐骑,此时它被绑在货车后头,仍像往常一样,跑得很费劲,将引绳拽得笔直。“布丁脑袋”这个名字,就好像当初出租马车的人担保说,去势的马儿最擅长走山路一样,与事实是不相符的。事实上,这马儿并不傻,倒像个愤世嫉俗的胆小鬼,对大部分所见到的东西都十分害怕,对剩余不害怕的则摆出一副极其反感的样子。“我还以为今晚要在崔格商店附近露营过夜呢。”倒不是兰德多么盼望能和布朗·霍恩·崔格还有派格勒格·莫莉做伴,他只想趁着等候的这段时间,能有机会把周边地区彻底研究一番。 “他们生意谈崩了,我可不想引火上身。”艾拉显得很紧张—兰德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要想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你就得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跑路,什么时候不能到处乱跑。你好像本应该在溪边才对吧。算你走运,没遭到黑熊袭击。小子,你自己长点心吧,我可不是你的奶妈。” 一声枪响突然从布朗·崔格的木屋那边传来,回音响彻山林,惊起一大群受惊的鸟儿。兰德望向枪响的方向,艾拉攥紧缰绳,稳住惊起的骡子。布丁在骡车后面慌乱地朝坡上爬去,不时因踩到松散石块和小树苗而左右摇晃。 “别管那匹马了,它跑不了。”艾拉转过身,瞪大眼睛看他,“小子,你是要爬上车来,还是想留在这里。随便你选。反正我现在要赶车走了,马上就走!” 兰德急忙快跑两步,手抓栏杆,脚踩车轮,翻身上了骡车。没等他把脚撤走,轮子便滚动起来,他一个倒栽葱,跌在艾拉遮挡货物的帆布旁边。 等兰德扳直身子爬到座位上时,骡车已经轧过溪流溅起阵阵水花。跟在后头的布丁抬起前腿,吃力地绷紧引绳,扑哧扑哧地直喘粗气,它似乎以为水面会漫上来将它全部淹没。它起跳,膝盖保持绷直,踏进溪水里,接着再起跳,所到之处全被搅得水花四溅。 “快跑,克里!快跑,路克!”艾拉狠狠挥舞长鞭,骡车刚到对岸便陷进了泥沼里。 “给它们点时间,伙计。”兰德有些看不惯,他向来无法忍受人们虐待动物。更何况,它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们可没时间了。如果你那匹马再拖后腿,我就直接一枪崩了它,把绳子给割断。我绝不会心软。它把骡子的速度都拖慢了。快跑,路克!快跑,克里。快!快!快!”骡车又退回到泥地里,艾拉的鞭子使得更狠了,抽在满身是汗的骡子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兰德伸手就要去拦,这动作几乎是不自觉的,劝道:“用不着这么—” 话没说完,他的肋骨便被手肘使劲撞了一下,他痛得呼吸一窒,身体往旁边倒下,歪下来挂在骡车一边,被车轮溅起的烂泥几乎就要溅到他的头上。 “你可消停一会儿吧,屁都不懂。快跑,路克!快跑,克里!” 骡车慢慢动了,从淤泥中挣脱出来,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开始继续向坡上攀爬。兰德龇牙咧嘴地好不容易在车上坐正。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向来高过同龄人,因此他总以为,自己在与人进行身体对抗时会是很厉害的。然而事实却是,正因为他个头高,加上身边全是些要被培养成绅士的小伙子,除了男孩之间的小打小闹,他其实从未遇到过真正需要动武的时候。 可在这片山区,面对令人生疑的男人,以及恶劣的自然环境,一举一动都攸关生死。这对于兰德而言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一边思索,一边平复呼吸。艾拉就在他身边,役使骡子跑了相当长一段距离,见它们嘴边开始喷吐唾沫,才总算将速度稍稍缓了下来。几头骡子背上的白斑都被血给染红了。 兰德没有为阻拦鞭子的事而道歉。“到底出了什么麻烦事?” “他们原本在玩牌,玩着玩着就不对劲了,”这位老伙计头戴一顶久经风霜的二层皮帽,眯着眼睛回忆起来,“有个家伙把布朗·霍恩最宝贝的银鬃马赢到手了。” 兰德在脑海中勾勒出双方对峙的画面。“那确实是匹好马。”事实上,布朗·崔格的畜栏里关着三匹好马,兰德本来还想试着用“布丁脑袋”去跟他交换看看,“所以他们火拼是为了那匹马?” “不是。那家伙后来决定把马留给布朗·霍恩,用那个女孩来交换。可是当派格勒格·莫莉出去找她时,她早已经跑了。不见了踪影。那人觉得布朗·霍恩在耍花样,便放出话说,如果崔格不把那女孩给找回来,他不仅要带走那匹马,还要把崔格给绑起来,挂在那几头死猪边上。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趁着他们都出去找人,急忙赶着骡车跑了。” 兰德脑海中的画面变得昏暗而模糊起来,“什么女孩?” “就是我们刚到的时候,站在熏制房后边的那个。干干瘦瘦的,模样倒是长得不错。黑头发,蓝眼睛。如果撇开她的身份,倒是比那匹银鬃马还要值钱。你没看见吗?” 如果撇开她的身份。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可是,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拿女人和马匹相提并论。”违反伦理道德不说,这样的事情,早在美国内战结束之后,也就是兰德出生八年之前,就已经被法律明令禁止了。 “事实上,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大概十五岁。” 兰德觉得胃里酸酸的,觉得反胃。露辛达,他三个妹妹当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刚好十五岁,正到了要在查尔斯顿社交界初次露面的年纪。一想到她的面孔,兰德立即转过身说:“这样的话,我们应该赶紧回去才是。”然而,他们已不知在这荒野中奔驰了多少英里,夜色也逐渐降临。事实上,艾拉没有停下来扎营,就挺叫人奇怪的了。他今晚真是一心只想着赶路。 骡夫瞥了兰德一眼,没等兰德反应过来,艾拉已从靴子里抽出手枪,放在自己腿上,对准了兰德的方向,“小伙子,你就在这儿乖乖坐着,感谢我今天救下你一命吧。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可不想被你连累,让那些家伙找我麻烦。我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去。” 兰德只好换个思路,“那就按法律来办吧。上哪儿可以找到法官或执法的人呢……” “你最好现在就搞清楚,这里可根本不吃这一套。而且,就算真的有用,对于她那种人,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区别。”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真是的。放着伦理道德不说,她至少也享有法律赋予她的权利吧。” 艾拉摇摇头,枪管虽然还瞄着这边,但手指已经放松,只是虚搭在扳机护环上。“你想了解这片山区是吗,年轻人,那你要学的东西可还多着呐。那个女孩呀,她可享受不到半点权利。她是个默伦琴。” “是个什么?” “默伦琴人。她不是白人,不是有色人种,也不是印第安人。这些人谁也不会认她,也不会有哪个傻瓜愿意为她冒险。默伦琴人一直藏在这大山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他们长得很有特点,就像她那样,深色皮肤,不是印第安人那种红色,一头黑发,加上蓝色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很会蛊惑人心,能要了你的性命。等你睡着之后,他们会割破你的喉咙,将阴气吹进你的身体,我母亲过去经常这么说。他们每只手上都有六根手指,能活活把人的心脏取出来,然后施上妖术。默伦琴人比木纹响尾蛇和女巫还要加倍阴毒。他们拥有邪恶的力量,能呼风唤雨,兴妖作怪。” 兰德感觉身上一阵恶寒,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刚过一天,喉间的胡茬已冒了头,该刮掉了。他又扭转脖子,朝身后望了一眼。他此时已经相信,那女孩真能夺人性命,尽管他还未曾好好看过她一眼。事实上,他从未见过活的默伦琴人。他曾经怀疑他们并不存在,同仙女、月球人,或者狼人—传说常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溪流和沼泽地带出没的怪物—一样,都是人们想象编造的产物。 在他看来,默伦琴人只是唬小孩的把戏,以防他们单独跑到树林里去。“别到处乱走,默伦琴人会把你抓走的。”哈斯特老妈妈,小时候看管他的老用人,就经常这么吓唬他。她特别不能容忍小孩到处胡闹。祖父带着幼年的他外出狩猎时,就曾用默伦琴人吓唬过他。有好些个晚上,为了以防万一,他都是蒙在被子里睡觉的,不过,就事实而言,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那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 “你可别犯傻啊。”艾拉再次警告他。 兰德感受到了手枪的重量,枪口此时正瞄准自己。先前的那个女孩,她是人类吗?还是别的什么物种?当时他忙着欣赏山间风景,观察男人寒暄交谈,虽曾与她擦身而过,却完全没有留意。显然,那绝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或者林中仙女,他知道,那种虚幻的东西压根不存在。这世间所有生物,没有哪一样不是出自上帝的恩典与创造。 那女孩有血有肉。在他看来,已然足够真实。 此时此刻,他被手枪指着无法动弹,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的上帝,像看护世间每个孩子一样,看护好那个可怜的女孩。 4 起初,办公室的敲门声显得那么遥远,如同山中的回声一般,穿梭在广阔山林里,回荡在幽幽深谷中,从嶙峋的岩石表面轻拂而过,将那声音的源头隐藏在迷雾之中。 有人在转动门把手,我突然反应过来,迅速盖上文件夹,抬头望去,正好看见罗杰把脸探了进来,“邮箱系统崩溃了。十一点半编辑部要开会,准备讨论下周例会的非虚构类策划。我怕你没看到消息,过来告诉你一声。” “谢谢,我确实没看到。”我的呼吸有些不稳,感觉到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怪异感,一点都不像我自己。心脏猛烈撞击我的胸膛,仿佛遭遇某种棘手状况而本能地想要逃跑。我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萨拉,蹲伏在地板底下,害怕被人抓到,害怕会被打。 罗杰狐疑地瞟了瞟我的电脑包,手提电脑至今还收在包里。显然,我这天早晨根本还没看过任何邮件,问道:“怎么这么暗,你刚刚在休息吗?” “没,看东西太入迷,忘了。”这话说得轻巧。可实际上,我恨不能立马翻开文件夹,把后面的内容一口气读完,看看萨拉究竟有没有摆脱布朗·崔格和猎犬的追捕。 “有好东西?”罗杰把门推开了些,一脚踏进了我的办公室里。 “唉,谁知道呢。”文件夹再次变成了炸药包一般的存在。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手滑过去搭在上头,感觉炸弹的嘀嗒声就从我指间传来,嘀嗒、嘀嗒、嘀嗒……“我刚来的时候,顶上的灯怎么也打不开。不过呢,这鹅颈灯的氛围我还蛮喜欢的,有一种特别考究的感觉。” “你向来喜欢这些复古的东西。” “和你比起来,我们个个都是老古板。”我转动眼珠,尽量说得比较自然。在罗杰眼里,任何执着于道德、性别或是其他标签的人,都是老古板。我一直挺诧异,乔治·蔚达的老派作风竟没令他感到窒息。我总觉得,乔治·蔚达是个高度克己的人,固守着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业内规矩。不过,我所了解到的,也不过是他的公众形象。 或许有些别的什么原因,令罗杰在这里感到如鱼得水,不过我可不希望他过得这么舒坦。 他抿嘴一笑以示回应,“米琪的会你可别忘了,她可不喜欢有人缺席她的会议。” 尽管这话出自罗杰之口,我却并不怀疑其真实性。米切尔·李是我们非虚构编辑部的主管,她是个相当务实的女人,对于能力不足或者喜欢偷懒的人,向来是毫不留情。相对的,克里斯·辛格带领的文学编辑部,其氛围就随意得多。他们会一起喝个小酒,碰到场地和主题都不错的新书发布会,就到会场上去转转,有时候,甚至还会一起去度假。他们昨晚邀请我一块儿去玩,不过我没答应。我不想让米琪觉得,我是个骑驴找马的人。现阶段,我得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当前这个位置。 我再次看向桌上的文件夹,思索着它可能的出处。这内容虽是虚构的,读来却令人感觉十分真实。关于布朗·霍恩·崔格那间小木屋的描述,挂在屋后的猪肉和自制腊肠的种种细节,萨拉的默伦琴血统,还有外祖母这个词,文中用的也是切罗基语Aginisi,都为兰德和萨拉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真实得甚至有些可怕。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不知是因为这故事的主题触动了我某些尘封的记忆,还是作者的叙事口吻或风格,让我想起了我曾听过的某段悠远的旋律。我伸手去够,满以为触手可及,结果却什么也触不着。这份若即若离的感受,连同稿件本身的归属之谜,都在折磨着我。作者姓名不详,没有页眉页脚,信封上的回信地址已被撕毁,邮戳也已经褪色,几乎看不清了,连投稿信也不见了踪影。不过就算曾经有过,应该也早已丢失了。 这份书稿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这些问题搅得我心神不宁,仿佛是从长满苔藓的岩石背后,以及幽幽的深谷中传来的声音,就像我们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聚在旧谷仓旁玩“狐狸和母鸡”或者“安蒂来了”的游戏时一样— 安蒂,安蒂,她来了…… 妹妹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开来,不过她们明朗的笑声,笼上了一层光影交错的迷雾,在愧疚的阴影中渐渐暗淡下去。 我将信封放进办公桌抽屉里,耳边的低语终于停了下来。我已经决定好了。的确,我满可以把它藏在编辑部会议要用的书稿和摘要里,第一个抵达会议室,将它悄悄放回废稿堆,然后平静地走开。即便事后乔治·蔚达注意到它位置不对,也没人知道这事和我有关。 没有人……除了暗中将它放到我桌上的那个人。不过,就算那人真要揭穿我,他又要如何自证清白呢? 指尖划过古旧的黄铜拉手,我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傻事。这份书稿少说也有二十年历史了,它成稿的时候,我还只是个门外汉。如今,它既没出版,也没有被某个作家遗忘在壁橱里,或者叫人当垃圾扔掉。没准,这五十多页就是仅剩的全部书稿了。 将它抛诸脑后其实才是合理的。物归原处,不再浪费时间去阅读后续的内容。事实上,这应该是唯一合乎情理的做法。 不过,离会议开始还有一两个小时,足以让我仔细考虑清楚,没准我过会儿就自己想通了。 也不一定。 这天上午,我快速浏览着要在下周一例会上提出的非虚构类选题策划摘要,然而,兰德与萨拉的形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时间到了,我整理好资料准备离开,将那件秘密的“违禁品”留在了办公室里。我从文件筐下摸出钥匙,锁好抽屉,向会议室走去。 进到会议室,废稿堆似乎显得比上次更加庞大了。它沐浴在秋日上午的阳光里,似有些不满地看着我特意选了离它最远的位置。我当然很想仔细打量,看有没有哪个地方因为抽走了一个宽九英寸长十二英寸的信封而高低不平。但我忍住了,以防被人发现端倪。如果幕后之人就在附近,我便要让他或她以为我压根没有注意到桌上的惊喜,或者我并没有把它打开。如果这只是个玩笑,那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会议刚开始五分钟,我就意识到了,在我分心去读《守护故事的人》时,我已经把整件事全搞砸了,彻彻底底地搞砸了。今天早晨,米琪通过邮件,把她想在下周例会提出的选题方案的相关资料,都发给了大家。内容包括书籍摘要、策划文件,附件里还有试读样章。由于我在系统崩溃之前没有查收邮件,而邮件系统直到现在仍处在崩溃状态,这些内容我统统错过了。 显然,米琪的选题提案就是今天会议的首要议题。她希望每个人都能熟悉这个故事—一位在战后与日本姑娘坠入爱河的士兵的回忆录。我们要在会上集思广益,共同研究故事卖点,准备一套完整的陈述方案,用来在下周例会上发表。到时候,营销部、发行部以及其他部门的员工都会想尽办法,给我们的方案挑刺。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连米琪提供的资料都没带来。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呆坐在这里,我还知道,这个感觉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没过多久,米琪就发现了,我拿过来的文件里边,并没有她最后传来的那些资料。“你没收到邮件吗?”她的表情介乎于惊讶和恼怒之间,但应该更倾向于后者。 “是的,实在抱歉。我看资料入了迷,还没打开邮箱,系统就崩溃了。等系统恢复正常,我一定马上看完那些资料,为周一的例会做好准备,我保证。”除了这些,我又还能说些什么? 米琪将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似乎想要提醒大家,谁的利益才是最为优先的。我这样的表现很危险,让自己显得过于急功近利—只一门心思搜寻自己感兴趣的选题,却不怎么出力协助他人,尤其是,那个人的职位还比我高。不过话说回来,我过去这一周的表现,米琪也全看在了眼里。她知道我是个尽职尽责的人。 “行了,情况就是这样了。”她戴着一副过时的黑框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直勾勾地看着大家。“我很想推一推这个故事,而且是花大力气主推。我希望大家都能出力,不是把它列为本周的任务之一,而是当成首要任务来看待。我希望大家达成一致,拿出一份潜在市场营销方案,一份小六位数的报价,以及有关包装和发行的可行方案,我要拿去给作家的经纪人过目。” 会议桌对面,罗杰仰靠着座椅,身体略往后倾,抬起一只手臂搭在了椅背上。他对这个选题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而且表现得毫无遮拦。有意思。 然而米琪根本没看他那边,而是将视线锁定在同坐在桌子那头的三位女编辑身上。真有意思。“我知道,你们起初可能会觉得这故事有点老套—士兵在前线遇见真爱,最终冲破阻碍相依相守。但是,这个故事非常独特,而且,看好它的出版社也并非我们一家。我听经纪人说了,未来几周还会有好几拨人向她提出合作意向。在我看来,我们能吸引作家的优势就在于,我们的机构更为精简,工作效率更高,处理事务也比较灵活。如果交由我们来做,只需要九个月就能成功出版,而且会以最一流的水准完成。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乔治·蔚达,让他相信这个选题值得跟进,而且应该花大力气去做。” “很简单,看他侄女下周要提什么选题,我们搭个顺风车就行。”罗杰以一种随意的语气建议道,“想办法去跟她套近乎吧,他向来吃这一套。她总有能耐左右他的决定。”是我的幻觉吗?罗杰说完以后好像(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乔治·蔚达十分欣赏侄女的才能,并且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蔚达出版社交到她的手里,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不同意。我觉得还是应该从这本书本身的内容出发。”希拉里·韦基奥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声音干脆利落,同她的外形如出一辙—直顺的发型,完美的唇妆,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二号身材。我们在咖啡柜旁边聊过几次,我挺喜欢她的。“这个提案非常精彩,完全如你先前所说,更可贵的是,它虽然是纪实回忆,但读起来像小说一样。我觉得,可以把它往《奔腾年代》 ?以及《杜鲁门传》 ?这类作品上靠。只要能让他相信,这本书同样具有类似的潜力,相信他也不会有什么理由会反对。”她说完点点头,对自己的说法表示满意。 团队中另外三名编辑也纷纷出言附和,整张桌上,只剩下我还没有发表过意见。 果然,米琪接着便转向了我这边。我虽盼着她不要这样,但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也并不感到惊奇。“你有什么想法吗?不用说,你肯定碰到过许多类似的状况,毕竟你进入出版业也这么多年了,又曾经在大型出版社里待过。”我不太清楚她说这话的真正意图—米琪究竟是在称赞我经验丰富,还是在明褒暗贬,讽刺我虽然曾在大公司里工作,却犯了今天这样的低级错误。 我调整坐姿,身体微向前倾,“我认为,这部作品最值得强调的卖点,在于它所衍生出来的社会价值—这个故事不单是一对男女陷入爱河的罗曼史,更是战后那个历史阶段的一个缩影。那是一个为了全人类的幸福而不惜牺牲自我的年代。然而,即便是在如此伟大的时代背景下,个人身上也同样背负着存在于每个时代的—爱与恨、嫉妒与无私。对于他们而言,如果选择违反军规,跨越文化偏见而结合,这样的生活肯定不会是顺风顺水的。他们势必要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即便他们之后一起来到了美国。” 我脑海中的某段记忆突然被唤醒了。这种历史背景下的个人命运,使我想到自己多年以前在我还没有当编辑时的一段经历。“我记得自己曾经采访过一位来自日本神户的女士,那是好多年前新闻学课上的一次作业。她在战后和一名美国士兵结婚,然后来到了佐治亚州。一天,她在牙医诊所准备固定牙齿的时候,意外发现她已经怀有身孕。然而那位牙医对她说,她最好尽快去做流产,因为不同种族相结合会带来遗传问题。她的孩子生出来绝对不会是正常的。这样的话竟然出自一个医学专业人士之口—你能想象得到吗?” 坐在对面的希拉里瞪大眼睛,摇了摇头,她显然感到触目惊心,同时又被这故事所深深吸引,这种反应和我第一次听到这故事时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牙医还主动帮她联系了做流产手术的人。她甚至连去往黑诊所的车都已经安排好了。直到最后关头,她实在憋不住,把整件事情告诉给了一位亚特兰大的社会名流—她当时在他家做家事。得知真相之后,她勃然大怒,驱车赶到牙医诊所里,冲着他的鼻梁狠狠砸了一拳,又写信将事情原委投给了地方报社。可谁想,当地的妇女协会却极力想把她从镇上赶出去。从那以后,她成了一名社会活动家。” 桌子对面,罗杰挠了挠头,似乎十分困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够精彩,只不过……”他转了转手腕,好像在说,“说重点,简。” “我的意思是,牙医的故事虽然占用了大概一两分钟时间,但在此过程中,大家都听得十分入迷。没有人出言打断我。”这种事情在编辑部会议上其实并不常见,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发言,像陷在电涌里上蹿下跳的弹珠那样,噼里啪拉说个不停,“这个故事的卖点在于,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某种共鸣。我们总是关心故事中人性的层面,这个主题是永不过时的。除此之外,我们也很在意历史轨道中的岔路口,那些如今看来觉得不可思议,却被上一代人认为是合情合理的社会习俗。我们都会认为,若是自己身处同样的处境,绝对不会容忍那种事情。可是如今,当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先后离开人世,而他们的故事还有许多未曾诉说时,这样一个关于那个时代的故事将极具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正是作品能够畅销的核心。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故事更打动人呢,让你既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去相信,因为它们是真实发生的历史。” 米琪紧闭的双唇突然呼出一口气,吹过她的笔端,“很好,我喜欢这个思路。你尽快把策划方案看完,有什么其他想法,也一起反馈给我。” “明白。” “我要你在下周例会上,把刚才那段话复述一遍。”米琪在笔记本上动笔如飞,然后会议继续。在会议结束之前,陈述方案的逻辑已在我心中基本成型。我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阅读米琪的策划资料。之后我还约了个经纪人一块儿吃午餐,他正在附近与几家出版社约谈策划方案,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即便如此,当我坐下来浏览米琪的策划资料时,最令我在意的,却还是藏在我办公桌里的那份书稿。尽管被锁在了黑暗之中,《守护故事的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 在这天之后的时间里,我看了米琪的策划资料,见了经纪人,接了几个电话,然后又向希拉里咨询了一些问题,但是无论我在做什么,《守护故事的人》就好像是萦绕在我耳畔的低语,不时地令我为之分神。与此同时,兰德和萨拉的身影也总是浮现在我脑海,如同树叶贴在窗户上留下的阴影,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牢牢抓住我的注意力。 临近下班时,我几乎已无法集中精力,所有心思都已经飞了过去。然而,最后还有一个短会,要把那个二战爱情故事的提案重新过一遍,与其说这是和新上司打好关系的机会,我反倒觉得更像是某种折磨。五点十五分,会议终于结束,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纸张的霉味。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木屋,和那个小姑娘一起躲在木板底下,小心地听着那群粗野男人的对话。不过,这次我自己的某段记忆也交织在其中。这段往事我直到此时方才突然忆起—躲在某处偷听的滋味,以及为了自由而拼命奔跑的场景,我赤脚踩在石块和灌木丛中,荆棘与树枝拉扯着我的衣服和皮肤,还有青苔的柔软触感,以及最后一缕阳光照在云母石片上折射出的光芒。 这时,桌面逐渐消失了,我仿佛看见两条裸露的小细腿,套在一条玫瑰色的裙子里,旧伤口刚刚结痂,新伤口又开始冒血,一直流到哈尼溪清凉的溪水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也许是我刚刚得知母亲离去的那天早晨?是那天吗?我也说不好。关于母亲的许多记忆,我要么早已抛却,要么深埋在心底。她离开之后,大人警告我们,绝对不能再提起她。 此外,还有一件事也唤醒了我的某段记忆。兰德·查普林再三思虑的那个又长又拗口的词。 默伦琴人。? 这段回忆来得十分突然却异常清晰,像蒙着水雾的镜子被谁用手擦了个干净。 “你要是再敢在干活的时候跑到林子里瞎转悠,珍妮·贝丝,我就叫默伦琴人过来把你抓走算了。”祖母咬牙切齿地警告我,不时晃动手里的木勺。我很清楚那个木勺的用途。不是用来搅拌什么好吃的东西,而是她用来打人的。“默伦琴人会趁着夜色过来抓你,你该庆幸我一直帮你祈祷,把他们给赶跑了。他们总在夜里出没,寻找灵魂腐蚀的坏人,比如你妈妈那样的。他们会把你的灵魂交给魔鬼,让你永远无法走上正道。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恨你,老太婆。”这声音很洪亮,是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是现在的我发出的声音。但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敢说出这种话。 我和故事里的兰德·查普林一样,以为默伦琴人只是凭空捏造的人物,如同站在屋外求助的黑眼少年,他们会把脸隐藏在宽大的斗篷里,当你同意让他进屋之后,才会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眼睛,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空洞的黑眼眶。莫茂·莲娜还曾信誓旦旦地说,就算我们没被默伦琴人蛊惑到树林里将灵魂掳去,黑眼少年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她还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值得被拯救的,因为我们的妈妈本性如此。 我已有多年没再想起这件事情,没让莫茂·莲娜和她恶毒的话语闯入我的生活里—我甚至没工夫去想,向本已在挣扎求生的孩子灌输这种悲惨遭遇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们的妈妈不知去向,爸爸则要求她们将他的每句话当作最高指令。 我坐到办公椅上,打开电脑,在谷歌搜索栏中输入关键词。 默伦琴人 我按下回车键,屏幕上立即跳出了成百上千条网页链接。不像兰德·查普林,我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马上搜到不计其数的相关信息。 “该名词依照惯例用于称呼美国东南部地区拥有多种族血统且与世隔绝的其中一个群体。过去,默伦琴人总被人们视作危险的怪胎,原因便在于其孤立特质与奇特 ……” “是遥远的传说还是基因的奥秘:通过DNA研究剖析默伦琴人血统起源。世代以来,总有形形色色有时甚至是匪夷所思的故事,围绕着居住在阿巴拉契亚地区,那深色皮肤蓝色眼睛的本土人群……” “包含一群来自坎伯兰峡地区的混血种人。人们通常认为,默伦琴人是遭遇海难的葡萄牙或土耳其水手、出逃的奴隶与当地人通婚产生的后裔……” “或源自非洲葡萄牙语‘melungo’一词,意为‘船伴’。但事实上,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个名字源自何处,也不清楚默伦琴人的文化根源可能在哪……” “默伦琴人,他们从北卡罗来纳州迁徙至东田纳西州及南弗吉尼亚州,以躲避新进移民对他们的迫害。人们认为……” “或许是1585年消失在罗阿诺克岛上那时运不济的殖民者的后代。第一批英国和法国探险家在探索北卡罗来纳州的山区时,发现了住在房子里蓝眼睛的当地人。默伦琴人……” “人们都同他们保持距离,因为他们古怪而又诡异,像是被恶魔附了体。如果有谁傻到胆敢跑到默伦琴人的地界里,即便他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最后也会渐渐颓萎下去,或者患上什么无人能医的病痛……” 我不停点击页面,积极地搜索着种种信息。即便身处走廊尽头这间洞穴般的小办公室里,我也依然察觉到了,白昼已经结束,夜色正在降临。门外陆续传来了各种声音—关门的声音、胳膊滑进外套的声音、拉上背包和电脑包拉链的声音,还有人们低声打探周末安排的声音。 我最喜欢的实习生过来找我了。安德鲁,亲切但有些轻浮的那一个,亲切地说道:“周五晚上到了,小说部待会儿要到爆格酒吧去,现在正好是畅饮时段,我们会一起观看尼克斯队的比赛,是个认识新朋友的好机会。你想过来吗?你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喝个烂醉,虽然你并不是小说部的。” 我想象他们醉成一堆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除了拥有英俊的脸庞和淡蓝色的双眸,这孩子对出版界还持有一种揶揄的幽默态度。那天在午餐室,我们一起等待微波炉加热午餐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编辑部会议在他的印象里,就像是以“这份书稿是否会让我显胖”为主题的一场大会。 我喜欢安德鲁,不过,恐怕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感情。他是个来自爱荷华州的小镇青年,孤身一人在大城市里打拼。远在他乡的小镇青年最想做的,通常就是迫不及待地组建自己的家庭,请注意是迫不及待。这是我来到这里以后逐渐了解到的。 “我还有好多工作没有做完,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邀请。” “一味工作而全无玩乐……” “如果你还没有发现,我也不介意让你知道这个秘密,我这个人其实挺无趣的。” 安德鲁冲我温柔一笑,他家乡的妈妈肯定十分想念这个笑容。她应该十分震惊,自己的宝贝儿子竟要远走他乡去追寻梦想。她大概每晚都会给他打电话,问他吃得好不好,有没有遇见心动的姑娘。从安德鲁身上可以看出,他是在温馨而有教养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一直深受家人的宠爱与支持。 一时间,我甚至有点嫉妒他。我多希望他能比现在年长十岁,或者是十二岁,而且不知为何依然单身,正想找一个合适的姑娘,带回家介绍给他温暖的家人。当然,这想法是挺傻的。不过,即便你十分热爱当前生活的其他方面,内心深处有时还是会本能地向往温暖的家庭生活,以及不会令人感到束缚的家庭纽带。 “也许下周吧。”我不该这么说的。不应该让他抱有希望。 “好的,”他有些迟疑地站在门口,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话想说,“好吧,不管怎么样,祝你周末愉快,周一见。” “周一见,安德鲁。谢谢你带我适应新环境。我非常感激。” “小意思,随时乐意效劳。没的说。”如果这孩子真想在这行得到认真对待,那就必须学会戒除使用“好的”“没的说”这一类的用词。愿上帝保佑他那脆弱的小心脏。 他走之后,我一时难以决定,是要继续搜索相关信息,还是收拾好资料,把工作带回家去。至少在自己家里,当我再次翻开《守护故事的人》时,不用再担心会被别人看见。 地板清扫机运作的声响从走廊那头的某个地方传来,正好帮我做了决定。随着毛刷高速旋转,传动带不时发出拉长的尖啸声。也许是《守护故事的人》令我产生了这种联想,我觉得这声音听来像是一头小猪的号哭,它的脚被人抓住,无情地从它妈妈身边拖走,成为任人宰割的乳猪肉。 我把所有东西都收进拉杆公文包里,因为周末要用的文件比较多,我特意把它带了过来。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一次认真考虑把违禁书稿带回家去的风险。 你可以现在溜过去,把东西还回废稿堆里,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走了…… 可我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还没等我打开抽屉,把信封从里面拿出来,我的心思便已经飞进了萨拉和兰德的世界里。我走进蓝岭山脉里—不是游客所钟爱的观光景点,而是灰蒙蒙的土路,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以及幽闭的山谷,那些地方在二十世纪初,也就是兰德·查普林造访时,还没能沐浴到文明的曙光,而且有些地方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往外走去,从罗素和大型地板抛光机旁边走过。他已经停下机器,正在查看防护罩底下的状况。 “应该是皮带松了。”我说。 罗素抬起头,吃了一惊,“嗯,我想也是。”他顿了一下,直直地看了我一会儿,“今天回去得挺早啊?” “嗯,没错。”我很好奇,除了乔治·蔚达,或者米琪以外,还有谁会注意到,我不是今晚最后一个离开编辑部大厅的人。鉴于上午会议上的失误,继续坚守工作岗位其实才是较为明智的选择,然而此时此刻,我压根没有心思去打安全牌,“我有点事情要回去处理。” 5 房间里灰朦昏暗,除了睡在临时狗窝的“星期五”所发出的呼噜声,一点别的动静也没有。“星期五”是我和布莱恩交往阶段的遗留产物。我们在吃完晚餐走路回家的路上,在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它,一只又瘦又脏的混种吉娃娃,仍然对人怀有戒心。 是布莱恩提出把它带回我的公寓先养一两周,他还张贴启示,以防有人正在找它。布莱恩的生长环境优越,对某些事物的看法有时过于天真。他万万不会想到,有人会故意抛弃一只活生生的小动物。 “你应该把它带回你住的地方去,”我们站在巷子口讨论下一步的安排时,我对他的意见提出了抗议,“比较而言,它更喜欢你一些。” “嗯,这一点倒是相当明显。”布莱恩十分戒备地搂住小家伙的脖子。它的耳朵被压得紧贴脑袋,眼睛突出来,露出尖利的牙齿,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外星生物,“可是我没时间照顾小狗,简。” “难道我就有时间吗?”有些时候,布莱恩会忘记我们同在一家公司工作这个事实。他在发行部,我在编辑部,都是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的职务。我们已经暗中交往了一年半,其间总是分分合合—暗中进行是因为公司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规定,而分分合合的原因,则是我们似乎都不确定,这段感情是否能够走下去,或者究竟能走多远。 小狗拼命晃动脑袋,小小的身躯大张着嘴巴,做出虚张声势的模样。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幸好这小家伙不是条斗牛犬。” 同以往一样,我们的争执最终以我的屈服落下帷幕。布莱恩设法使它平静了下来,一人一狗脸贴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叫我如何能够说不。“好吧,不过我最多只能留它到下个星期五。” 谁知下个星期五逐渐演变成了三年。我和他终于正式分手,生活也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变故。结果我养这条狗的时间反而超过了我们的感情以及上一份工作持续的时间。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把“星期五”送走。或许因为在我看来,以它这样的性格和长相,很难再找到一个肯收留它的地方。或许只是因为,养它并不需要太费心思,而且它从不乱咬屋里的东西。反正这房子平时也没有别人在用,而且只需要几美元,就能让住在走道尽头那家的小孩带它出去散步。她们由单亲妈妈一人抚养,需要一点额外收入。 它打了个哈欠,转过视线看向我这边。我把公文包挨在主要充当书桌的两人用餐桌旁放好,将其他东西都搁在厨房操作台上,这里大部分时间也被我当成桌子来用。 “今天有没有在公园里教训别的小狗呀?”“星期五”因为常冲比它大好几倍的动物大吼大叫,在这一带颇负盛名,帮我遛狗的小女孩都觉得十分有趣。 它站起来,一条一条地伸展自己的小短腿,然后原地转圈嗅探了一阵,又扑通一声趴下,把屁股对着我,鼻子指向充作食盘的空奶油桶。同往常一样,它的沟通能力不说老练,至少也是十分出色的。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星期五’。今天的工作还顺利吗?” 它当然没有回话,不过我用它的口吻,完成了这个对话,“嗯,还算不赖,简。我在窗台边上坐了一会儿,又到沙发上躺了一阵。我把碗里的水全喝光了,又在公园里找了几个新对手。又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了。” 它打了个哈欠,呜咽了一声,跟着打了个喷嚏,像是在说:“拜托,这也太老套了吧。来点新鲜事吧,简·吉布斯。” 通常而言,如果要养一条狗,它至少得会摇尾巴或者用别的什么方式示好,不过对于“星期五”,我只能发动自己的想象力了。“我吗?多谢你的关心。今天还挺有意思的。有好有坏。我在部门会议上出错了,不过之后又发生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实际上,几乎可以称得上诡异了。你觉得这东西像什么?” 我俯身拉开公文包的前袋拉链,把那个旧信封从里面取了出来,“它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了。我今天一大早过去就看见它了。而且,根据邮戳日期推断,它唯一可能的出处就只有……废稿堆了。” 我看向那边时,“星期五”正坐在它的床上,注视着我。接着,它把视线慢慢移开,停在了我肩膀上方的位置,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接着,它又突然吠叫了一声,我立马感觉到全身发凉。 难道这里还有别人?我转过身,仔细打量这个开放式的房间。什么人也没有,也没有别的异常情况,只除了“星期五”刚才的怪异表现。 “你别这样。”我打开顶灯。灯泡闪烁起来,好像马上就会灭掉,房间里似乎也笼罩着一种似曾相识的诡异气氛。 突然之间,一切都恢复正常,灯泡亮了,“星期五”侧身趴到地上,楼下的街道传来悠长的警报声。我低头看着信封,借助头顶的荧光灯,几乎辨认出了邮戳上的其他内容。 我移到房间正中,将信封举到更为靠近光源的地方,眯着眼睛仔细查看起来。 我认出了两个字母:NC。原来,这故事不只是发生在蓝岭山脉,就连书稿也是在那里写成的。北卡罗来纳州。我多年以前离开的故土。 寒意再次侵袭至我全身—混杂着恐惧、迷惑和不确定的心绪。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到底是谁把这信封放到我桌上的,又是出于什么意图? 6 第三章 “小子,你干什么哪,这么大动静?”艾拉在坡上怒吼,拖着水桶迅速移动,“赶紧给我闭嘴!这声音要是在林子里传开了,十公里以内的人都能听出我们在哪儿。不然你以为这大冷天的我干吗不生火啊。” 兰德稍往后缩,看着他在一个矿村上买来的口簧琴,说是矿村,其实也不过是依山而建的两间房子。他和艾拉在外游历的三周时间里,看到许多人吹奏这种乐器,使他对山民本土音乐产生了极大兴趣。 “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们俩都害死的。”艾拉将木桶挂在圈骡子的绳索附近。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在赶路途中,让骡子和马自己去找水喝。可这天晚上,艾拉一直急着赶路,压根没有休息一下。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散了。”愧疚感犹如锋利的刀片,再次割进兰德的皮肤。这事太不对劲了,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那个女孩。虽然当他和艾拉两人落荒而逃时,他曾经默默为她做了祷告,然而,他无疑还能做的更多,说不定他甚至可以赶回去并且……然而,具体能做些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考虑到艾拉的手枪当时已经瞄准他的方向,不过他还是很想相信,如果机会允许的话,他一定会给予她更多的帮助。 他把口簧琴拿出来,原本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结果却根本不起作用。人的良知就像一位强大而坚定的对手,因其本性使然,专向人理性中最薄弱的环节发动进攻。这话是他的父亲或者祖父告诉他的,那是在很早以前,他们为了将福音传遍世上所有闭塞角落,前往各地进行传教途中所发生的事。作为南卡罗来纳教区主教,照管这类事情一直在他祖父的职责范畴之内。兰德经常与他们一同外出,在死神先后带走祖父与父亲之前,他已从两人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实际上,这两位亲人的相继离世也是促使兰德决心要趁着还有条件,去体验荒野生活的部分原因。 艾拉回到露营地中央,如果要生火的话,那儿便会是火堆所在的位置。“你给我好好听着,小子。”他凑到跟前,露出一口大黄牙,身上散发着一股烟酒混杂的难闻味道,“他们可是言出必行的,说杀就杀,说砍就砍,一点也不含糊。你要是随便掺和,他们会剥了你的皮,吊在林子里,让大家都知道,谁再敢和他们作对,就是同样的后果。” 战栗感从兰德的肋骨底下涌出,传遍他身体的每个部位,然而尽管心怀恐惧,怒火却也因此点燃了,他说道:“一个人倘若不能坚守自己心中的正义,即便他还活着,也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这句话,同样的,也是出自他的父亲,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在战场上和生活中都展现出了神赐的勇气。 艾拉把头往后仰,冲着夜空大笑起来,比口簧琴吹出的任一音节都更加响亮。“聪明人都会管好自己的事情,而且只去管他自己的事情,还知道要保持低调。”他把带来的袋子从骡车上拿下来,准备到溪边去取水,“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教过你这些道理的,年轻人。就像现在,你得感谢我在事情搞砸之前,从派格勒格·莫莉手中买来了这份面包。”他撕下一块扔给兰德,“你总不会被良知折磨得连胃口也没了吧,啊?” 兰德接过面包,却只是坐在那里,视线望向马灯里,盯着正在燃烧的焰苗。 “别多想了,小伙子。看你这模样,好像有谁杀了你的骡子似的。你会熬过去的,记住我这句话。这茫茫大山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里的日子可不那么好过,只适合真正的男人,不是小男孩玩耍的地方。在这里,不论什么事情,全关乎生死。”他咬下一块面包,将剩余的部分举在空中挥舞,嘴里边嚼边接着往下说,面包渣不住地直往外飞,“再给我讲讲关于非洲那些狮子、长颈鹿还有野人的故事呗。那样应该能让你的情绪有所好转。” 兰德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至今有两个星期了吧,他不时会给艾拉还有途中偶遇的人们讲述那里的故事,希望能让他们将目光投向全能的上帝。然而,从当前的情形看来,他的努力似乎仅仅带来了娱乐效果。这里的人同这大山一样,全固执地死守着自己那一套。 然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接下来他应该还是会同艾拉待在一起,还有机会引导他走向信仰之路。 而这样的成就则将证实,兰德的此趟旅程,果真便如他为赢得家人的许可和财政支持时,所做的保证那样。从技术层面而言,这次出行是一场传教之旅,一次圆满的行动。尽管他从来不相信,自己特别适合做神职工作,然而,一旦他受到充分培训,并满足合适年龄之后,大概便会接受指派成为一名专职牧师。 这是他们家族一直传承的事业,尽管他时常刻意抵制这种念头,但想家的思绪还是笼上了他的心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灯的焰苗,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他的思绪已经飞回查尔斯顿,回到了拉贝尔,那坐落于南炮台的家里,眼前出现了美丽光洁的地面以及温馨惬意的壁炉。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仿佛就缩在舒适的椅子里,面前便是一炉旺火,手中捧着哈斯特老妈妈特制的热可可。他想象自己正在读一本好看的书,而不是在这山中漫长而寒冷的夜晚里煎熬,因为没有生火,他们既要忍受寒冷侵袭,还得担心森林里游荡的野兽。 起初,他还没有发现,艾拉伸手拿了枪,而后站了起来,“谁在那边?是哪位朋友?” 这声音引起了兰德的注意,惊得他从幻想当中回过神来。他转身站起来,意识到自己把手枪留在了马鞍袋里—考虑到艾拉先前的警告,那真是个相当愚蠢的失误。 “不管是谁,最好现在赶紧出声。” 艾拉刚刚放出威胁,便听到了另一把枪的咔嗒声响。? “把枪丢到地上。”这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靴子咔嚓咔嚓地踩在满地的落叶上。 艾拉的动作变得僵硬,他慢慢垂下手枪,食指仍然扣在扳机环上。 “松手吧,朋友。” 兰德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颈上的脉搏顿时加速了。是布朗·崔格店里的那个男人—脸上有疤的那个?他多希望事实并非如此,然而,艾拉担心的事情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了。 不速之客慢慢踏入马灯的照射范围,终于将面孔露了出来,他那举枪待发的姿势越发加深了兰德的恐惧。 艾拉用手肘撑住膝盖,举起手掌挡住脸,斜着眼睛往身后瞄,试图看清背后的状况。“没必要这样干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啊。”骡夫的声音十分热诚,甚至还有几分轻松,但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的视线从手枪迅速移向那边的骡车,“我们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只是停在这里过一夜。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前往惠斯勒山谷。我向来不管别人的闲事。” 疤脸男走进露营地,转了一圈,在马灯左边的位置站定,这样能同时掌控他们两个人的行动。 兰德颤抖着咽了口气。他的父亲曾说过许多次,他在南北战争时期遭遇类似情形的故事,然而兰德本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想象着自己的决定会引起的可能下场,他仿佛看见亲爱的妈妈就站在他的坟墓前,同他的几个妹妹还有祖母一起埋头痛哭,就因为他固执己见所做的错误决定,给整个家庭带来了不可弥补的伤害。此外,甚至还有更糟的情况,他家里人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他的最终命运—这群男人离开之后,他就将长眠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任凭雨打风吹,野兽撕咬。 “有人招呼也不打就偷摸地走了,我很好奇,他到底想去哪里,又打算去找什么人。”不速之客举起枪管,眯着眼睛瞄准艾拉。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被子弹打中会是什么感受?”兰德不禁开始思索,当子弹穿透他的身躯,究竟会有什么感觉? “我没想去找谁呀,真的。只是单纯离开这个村子罢了,仅此而已。我不是爱惹事的人,根本就不想掺和进去。” 疤脸男咬了咬下嘴唇,若有所思地品味着脸上汗水的咸味。尽管气温很低,他还是出汗了。“我还以为,他是想去给谁提个醒呢。去告诉那女孩的爸爸要小心提防着我。没准还会带些帮手过来,趁我不备来个偷袭,直接大干一场。” “我说了,我根本就不想插手。”艾拉抬高嗓门,语气透着坚决或绝望,又或是两者都有,“我根本不认识她的族人。即便真的认识,我也不会随便掺和进去。那女孩是默伦琴人。照我看,他们都是些长着六根手指的魔鬼,谁知道,这地方还有多少像他们这种人。光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了。” “噢,是这样吗?”男人移动枪管,转向兰德的方向,随意晃了晃,“那这位年轻人呢?他好像还没说什么话呀。”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谁也不是,就是个查尔斯顿出身的孩子,想到这山里面来看看。他没什么好说的。”艾拉向兰德使眼色,警告他不要加入他们的对话。可兰德觉得,有好多话语正在他体内翻涌,向上涌到了嘴边,不断积聚着力量,这感觉甚至压过了他猛烈的心跳和耳朵里脉搏跳动的声音。 两人无言的互动被疤脸男看了个正着,“说不定,是你警告他要小心说话,担心他会把你出卖呢。也许,他心里有他自己的盘算呢。” “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艾拉再次抬高嗓门。 男人又把枪指了回去,“难道他是个哑巴连话也不会说吗,嗯?” “我可不是哑巴。”兰德的脉搏跳得十分猛烈,他还以为,自己的声音肯定会因此而发抖,但说出来的话出乎意料地相当平稳。 男人转过头,静静地打量了他一番,“那就好。我们准备在这待一整晚,还有好些话要问你们哪。我和几个伙计都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相信你们真的不会同我们作对。你不介意吧,小伙子?” 兰德攥紧身侧的拳头,告诫自己不要冲动行事,不能做出在法制社会遭受这类威胁时所能做出的反应。“这事好像由不得我说了算吧。” “确实由不得你。” 话音刚落,几个人身后跟着几匹马便陆续现身了,两个人,四匹马。马匹站定后,林子里又传来了别的声响。哗了了的铁链声、男人的怒吼声,还有女人因为吃痛而抽气的声音。 兰德全身绷紧,挺直身板,准备慢慢站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定在了林子里头,而且全背对着他。虽然他的个头比杰普以外的其他人都要高,可他们三个人手里有枪,还有个人根本不在视线范围内,这种情况下,他成功的概率能有多大? 他拼命思索着行动方案。也许可以一把抢过马灯?使劲将它摔碎,把燃料和焰苗溅到他们身上,从而引起恐慌转移他们的注意。或者悄悄站起身来,溜到骡车边上,取出马鞍袋里的手枪?又或者直接冲过去,抢在别人转身一枪结束他之前,把枪拿到手?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躺在落叶堆上血流不止的情景,这么做只会白白浪费他的性命,而那女孩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 “站在那儿别动,小子。”疤脸男仿佛觉察到了他的意图,“雷维?你还缩在林子里干吗呢?你要是敢随便动她,我就剥了你的皮把你勒死在这儿。她是我的女人。给老子找了这么多麻烦,我得在她身上烙上我的印记,就在这里,就在今晚。我也不是不想跟兄弟们分享,不过我得先让她知道,她现在的主人是谁。” 兰德不禁想到他亲爱的妹妹露辛达,倘若是她陷入这种恐怖处境,会是怎样的情形。恐惧感使他胃里翻江倒海,酸涩的胆汁不断涌向他的喉咙。他看向艾拉,老伙计只是摇摇头,垂下目光盯着马灯,手肘仍然撑在膝盖上。完全没想要尝试拿回他的武器。 “我抓到她了,”雷维的吼声从林子里传来,“她刚刚又想逃跑来着。还好布朗·崔格用链子把她锁上了。”雷维从树影中走出来,起初只见到阴暗中一团模糊的身影,直到他走进马灯的照射范围,才看出是个身形瘦长,还没发育完全的小伙子。他把女孩扛在了肩上。她的长发垂下来,因为马灯的映照,加上终于爬上空中引导他们找到这露营地的满月光芒,看起来就像一道蓝黑色的波浪。 女孩被雷维随手一扔,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她倒作一团,沉重的铁链因为撞到固定在她四肢上的铁镣而发出叮当的声响。兰德认出了这令人憎恶的东西。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时代所遗留的落后物品,至今仍能在查尔斯顿周围的马厩和地窖里看见的镣铐。 “别再把我跟她扯上关系了,杰普。”雷维往后退开,在空中拍了拍手,试图清除残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我听见她在黑暗中不知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在念咒语,又像是被恶魔附了身。我可不想再同她扯上任何关系了。” “不,你已经甩不掉了。”杰普露出满是烟渍的黄牙笑了笑,带疤的脸上现出了愉快的神情,显然感到胸有成竹,知道这群人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所有人都一样。要是她的家人真的过来报复,你们谁也不能说,自己和这事没有一点干系。” 雷维几乎是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女孩慢慢地从地上撑坐起来,雷维急忙退开,双手举得高高的。 杰普仰头对着夜空大笑起来,“你怕了,兄弟?难不成她还能从地里召唤出什么来抓你吗?她已经被锁住了,什么也干不了。被铁链锁住的人是没法召唤灵魂的。而钥匙就在我这儿,在我的靴子里。她是抓不到你的。不过她肯定有这个想法,对吧?小子,别盯着那双眼睛看,当心她取了你的性命。” 杰普又笑了,看到女孩把头往后一甩,将浓密的长发甩到脑后。她一只眼睛淤青,肿得闭了起来,嘴唇有些开裂,唇边的血迹已经干掉,结成痂开始慢慢脱落。但兰德知道,即便如此,她还是美得不可方物。几乎有些超凡脱俗,没受伤的那只眼眸十分明亮,银蓝色的眼珠映衬着深色的睫毛,深色的长发如同这山谷中幽深的夜影一般。 她仿佛是这大山的化身,最终变幻成了人形,她的皮肤光滑,和落叶一样都是黄褐色的。一时间,他开始怀疑,他们先前关于她的那些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兰德本能般,伸手摸向了口袋里的黄金十字架—它曾在他的父亲和祖父去往各地传教的途中,帮助他们渡过了许多难关。他隔着布料抚摸它,决定忘掉杰普那帮人所说的话。这可怜的女孩是由上帝,而非这森林所创造的。尽管她对全能的上帝一无所知,上帝却对她了若指掌。 “不管怎么样,你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件事情。”他瞬间打定了主意,他知道,这么做才是正确并且正常的。今天晚上,他绝不能让他们得偿所愿。原因相当简单,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情,也无法容忍自己袖手旁观,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直接动武显然是不可行的。他寡不敌众,而且也没有武器。他必须想想别的办法,而且要快。 趁着他们的注意力暂时都放在了选择由谁望风的空当,他偷摸地把十字架从自己口袋里摸了出来。兰德摊开手掌,细细打量手中的珍宝,在查普林家族第一代祖先抵达查尔斯顿港来到新世界之前,它便一直作为传家之宝,在他们家族世代留传。过去几周时间里,它沉甸甸地躺在他的口袋里,与他一起跨越了漫漫征途,并不停提醒着他这样一个事实:关于此次旅途的真正原因,他并没有悉数如实相告。 “这东西可保不住你。别再胡思乱想了。”艾拉压低声音说道。声音引起了杰普的注意,兰德急忙再次握紧手中的十字架。 杰普回到马灯旁边,目光看向那个女孩,又移回兰德身上,“她一直在看你,傻小子。她看着你的样子,好像认得你是谁似的。你是这女孩族人的朋友吗?” 兰德壮起胆子看了她一眼。没错,她确实在看着他,手里还攥着个什么挂件—一个小小的方形吊坠盒,用骨头或是象牙雕成的。它由一条皮绳串着,上面还有几颗雕花佩珠和一些闪亮的贝壳,正挂在那女孩的脖子上。一团蓝色的东西悬在她的拇指上方, 虽然他无法百分百确定,但它看起来同偶尔会在查尔斯顿海岸发现的海玻璃十分相像。 “我根本不认识这女孩。”在他的身体里,因恐惧而产生的寒意冷却了愤怒所激发的火焰,使他刚刚打定的主意又开始动摇了。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认识他!”在马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个人这样喊话,“好像是在盼着他能有所行动。” “我不认识这个女孩。”兰德坚决地说。 杰普眯着眼睛看他,又走到女孩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拉,逼着她用没受伤的眼睛看着他,“他也是你们的人,对不对?”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兰德的声音十分急切,甚至透着点绝望,但他还是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现在还不能起身。 树林里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兰德想到了三次否认自己是耶稣门徒的彼得。 杰普松开女孩,抬起鞋底推了她一下,女孩再次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兰德没朝她那边再看一眼。那群人开始在他身边扎营,并在艾拉违心的邀请下,享用着骡车里的食物。兰德一直耐心等待,等着他们吃饱喝足,在刚点燃的篝火烘烤下,逐渐变得心满意足,而后慢慢放松警惕,然后,他才会正式将计划付诸行动。 “她又在看你了,小子。”杰普终于说话了,兰德知道,时机现在已经成熟。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杰普站起身,再次朝女孩走去,“而且你也在朝她这边张望。或许你确实不认识她的族人。或许,你只是在等待时机,打算要来偷袭我。是这样吗,臭小子?” 兰德意外地被他激怒了,作为一个经常居高临下睥睨同代人的男孩,回击的话几乎已经蹦到了他的嘴边上。然而,他只是不自然地笑了笑,把那些话都憋了回去,“我要买下这个女孩。”他话说得太快,显得有点冲动,有点不太确定。他用力攥紧十字架,稳住自己的心神。这可不是小男孩玩的游戏,这是男人之间的博弈,一场关乎生死的博弈。 杰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一对贪婪的小眼睛,没有流露出半点内心的波澜。如果除开种种邪恶念头,这男人脑子里还有什么别的思绪的话,那只能够说,他一定隐藏得相当之深。? 其他人围坐在营地周围,醉醺醺地转头看过来。女孩也只是静静看着,没有其他动作。兰德心想,没准,她根本就不会说英语。有好些住在山里的人都只会他们自己的语言,比如切罗基语、卡托巴语、法语、苏格兰语。 “完好无损的。”兰德又补充一句。 “她对他施了巫术,肯定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吐字全部含糊不清,“她手里一直抓着那个东西,而且他还看过她的眼睛。小子,你可真傻。早就告诉过你了,绝对不能去看默伦琴人的眼睛。她现在已经对你施下咒语了。” 兰德慢慢站起身,挺直腰板,看着只比自己高一丁点的杰普,“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并没有被她迷惑。而且,我也一点不惧怕,不论她是什么身份。我是个基督徒,我压根就不相信这种事情。” 杰普眨了眨眼睛,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这是兰德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忧虑,“你是个传教士,小子?” 兰德摊开手展示出掌心的十字架,“正在准备阶段。”这句话,准确来说,也不全是假话,他默默祈愿,唯恐此时便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时刻,“这是我祖父传给我的,我们家族好几代祖先,在前往蒙昧之地传播福音时,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杰普惊讶地退后了一步,“我没有把她卖出去的打算,至少现在不卖。”他又喝了一大口艾拉的麦芽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而后伸长手臂,把酒罐朝兰德这边递过来。当这个动作遭到拒绝之后,杰普又把手伸向了他的十字架,似乎有意把它拿过去,结果却在半道上收了手,只是说道:“不过呢,说不定,我或许会对你从轻处置,小伙子。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让你多长点教训。也可以……不这么做。” “杰普,你可不能随便杀传教士啊,”有人出言警告他,“很可能就是因为他,那女孩的巫术才没对我们生效。” 这时艾拉小心地站起身来,酒精已经麻木了那群人的理智,使他们胡言乱语起来,他决定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他确实是个坚定的传教士。自从我把他带出墨菲以来,他就一直说个不停。你们要是真把他杀了,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都会立即出来显灵的。这就是那女孩总盯着他看的原因。她害怕他所拥有的这种能力。” “是这样吗?”杰普张开嘴,露出大黄牙,笑了笑,接着将目光转向艾拉,“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对你下手了。” “你不要伤害他。”兰德听见了脉搏的跳动声,如同乞丐在屋外敲门乞讨一般,咚咚直响,然而,他的思维十分敏锐而且精确。他意识到,局势已经开始慢慢逆转。他人生中头一次,明确感受到了,善恶之间的力量对比。 杰普歪歪扭扭地退了三大步,朝女孩走过去。她拼命地往后缩,想爬远一些不被他够到,可他还是得手了,一把扯住她的棕色羊毛裙和长头发,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衣服上的纽扣被扯掉了,连边缝都脱了线。 “你什么也不是。”杰普压低嗓音说道,直接将女孩往前一扔。因为被锁链拽住,直接脸朝下摔到了兰德脚边。 他忍住了出手帮忙的冲动。他们仿佛正在进行一场高明的纸牌对决。他不能冒险亮出自己的底牌。 女孩从地上爬起,跪坐在原地,两手捧住挂在脖子上的雕花护身符,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说的都是他从没听过,也压根听不懂的语言。 “她被恶魔上身了!”其他人急忙往后退,一直躲到了骡车后面。 “快让她恢复正常。”杰普命令道,他两脚叉开以保持平衡,指指那女孩,又指了指兰德,“马上把恶魔从她身上赶走。我还没在她身上烙上我的印记哪,她还有些留下来的价值。” “快点啊,小伙子。”艾拉也指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这类事情真有可能,如今已经很难分辨,然而那也无关紧要了。 兰德装模作样地做出正在考虑他们的请求,思考应该进行哪些步骤的样子。女孩喃喃自语的声音越发响亮了,这种语言听来十分奇怪,夹杂了大量喉音,从某种层面而言,几乎称得上有些耳熟,然而他无法分辨是因为什么。 篝火突然闪了一下,传来了爆裂的声响。兰德和杰普都猛地把头转了过去。 兰德突然感到有些怪异,一时间甚至开始怀疑,内心的信仰似乎出现了动摇。他迅速摆脱这个念头,集中注意力,仔细分辨她那赞美诗般的呓语。“我需要去拿我的马鞍袋,里面放着我的《圣经》。”他转身面向骡车,刚准备迈步过去,便被杰普拿枪指了过来。 “哈克,把他的书拿过来。” “我才不要碰它!” “那就把整个包都拿过来!”杰普喝了口威士忌,对着骡车那边开了一枪,子弹射得尘土飞溅,把骡子吓得窜来窜去。布丁使劲拉扯引绳,拼命想把拴住自己的这棵树给拉倒。 “现在就动手!”杰普喝令,将手枪对准那个女孩,“我要看到她马上恢复正常。” 骡车那边,雷维被迫成为送包的人选。兰德等得十分心焦,默默数着他踏出的每个步子,直到那个包安全地送到了他的手里。手枪此时就在包里,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枪法虽然又准又快,可杰普的武器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上。 他首先把《圣经》取了出来,这个棕色的皮革装订本还是父亲亲手交给他的。它曾在众多教堂讲道台上出现,是他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他翻开书页,想起自己小时候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圣坛,装作正在布道讲经的情景。他那时的表现便已经很有说服力了。 他摊开手掌,将《圣经》平放上去,任由夜里的微风轻轻拂动书页,他意识到,杰普、他手下那帮人、雷维,甚至那个女孩,似乎都因为这个场面而暂时愣住了。 他所需要的,正是这片刻工夫。 没等杰普反应过来,兰德已经掏出手枪,指着他,瞄准好了。杰普迷蒙的醉眼在枪口处与他视线相交,这才慢慢醒悟过来。 艾拉立马把枪拿到了手上,其他人则还在四处摸索着武器。“那边的,别吵了。从现在开始,应该得换成我们说了算了,对吧?我骡车上的那些货物,你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至于那个女孩,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想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你们大可以把那女孩一块儿带走。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一切都一笔勾销,怎么样?” 兰德绕到马灯另一边,往后退了几步,将所有人的动静尽收眼底,也包括艾拉在内。“我们这就离开这里,”他大声宣告,“而且,还会把这个女孩也一块儿带走。” 7 我最终打电话给洁米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三十分了。在那之前,我将书稿那三章内容反复看了不下六遍,还搜索了故事标题、角色名称以及其他关键词组,试图找出相关的出版信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份书稿,根据目前所知的情况,应该从来未曾出版。确定这一前提之后,我仿佛化身成了密码破译员,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试图破解其中奥秘,理解它的真正意义。为什么我总觉得,在这层表象底下,似乎潜藏着什么内容,一个我尚未察觉的事实—为什么这份书稿会令我着迷至此呢?在此之前,我从未做过任何与阿巴拉契亚山有牵扯的选题。实际上,即便有经纪人主动过来找我,我也会有意回绝那些选题。那些故事过于真实,过于贴近我一心想要埋葬的过去。 可这个故事一把掐住了我的咽喉。我急切的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我唯一能找的,也只有洁米了。真正的死党可以在周五晚上九点半钟,在你无法说清缘由的情况下召之即来,如果她碰巧还很聪明,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刚把洁米迎进门内,“星期五”便从它的椅子上跳下来,一下子冲到了门口。这个小霸王对来访者通常没有好脸色。对于我,也几乎是勉勉强强地才容忍和我同住一个屋檐。 洁米撇着嘴,朝它吼了回去:“‘星期五’,你知道吗?我其实完全是个动物爱好者,只不过,你这家伙实在是太招人恨了。我说,你要不要去做做心理治疗呀。”她解开时髦的围巾,扔在她那件设计师外套的一旁,里面穿一条小黑裙,蹬着款式夸张的小细跟高跟鞋。不用说,她刚才肯定是和室友在外面玩儿。 “这鞋真好看,我能偶尔借来穿穿吗?” “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也跟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嘛。好像一个布莱恩就把你彻底毁了似的。要知道,虽然结果证明,他确实是个大笨蛋,可这并不代表,你遇到的每个男人都是窝囊废呀。”她两手叉在腰间,把头歪向一侧,“所以呢,你打电话给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大事?” 我拿起那个信封,此时已经完全还原成我最初发现它那时的状态。我想让洁米充分掌握所有情况,“你看这个。我今早一到办公室,就看见它躺在我桌上。” “你之所以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份投稿?不是吧?” “这不是什么投稿。我是说,它并不是寄到我的收稿箱或者文件堆里的东西。我刚才说的是,我今天早上,在我办公桌的角上,发现了这个东西。完全是平白无故的。” 洁米摇摇晃晃地单脚站在那里,首先解开一只鞋扣,而后换脚,去解另一只鞋扣,终于把两只鞋都踢下来丢在了门边。 “哎哟,我的脚指头。” 她穿过房间朝厨房走去,绕过已经躺回专用睡椅上的“星期五”,来到冰箱面前,开始搜刮里面的外带食物,然后从里面端出一碗蛋花汤,“这个还能吃吗,会不会食物中毒呀?” “百分之九十的概率,应该不会。” “谢谢,那我就安心了。”她自己打开微波炉,晃着汤勺在一旁等候,“那什么,蔚达出版社新推出的邮递服务太过马虎,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不是。这东西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了。据我猜测,它原本应该属于那个废稿堆。” 微波炉的提示音正好给我这句话画上了句点,但洁米根本没有伸手去按按钮,“你偷拿了废稿堆里的东西?就是那个,你根本不应该去碰,而且谁也不能乱碰的废稿堆?” “不是。你仔细听我说。我说的是,它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了。” 这下子,汤和微波炉都变得无关紧要了。洁米抛下它们,走出厨房,伸手便要来拿书稿。我就知道她会这样。 “你把它留下来了?你真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臊。”她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书稿,顺势坐到了椅子上。 到她看完所有内容时,她已经弓背伏在桌面,两脚压在身下,将随意垂落的金发全别到了耳朵后头。她坐在那里,盯着最后一页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回了书稿堆里。她要喝的汤已经凉了,尽管我已备好勺子并端到了她的手边。 “嗯……”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如果还有更多内容就好了。我过去就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是说,在我还在文学部工作的时候。”多年前,洁米突然出其不意地,转职去了杂志社,是托了她一个熟人的关系,“要是放在那个时候,我肯定会主动要求剩余的书稿内容。故事节奏不错,表达手法也很出色。小说一开篇,我就觉得自己仿佛就和那女孩一起躲在木屋底下。现在,我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逃脱那群坏蛋的追捕。” 她把书稿翻转过来,盯着那张浅蓝色的标题页,又随便往后翻了几页,“不过,感觉相当业余。要不然,有谁会在封面上头直接手绘?而且还是彩色封面?内行人有谁会这么做吗?但凡参加过一次图书馆写作小组的人都会知道这一点。这可怜的人恐怕还住在山洞里吧,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如此外行的表现。我很好奇,是什么人最先打开的这个信封,当时又做出了怎样的处置。这上面既没有作家名字,也没有投稿信……” “我也很想知道,可是我又不能直接开口去问人。”洁米兴奋的样子也激发了我的热情,“我也觉得,这书稿是出自外行之手,尤其是整个封面的设计,虽然故事的写作水平相当不赖。不过,有个声音一直困扰着我,不知什么地方令我感到有些熟悉……好像我本该知道作者会是谁。但怎么可能呢?它的历史比我当上编辑的时间可要长多了。”我把桌上的信封转过去,伸手一指,“邮戳上面有日期,其他内容太过模糊,已经看不太清了。” 洁米拿起信封,凑到自己面前,“好像是北卡罗来纳州。你这有放大镜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等等,等我一分钟,说不定还真有。” 我急忙穿过客厅,绕到隔出卧室区域的柳条屏风后面。角落处完全被黑暗所笼罩着,可自从我搬进这间公寓以来,那个带绕线木手柄,绘有朴实枫叶图像的圆柱形盒子,就一直没有挪过地方。我打开盒盖,把所有东西都倒在床上。 “我针线包里头有一个。” “你竟然有针线包?你知道怎么用吗?”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都觉得自己真是个大骗子。我童年的大半时间是在缝缝补补中度过的。“嗯,我知道。” “所以这么些年里,我那些折边或者缝补的活,其实根本用不着花钱送到干洗店去,只要拿过来交给你就行了?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这东西我都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不过那个古董放大镜仍然待在我之前藏好的地方,自从薇尔达同意我从她位于蜂蜜溪的家中将它拿回来开始。那天,我干完她家农场的活,准备偷偷将它装进包里去,结果却被她抓了个正着。镜框十分华美,搭配采用银丝工艺并镶有各色宝石的手柄。这么漂亮的宝物,竟然和丢弃的坚果、螺栓还有花园标牌一起,随意地扔在窗台上,实在令人觉得可惜。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没准她根本不会发现它已经不在了。 “你只要开口就好,珍妮·贝丝·吉布斯。没必要把自己弄成小偷,答应我?你拿着它吧……记住,不论我们曾经犯过多少过错,从现在开始改邪归正总是不会晚的。不要让过去的经历影响你未来的选择。” 我一边回想着这段记忆,一边把放大镜递给洁米,她马上凑到信封跟前,试图从邮戳中寻找蛛丝马迹,并晃动手肘叫我让开不要碍事,“站开点儿……等等……你正好把光挡住了。可恶。我看不……再等一……你这有……手电筒或者小台灯吗?” 我拿起手机,打开一个软件,“手电筒。” “聪明。”我们同时凑了过去,像两个爱丽丝正好奇地打量兔子洞似的。 “试试把手电放到信封里面。有时候透过光线,可以看见残留在纸上的笔迹。我好像在哪本小说里看到过。” “那是上个月‘典当之星’里的内容,小傻瓜。我们当时一起看的,你不记得了?”洁米提醒我。 “啊……也许是的。”我向来无法抗拒关于各种未被发现以及重新发现的古董的电视节目。在我的遗愿清单里,其中有一项就是环游世界寻找失落的宝藏。 洁米小心地撑开信封口,我把手机滑了进去。 “看到什么了吗?”她的视力肯定比我好多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相当于半个瞎子了,直到一位老师发现我视力有问题,帮我在狮子会集市买了个二手眼镜。我在几年前做了视力矫正手术,视力才终于接近了正常水平。 “E……什么,”洁米沉思道,“是两个字。说不定是Emerald Isle(翡翠岛)?那地方就在北卡罗来纳州。我小时候去过几次,和家人过去度假。它就位于外滩群岛的南部。咦,不对,是三个字,而且也不是E,那是个L,Look什么,后面是什么。第二个词的首字母是G……最后一个词是O……或者也可能是个G。” “Looking Glass Gap(镜面谷)。” “这你都猜得出?”洁米往后一靠,又恢复原来的姿势,“不过,这地方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它也在海滩附近吗?也许我曾去过那里。” “不,它不在海边,是在山上。”我能猜出这几个字的唯一原因在于,那地方就位于我家乡附近。我们高中的橄榄球队在镜面谷比赛过。虽然我从没看过任何一场,可只要是在镜面谷比赛,我当时都非常想去,因为……” 这想法来得太过突然,我猛地夺过信封,接口处都有点撕开了。“天哪!噢,天哪,不会吧,不可能是……”种种线索如同顺着窗玻璃往下流去的雨水一般,逐渐相交,汇集,而后加速向下流去,这关联是如此明显,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直到此时方才发现。我拿起书稿,重新翻转过来,开始一页页地快速浏览,并不时留心某些段落,找寻隐藏其中的证据。 “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洁米使劲挥动双手,“你究竟在惊叹些什么?” “星期五”在房间那头咆哮起来,抗议自己的美梦被我们打断了。 “把我的电脑拿来。就在我的公文包里,哦,不,就在这里。”我太过着急,忘了自己已经把它从公文包里拿了出来,忘了自己已经用了一个晚上,试图解开《守护故事的人》的秘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眼皮底下。 而且离我的故乡近得可怕。 我打开网页,按回退键浏览上面列出的书名,而后仔细看向一份试读样章。 洁米跟着挪到了我身后的位置,“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话说清楚呀,难道还要让我继续猜下去?你打开顶峰出版社的网页做什么,又为什么在看《时空过客》的页面?难不成,你觉得这份书稿和外星人绑架之类的有关系?还是说,你的挑书品味突然变了?” 我点了点显示屏,“我觉得写出这份书稿的人就是他,埃文·哈尔。”媒体信息一栏那里登有作者的照片,如今看来大概已有些历史了。埃文·哈尔已经有十年没出新书。自从《时空过客》系列一夜爆红之后,他就彻底沉寂了,那套书衍生出了相关的一系列电影,许多疯狂书迷甚至愿意相信蓝岭山脉里真的藏有外星人留下的时空穿梭门。 这是《时空过客》系列第一本书封面上的照片,他一脸沉思地望着镜头,深色头发搭在额前,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看起来相当紧张。他当时只有十八九岁,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实际上,这也是出版社当时主推的卖点之一。听起来就很有吸引力—默默无闻的工程学学生空降文坛,初次写作便一鸣惊人! 他在青少年中间掀起了一股科幻幻想狂潮,到处都是他的崇拜者,也包括我在内。我十三岁那年,曾把《时空过客》系列的第一本书从学校图书馆偷了回来,藏在祖父母家门前下游处的旧式冷藏间里。从那里取出挂在里面的肉类和装罐蔬菜一直都是我的任务。偷拿这本书,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行为。阅读这本书,不仅是为了抗议,也是我当时生活的唯一寄托—能够逃离残酷现实的唯一出口。母亲不久前在夜里突然消失,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父亲、祖父母以及我们几个孩子之间那薄如蝉翼的保护膜。以往母亲所担负的重任,一下子落到了我的身上。一旦出现任何裂痕,便要立马伸展、拉扯、重新黏合,如此反反复复。 “埃文·哈尔?”洁米的声音突然升高了,“啊,不会吧。” “真的,你听我说。”我把书稿掉转头,推到电脑旁边的位置,“你看这里的用词。还有他常用的表达方式。每个作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偏好。还有这个邮戳—镜面谷,那里正是《时空过客》系列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他出生的地方。” 洁米深吸一口气,“啊,我知道那个地方。几年前,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介绍以电影作品为设计灵感的时装—你记不记得,我还接受《视觉》杂志邀请,参加了他们举办的小型时装秀。那篇文章中就介绍了《时空过客》,以及那些,呃,痴迷其中的狂热粉丝。他们会穿上不同年代的服装,到镜面湖去进行朝圣。有的人甚至还会带上古代的武器和钱币,到山里四处游荡,寻找隐藏其中的时空门。就我而言,我在调查相关信息时,着实有一点被吓到了。”她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那份书稿,“可是,这又不是科幻小说,不像埃文·哈尔会写的风格。” “如果说,他过去曾经写过呢?他是因为《时空过客》突然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根据他的个人经历,他在那之前从未有过写作经历。《时空过客》那套书的灵感也是他在物理课堂上突然想到的。可是,如果这些只是书商在推广新书时,为了给作家增加神秘气息,而刻意塑造出来的呢?‘准太空工程师脑子发热,一举写出畅销书籍’,这种说法相当吸引眼球,然而实际上,他很可能在那之前已经有过写作和投稿的经历。” 洁米用手指敲击桌面,认真思索起来,“嗯……那倒是挺有意思的。当时的轰动盛况令许多人大赚了一笔。可以肯定的是,他后来突然宣布封笔,绝对让好多人的希望落了空。那简直是出版商最害怕的一场噩梦。” 我再次看回书稿,翻了翻其中几页,又对着显示屏上埃文·哈尔的相片研究了一番。“如果这是真的,肯定会让《时空过客》的出版商大跌眼镜的。” “还有他的书迷。要是他们发现,埃文·哈尔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天才科幻作家,只是又一个志在打造畅销作品的平凡作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房间那头,听到垃圾车经过外面街道传来的声响,“星期五”突然叫唤起来,把洁米和我都吓了一跳,像被当场抓了个现形的小偷似的,我们面面相觑,大笑起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我重新趴回电脑面前,洁米也跟着凑了过来,“照眼下这个情形,你既不能在周一上班时向全公司公然宣告,也没办法打电话去向作者求证。埃文·哈尔从不搭理他的书迷、记者、编辑或者其他任何人—经过那次电影时尚活动,我已经见识过了。自从他宣布封笔并向他的出版商提出诉讼以来,他就一直与世隔绝地住在那座山上。即便这份书稿真的出自他的手笔,也会受到出版合同中任择条款的限制。你根本就没法把它买下来。这么一来,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想出什么满意的答案,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如何发展,然而,这种感觉令我回想起了我和汤姆·布兰登被困在雪山里的那个夜晚。这件事情绝对非同小可。 “我还不太确定,不过,首先我得知道,他如今人在哪里,又是什么人在帮他处理相关事务。” 8 上瘾带来的最大问题在于,当你意识到自己上瘾时,便已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了。追查埃文·哈尔简直就像是在找寻“幽灵”。他和原先的出版商早已没了来往,跟经纪人之间也已多年没有联系。推出《时空过客》电影的公司极尽可能地将原版的九本小说翻拍成了一系列电影—基于小说内容的其实只有最开始那几部—到现在,连系列电影也已经走向终结。根据他的业务经理所说,埃文·哈尔如今仍然居住在镜面谷那座山上,而且拒绝接触任何与出版相关的商业策划或业务来往。 就连洁米都觉得我实在太傻,还在继续深入追查,“你是不是昏头了?”在我因为处处碰壁冲她连发四天牢骚之后,她终于爆发了,“你这才刚进蔚达出版社,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可这个故事总萦绕在我心头,我整个人都变得魂不守舍的。这周一的例会上,我完全没法集中精神。视线一直在会议室里四处打量,默默思索着:“除了我还有谁知道《守护故事的人》?把它放到我桌上的究竟是这当中的哪一个?” 是否已有人解开了其中奥秘? 是否还有人对其后续内容感到好奇? “算了吧,亲爱的,”洁米在周二加班结束后,和我一起朝地铁站走去的路上警告我说,“这可是我,发自内心的一条忠告。我可还指望着你呢,希望你能在蔚达出版社多赚一点,这样万一杂志社彻底玩完,我还能过来找你接济接济。” “哦,是哦。”我当然不是不肯帮助洁米,只不过,我现在连自己的房租都还没凑齐。不仅如此,我周二收到的邮件里,还有一个折了角的,寄信地址来自北卡罗来纳州图瓦什小镇的信封,里面有一张语气欢快的便条,和几张第一天上学的纪念照。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封请求资金支援的信应该用不了多久便会送达。 我竭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情,否则,我就只想爬到床上永远不要起来。 考虑到我当前的经济状况,再来一笔额外支出就会成为最后一根致命稻草。照这个道理,我本该在工作时格外谨慎才是,可我还是决定了,要将书稿带回蔚达出版社去,而且不是为了把它悄悄放回废稿堆里。我着迷这件事,起码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几乎可以将妹妹的便条和那些开学照从我的脑海中驱赶出去。几乎可以。 星期三清晨,我早早换好衣服出门上班。米琪大清早就到了公司,正在仔细研究她的《战后新娘》选题。我得趁着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去找她谈一谈。 我经过会议室和废稿堆,转弯走进她的办公室里,此时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集中于一件事情,那就是《守护故事的人》以及我对这个故事的执念。 我踏进米琪的领地时,她正在忙于桌上的工作。她的办公室看起来就像《疯狂囤积者》剧集里的场景。仿佛每一个角落都已被校对好的书稿、封面设计、成书、内文打样、宣传策略、策划案以及各种样式的稿件所填满—包边的、螺旋装订的,以及用胶带、夹子和皮筋固定起来的—几乎什么样的都有,只除了牛皮胶带,说不定也只是因为被压在了底下,暂时没有看见。唯一可以通行的,就只剩下从门口到办公椅,以及从办公椅到同样堆满书稿的书柜之间的通道了。 因为没有坐的地方,我只好就站在那里。 我掌心出了好多汗,手中的文件夹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的晨雾一般。 米琪起初没有抬头看我,“有事吗?”语气很有礼貌,但透着点不耐烦。 “我想请你就某个选题给我提点建议。” “哦?”她仍在继续浏览显示器上的内容。我一直等到她停下来看着我,才接着说了下去。 “有个东西突然在我桌上凭空出现了。”我正准备将违禁物品拿出来时,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感觉稍微有点头晕。耳旁又响起了洁米的告诫声:“如果你丢了这份工作,书里的那些角色可没办法救你哦。而且,你恐怕再也找不到像蔚达出版社这样的好公司了。”我要怎样才能把事情解释清楚?怎样才能把事情挑明,而不让人觉得我精神出了问题? 内心的执迷渐渐翻涌而来,一浪高过一浪。 米琪眯缝着眼睛,视线向下搜寻,终于锁定了出现在我手中的信封。是我看错了吗,她脸上闪过一丝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的神情? “米琪,我发誓,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我那天清早过去,它就躺在了我的办公桌上,可邮戳日期显示是在二十年前。我觉得,它应该是来自……” 她抬起一只手,掌心朝外,拦住我的话头,“等等,别再多说了。准确一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它的?” “我拿到它已经有几天了。我趁机做了点小调查。” “为什么?”她换了个姿势,越过镜框斜眼看我,突然变得有些疏远,“难道公司派给你的活还不够多吗?” “我想跟进这个选题。” 她接连眨了好几次眼睛,看上去很吃惊,说道:“你说什么?你应该知道它原本属于哪里,不是吗?在这间公司,没有什么东西会有二十年历史,而且一直好好地躺在信封里,除非它是来自……” “废稿堆,没错,这我知道。” 米琪急忙望向我身后的门,看了看依然笼罩在清晨静穆氛围下的办公室。她的手紧张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摘下眼镜,开始敲打办公椅的扶手,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把它放回去,不要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做不到。”我不假思索地说,上司猛地把头往后仰去,仿佛我冲她使了一记隐形的左勾拳。我继续说道,“把它放回去,我做不到。我已经迷上它了。而且,我大概已经弄清楚了,写这份书稿的人是谁。能否请您先看……” “不能。停下来。别动。住手。无论那到底是什么,我不需要,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了。”她停下来,认真组织语言,我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里,“听我说,简,我不是在命令你应该怎么做。蔚达出版社向来不推崇独裁。我要说的只有一点,不论你如何选择,所有风险都得由你自己承担。我对这事毫不知情,你并没问过我的意见,而且,我也不想看你藏在文件夹里的那个东西。”她的语气缓和下来,似乎更加偏向了同情,“我能理解你被某个选题迷住的感受—那种感觉,甚至已到了盲目的程度。但我还是要建议你,一定要仔细想清楚,这么做究竟是否值得。” 她凝神片刻,好像在思考着真相到底是什么,然后才再次说回正题:“你这是在孤注一掷,简,而且,我甚至不太确定,你究竟在争取些什么。不过呢,如果说还有谁会对这份书稿有所了解的话,应该就是乔治·蔚达了;如果说还有谁能够解答你的疑问的话,大概也非他莫属了。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清楚。我很期待你能在这里大展拳脚,当你有能力开发新选题之后。我非常感激你为《战后新娘》选题所做的投入。在这次例会上,你的发言可以称得上是恰到好处的。乔治·蔚达很喜欢你,相信我,他很少会对新人那样亲切。不过,你也知道废稿堆的规矩。至于乔治·蔚达会不会相信这东西真的是突然出现在你桌上,我可就不清楚了。眼下,我自己也正被手头上这个选题弄得焦头烂额的,不过……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这才刚加入我们团队没几天,为什么硬要公然无视这里的规矩呢。看你的聪明劲,不像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啊。” 我松开手,任由信封重新落回文件夹里,米琪的话语落在我身上,如火一般灼得生疼。她已将视线重新看回电脑,示意我应该带上我的秘密,从她的办公室里退出去了。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米琪。”我一方面觉得,她是对的,你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可另一方面,我又因为她没有直接否定我的想法而感到欣喜—她只是明确地告诉我,必须自己承担后果,“我会再考虑考虑的。”?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的。我见过有人一夜之间,就从公司里消失了。虽然并不多见,但这种情况确实发生过。忠诚、诚实、合作—这些全刻在蔚达出版社的商标上。不过呢,乔治·蔚达也相当看重自己的直觉。但问题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会将它归于哪一类呢?我会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我很清楚这件事情……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你明白吗?” “嗯,明白了。” “要是你真的打算深究下去,最好趁着守门人不在的时候去找乔治·蔚达。”她所说的“守门人”,当然指的是霍莉丝。 “谢谢你,米琪。” “用不着谢我,”她低声说,“别忘了,这也有可能就是害你惹火上身的那个引子。” 9 飞机遭遇动荡气流而开始颠簸,我被晃醒过来,听见机长正在通报剩余的飞行时间。我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听到了“星期五”的咆哮声和嗅鼻声,然而扩音系统里的声音却提醒着我,我此时已距离纽约的家有千里之遥。我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飞机上,不过这一点似乎并不重要,我现在只想能再多睡上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恍然间触到了一段朦胧的记忆。大概是因为飞行过程中的响动,令我回想起了自己坐在嘎吱作响的雷德福来尔拖车上,从崎岖山路上滑下去的经历。意识开始往前推移,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我又看到了那辆锈迹斑斑的红色小拖车上,我们姐弟四个一起挤在里头,瘦成皮包骨的四肢和光脚丫全抻到了外边。 我们笑了一路,叫了一路。玛拉·黛安尖利的嗓音越喊越高,棕色的长发不时飞到乔伊圆圆的小脸蛋上。突然,拖车撞上一块岩石,猛地改变了方向,大家全摔落下来,滚落在地上。有人被割伤了,有人擦破了皮,有人流血了,还有人在哭号。妈妈从拖车式房子里跑出来,把裙摆撩起来打了个结,露出平常从不外现的,一双修长而匀称的美腿。平时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 飞机遇到对流气流再次开始颠簸,我的脑袋也跟着甩动起来,瞬间恢复了清醒。我紧贴椅背坐好,再次沉浸到回忆中。 记忆里玛拉·黛安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过来,一只手紧紧抓着膝盖。乔伊如同软塌塌的布娃娃,躺在水沟里头,像被烫到的小猫一样大声号哭,不过他圆滚滚的身上连一点刮擦也没有。 “都是你的错!是你出的主意!” 玛拉·黛安的声音僵硬而又尖利,如同终日叫个不停,似山林不得清静的灶巢鸟的叫声。“告密鸟”—我们一般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因为它们总会发出“tee-cher,tee-cher”①的叫声。我讨厌这种声音—不论是灶巢鸟的,还是玛拉·黛安的声音—很少会有例外的时候。玛拉·黛安和我是死对头,不管干什么,都一定会争执不休。我们姐弟四个人,年龄上正好是两岁为一隔,为了争取个人空间,相互排斥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不过尤以玛拉·黛安和我争得最为严重。 拖车撞翻之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乔伊。他比较特别,是个男孩子,而且从我记事以来,照顾家里最小的孩子就一直是我的责任。我的母亲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重新关注我们。 妈妈经过摔伤膝盖的玛拉·黛安面前,径直跑到了乔伊身边。科拉尔·瑞贝卡面部朝下倒在地上,只能看见一头浓密的白金色鬈发,她那不寻常的名字便是因此而得来的。她连哼都没哼一下,明明只有三岁半,却能平静地翻过身,坐起来,开始检查身上的伤口。她不喜欢别人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然而这是个大难题,她那特殊的发色使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注目。 “这全都怪你!” 玛拉·黛安又喊了一遍,急着指出应该为此受到责罚的人选。 “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妈妈把约瑟夫·约翰从水沟里抱起,前前后后地检查完毕,这才转身面向我们,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乔伊身上什么伤痕也没有。他飞出去撞上地面之前,并没有碰到什么障碍物,而且他体重比较轻,根据空气动力学原理,比我们其他人都更为轻巧。 空气动力学原理这个词,是我上周在图瓦什小学三年级的课堂上刚刚学到的。我们当时正在学习阿波罗登月计划。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竟有人在我出生许多年以前,就早已踏上了月球表面。站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高山上,月亮看起来明明很小很小。 “走吧,赶紧回家洗洗干净。大家都平安无事吧。”妈妈把乔伊抱起,伸手去牵玛拉·黛安,眼神柔和而令人安心。过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是那么温柔,对不好的事情总是只字不提,好让爸爸能安心去干草地干活、去山林里狩猎,或者去别的地方打工……或者任何适合男人干的工作。在莱恩山丘圣徒兄弟会里,教堂执事的儿子可不是随便干什么都行的。不知为什么,我总会因为祖父拥有这一特殊地位,而感到莫名的骄傲。 同样,我也会因为母亲的美貌,她那浓密的黑发和明亮的双眸而感到骄傲。她的美貌已在私下里传开了,尽管这一类对话内容是受到限制的,因为他们觉得,美貌只是女人用来诱使男人走向罪恶的手段。正如我妈妈曾经诱惑了我的爸爸。他娶了一个兄弟会成员以外的女人为妻,人们对此都颇有意见,至于执事一职,想必也不会落到他身上了。直到妈妈后来加入教会,他们的结合才勉强被人们所接纳,但有一件事情一直十分明确:这段婚姻始终都是不洁的,正如她本人一样。 起落架撞击地面,将记忆撕成碎片,卷入飞机尾流中,消失不见,根本来不及让我略加回味。关于母亲的回忆实在太少,我试图回顾这些年的往事,却像在看着被人胡乱剪破的肖像一般,既感到沮丧,又有些心烦。 为什么生下六个孩子的母亲,会突然间不辞而别,从此再无音信?这问题太难回答,我一直都找不到答案。我在许多年前便已宣布放弃,不再寻找她的踪迹,或者试图理解她的决定。 我两眼干涩,慢慢聚焦起来。飞机向着登机口滑行的时候,我又听到了“星期五”的低吼声。什么东西在我脚边动了动,接着传来一声犬吠,惊得我立马笔直地坐了起来。我低头一看,竟然真是“星期五”,它就在座椅底下,挤在一个软面的宠物旅行包里。因为原本安排好的寄养计划突然落空,这个包还是我临出发之前迫不得已向洁米的妈妈借来的。 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涌上心头—我和乔治·蔚达商谈过后,他对埃文·哈尔便是书稿作者的说法还有所怀疑,但是,他显然对这个选题很感兴趣。他从我手上拿走了书稿,以便回头仔细查看。第二天一早,霍莉丝便帮我订了出行机票,同一天傍晚,我就像在执行某种时光旅行任务似的,回到我原本不愿再踏足的地方—蓝岭山脉,那个坐拥着壮美连绵的山脉,飘散着熟悉的声音和气味,同时也掩藏着无尽痛楚的地方。 过去这二十四小时里,我学会了两件事情:第一,一旦乔治·蔚达打定主意,他会不遗余力地努力达成目的。他想知道,埃文·哈尔是否真是书稿作者,如果是真的,他一定要将它收入囊中。第二,小型犬可以装进宠物旅行包提到飞机上,只要可以塞进座椅底下。“没关系的,我妈妈经常这么干,”洁米一口咬定,“你只管带上它吧,我甚至可以帮你把我妈的宠物旅行袋拿过来。”这是她为了减轻罪恶感所做的补偿,因为同楼层的孩子突然有事无法照看“星期五”,我本想请洁米帮我这个忙,结果却被她拒绝了。洁米的姐姐刚刚定下婚期,她们计划要在这个周末选购婚纱。 于是,不管是好是坏,“星期五”和我一同踏上了这趟遥远的旅程。类似于某种,不大可靠的伙伴吧。“星期五”简直兴奋极了。 我听到一个可疑的声音,接着很快发现,“星期五”做了一件相当欠考虑的事情,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可以说是不可宽恕的。 “真恶心!”坐我前面的小女孩发出了抗议,“妈妈,那味道又来了!” 女孩的妈妈透过座椅间的缝隙投来一个厌恶的眼神,然后马上站起来,只等着舱门打开,好以最快的速度奔逃出去。 我窘得不行,从脖子到耳朵一路都是通红的。 “你给这小家伙吃了些什么呀?”靠走道座位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士开玩笑地做出痛苦的表情。我睡着之前,曾和他闲聊过几句。他现在要前往基蒂霍克,和高中时便认识的女友举办一场海滩婚礼。真是一个美妙的故事。 “抱歉,‘星期五’平常很少出远门。” “我能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调侃道,帮忙挡住了走道上的人群,好让我把‘星期五’的旅行袋从底下拖出来。 “星期五”低吼着,散发出一股相当难闻的气味,这下连旁边的孩子也有些不满了,“赶快让我离开这里!” 等着吧,我一定要把每件事情都详详细细地全告诉洁米。她把带小狗一块儿坐飞机说得那么轻松,仿佛对宠物和它的主人而言,就像一次愉快的大冒险。然而,只要事关“星期五”,就没有什么事会是轻松的。 我邻座的人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善意地提醒道:“嘿,别忘了你的公文包。” 我看过去,吓了一跳,急忙一把抓起,挎到肩上。今天到目前为止,我的脑子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公文包里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守护故事的人》的稿件,另一样则是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第二封信。里面将不会再是开学照片和友好问候。我仍然没有鼓足勇气将它拆开,只好塞进公文包里一起带了过来。 我匆忙走下飞机,总觉得那封信沉甸甸的。妹妹并不知道,我刚刚踏上了距离家乡只有几小时路程的土地上。我还不太确定,是否要告诉她这个消息。闭口不提,来去随意显然还是要轻松得多。 我仔细思索着这种可能性,把“星期五”和其他行李拖下登机桥,来到了机场通道里。 夏洛特国际机场的航站楼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感觉小了一些。当年我从这里飞去纽约的时候,觉得这地方相当大。那是我从克莱姆森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天,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我第一次进机场。 薇尔达匆忙嘱咐了我许多事情,这才让她的儿子理查德提起我的大旅行袋—里面装着我的全部家当—递给站在路边的我。我心里怕得要命,表面上却装得好像冬天的清晨一般十分平静。虽然克莱姆森也是在外地,可纽约简直像是宇宙的另一边似的。我很想跑回薇尔达家那位于蜂蜜溪旁的大房子里。那里是我的藏身之所,我的栖身之处。 可我知道她肯定不会答应。我在克莱姆森上学的三年时间里,她只带我回过家里一次—时间刚好足够参加完我弟弟的葬礼,不过,那也差不多快到我的忍耐极限了。乔伊才只有十三岁,本不应该自己独自驾驶货车,可他这样做了,然后便彻底离开了。我的祖母硬要说,如果我当时能在家里看着他,这种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 在那之后,薇尔达便认定,离家在外反而对我更好一些,而这一点显然是毋庸置疑的。我大学毕了业,准备去纽约读研,并在那边找了一份出版社的实习工作,对于这些,我的家人一概不关心。他们甚至连再见也没同我说一声,只有薇尔达站在机场路边,看着我远去的背影,哭得下巴颤抖不停。 直到现在,我几乎还能看见,她就站在那里,理查德挨在她身边,有些笨拙地挥动他那只完好的手臂,直到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后。我突然间觉得,他们此时似乎就在外边,等着迎接我的归来。 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理查德大概也已经去世了吧。”我拖着“星期五”朝机场租车区走去,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理查德从那时候起,便一直在与健康问题做斗争。我去往纽约还不到六个月,薇尔达便过世了,不晓得她的房子、花园还有果园后来都变成什么样了。大概都已经归到别的什么人名下了吧。 我走到租车柜台前,将霍莉丝交给我的文件递给里边的办事员,这才终于体会到了真实感。 “哦,你这是要去镜面谷呀,”他拉长话尾,挑了挑眉,“你准备到露营区去吗?你的行李好像不怎么多呀。你把服装都放在哪儿了?” “这个嘛,就在我身上呀。”我懵懂的表情把他给逗笑了。 “这么说,你只是过来报道有关‘武士周’的新闻的?”他一边发表结论,一边满意地点点头。 “武士……什么?” 他动作夸张地两手趴在柜台上,“我起初就觉得你不像,不过有些时候,也确实说不太准。好多人都是全家出动到这儿来玩—爸爸、妈妈,还有小朋友们。有时候,他们直接在机场就把服装全穿戴好;有时候,则要到镜面湖以后才开始换装。不过通常来说,我都能认出《时空过客》的狂热爱好者。现在正是集体露营的‘武士周’。他们会在春秋两季分别举办一次—一场盛大的狂欢庆典。只不过,他们其中有一部分人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不再需要回家的机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因此,你听我说,如果你到这儿来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度假,那你可能需要重新考虑,换到别的地方去—像毗斯迦山或者高地什么的。顺便问一下,你要不要考虑升级,换成辆四轮驱动车?每年这段时间的天气和路况都挺让人捉摸不透的。”他朝着空中摆了摆手,暗指那些很远很远的无名山路。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开始慢慢消失。我竟然正好碰上了大规模的露营周?这次的旅行安排全是霍莉丝预订的。她之前确实提到过,这边的酒店已经全部客满,她帮我订下的是镜面湖小镇上最后一间小木屋。她当时肯定是费尽了心思—镜面谷现在一片混乱,挤满了《时空过客》的狂热爱好者。 这简直是接近埃文·哈尔的最差时机。他肯定会待在小镇外边的家庭住宅里,整日深居简出,避开那些乘着旅游巴士抵达他家前门的大堆人群,许多死忠读者都想能亲眼看上他一眼,看看一手开创了这个科幻世界的男人。我曾在他的书迷的博客里看到过几张那样的照片。 “噢,天哪。这下可不好了。”我此行能够有所收获的概率大概约等于零了。早知如此,在乔治·蔚达决定派我出差之前,我应该考虑得更加清楚才对。我应该要求他给我一两周时间,把相关情况研究透彻,再拿出一个最佳行动方案来。可我又担心,他会改变主意,或者我自己会改变主意。如果继续拖延下去,我们当中必然会有人从冲动当中清醒过来。 “我以为狂欢聚是在春天。”我已经开始慌了。这次出行我可是身负重任的。难道我只能就这么回到乔治·蔚达面前,告诉他自己一无所获? “‘狂欢周’确实是在春天。‘武士周’则是在秋天举行,从十月份的第三个星期四开始,年年都是如此。”办事员表示。 包里的书稿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头舞动的河马,一下一下地压在我的肩头。 “哦,是吗?行,好吧。”想办法,快想办法,快点想想办法。我把机场通道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一位十八世纪的海盗,正从他的旅行箱里取出斗篷和长筒靴,穿戴到自己身上。更远一点的某个地方,看着像是亚伯拉罕·林肯和玛丽·托德模样的两个人,手挽着挽手,走出了机场门。 “你真的不需要了解一下我们的合作酒店吗?要不要再看看其他地方?”办事员突然皱起鼻子,嗅了嗅,“这什么味道?” “星期五”此时缩在行李旁边,再一次昭示了自己的存在感。 “我不知道。”此刻我只想问,那个能变出南瓜马车和玻璃鞋的仙女跑到哪儿去了,眼下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呀!我希望她能把“星期五”变成那种有教养的仆人什么的。“我就要之前预订好的那辆车吧,我得赶紧出发了,这样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 他把文件递还给我,说道:“那就祝你好运了。愿你在镜面谷玩得开心。” 10 我突然惊醒,猛地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睛,恍惚认出了手工凿制的木屋房椽,这才记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又是为何而来。 我已有好些年没被这个窒息噩梦所折磨了。然而此时,梦中的场景仍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仿佛影院灯光打开之后仍在继续播放的电影。 梦里面,我们姐弟六人,站在镜面湖岸边依次排开。空气中弥漫着松树、刺槐花、野生金缕梅和烧木柴的味道。玛拉·黛安、科拉尔·瑞贝卡、埃维·克里丝汀还有我,都把裙摆拢起来,在两腿之间打个结,塞进了腰间,若是放在平时在家,我们是绝不敢这样做的。乔伊也把裤腿卷得高高的,还有莉莉·克拉瑞特,在她出生之前,有两个宝宝先后因为早产死去而被埋到了果园里,她穿着爸爸的一件旧T恤,这长度对她而言就相当于一条裙子。 我们正在那里学习如何游泳,然而,即便是在梦里,我仍然十分清楚,那个场景只是我想象的产物,并不是真正的记忆。我很早便知道怎么游泳。在蜂蜜溪的下游,有许多僻静而清澈的小水塘,以及经瀑布长年冲刷而形成的大水池。玛拉·黛安和我自从长大一些,能趁妈妈和弟弟妹妹睡觉时从家里偷溜出来之后,便时常跑去那些地方玩耍。 然而我梦里出现的,却是镜面湖,而不是蜂蜜溪那一带的某个水塘。镜面湖那清凉而宽广的湖面清澈而又平静,好似一面坚硬无瑕的镜子,倒映出天空的影象,一只鹰隼正在空中盘旋。 镜面谷就在湖的对面,远远的,禁止靠近。然而我早已打定主意,要直接游到湖对面去,看看我在书中读到过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一扇神奇的时空门,可以带你远离纷杂的现实世界,投入守护者温暖的怀抱。纳撒尼尔,他是守护者,也是时空过客,和我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他对凡人安娜的爱,那种温和、惊心动魄以致无可救药的情感,是我内心深处一直所向往的。 “爸爸肯定会打你的。”玛拉·黛安拉长腔调,她说得有点结巴,整句话听起来就像是缓慢而又黏稠的糖浆,“你肯定会被狠狠地揍一顿的,‘犯罪的是属魔鬼,因为魔鬼从起初就犯罪’ ?。” “这不过就是水而已啊。”我踏进湖里,清凉的水面在我双脚周围泛起波纹。 “你想要自找麻烦,我才懒得管你,”玛拉·黛安冲我大声吼道,“你这个有罪的人!” 我越游越远,直到妹妹的声音再也追不上我。爸爸也追不上我。没有人能够追上我。我转身仰卧在水面,目光望向无垠的天空,看到上空盘旋的鹰隼,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在。我终于自由了。 这时候,突然有股力量将我往下拉扯,使劲往水底下拖去。我能看见天空,却不能自在呼吸;我拼命呼叫,却喊不出声音;我伸出手挣扎,却够不到什么牢靠的东西。 我呆呆地盯着头顶的木椽,等待心跳慢慢恢复平静。意识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来回穿梭,整理着各种记忆的碎片。 我从十三岁开始,便开始负责洗衣服、看管小孩和帮忙上菜。那时候,我们已经从路边的小拖车房子搬出来,住进了祖父母家里,方便莫茂·莲娜帮手照看我们。母亲消失没几个月后,祖父便去了天堂,祖母房子里的空间是足够的,只是她的心里总也容不下我们。在她看来,身为妈妈的孩子,我们也是不洁的,是些无用的累赘。 梦里,我的兄弟姐妹总会和我一同出现,玛拉·黛安则总会因为我的叛逆举动而大声责骂。而我总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会选择离开他们,将他们五个全都抛在身后。而每当我刚刚尝到一点自由的甜头时,便会有股力量抓住我,将我往下拉。接着我从空中跌落,或是沉入水里,又或者埋进地底,眼看着泥土如同电影场景中的流沙一般封住我的头顶,虽然这种场面我只在学校里偶尔看到过,我们家里是没有电视的。 每一次梦境最终都会以某种可怕、痛苦而且确凿的死亡告终。正如他们平常警告我们,如果胆敢背离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必将遭受到的那种后果。 我苦恼的是,自己竟然又做了这个梦,而且,直到现在,我依然会被这个噩梦吓到惊醒。 我抛开被子,站起身来,借着朦胧的晨光,四处查看这间木屋。这房子空间并不大。肯定是过去什么时候专门建来给钓鱼的人临时居住的。屋里顶多不超过三十平方英尺。屋顶尖尖的,顶头有个睡觉用的小阁楼,只能踩着松木楼梯爬上去。 昨晚抵达这里之后,我在泥泞车道尽头的信箱里找到了大门钥匙,直接倒在楼下的折叠沙发上,甚至没有费心将它拉开,就这么睡着了。我有点担心拉开以后垫子底下的卫生状况。这沙发相当古老,是早期美式风格的金棕色方格印花,看样子好像招待过许多过来钓鱼的人。 不过,这地方的景色倒是美得令人难以置信。越过松林间隙,能看见闪闪发光的湖面,同昨天夜里月光映照在湖面的情景一样,非常迷人。镜面湖果真如埃文·哈尔书中所描述的一样美丽和神秘。尽管这地方距离我小时候生长的农场不到一小时车程,然而除了透过他书中的文字,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在脑海中想象过好多回,可是,只要提出想到这儿来的请求,也就意味着承认自己读过《时空过客》,而这必然会迅速招致某种惩罚。恐怕就连薇尔达·卡尔普也不会认可我这项新喜好,虽然她一直鼓励我应该多读读她书房里的众多经典名著。 木屋外边,我租来的那辆小车看起来十分邋遢。光是开过那条泥泞的车道,本质上就已经相当冒险了。根据路面情形判断,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人来过这里。屋里的家具过于陈旧,简直不像是间出租房,阁楼旁边那道房檐上有个固定灯座,但灯泡早已烧坏了。昨天夜里,我是借助堆在金属管里的鹿角造型的落地灯所发出的微弱光芒,才总算弄清楚了基本方位。 清晨时分的光照十分充足,太阳慢慢爬上湖对面的群山上空,发出粉色和琥珀色的光线。小镇位于山谷底部,能受到太阳直射的时间十分有限,总感觉像是笼罩着雾蒙蒙的暗影似的,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各种恐怖故事,比如幽灵鬼怪什么,还有切罗基族传说中的女巫,会把小孩引到幽僻之处并吃掉他们肝脏的鬼婆。镜面湖果真名副其实,仿佛埃文·哈尔塑造的外星人—时空过客真有可能会把时空门藏在这种地方,通过时空门,他们能够扭曲时间与空间的结构,借此与暗黑一族展开殊死搏斗。无论湖里面藏着什么,大概都会被树林、天空以及仿佛挂着银色缎带般水帘的岩石峭壁的倒影所掩盖吧。 木屋墙上挂着好几幅画,展现了这湖边不同时节的别样景致—冬日被积雪覆盖的湖岸与树林,春天盛开的朵朵山茱萸和紫荆花,秋天染上不同颜色的树叶。我凑到其中一幅画面前,朝窗外看了看,又重新看回画布。完全是相同的视野。这些画都是在这屋里完成的。画作的质量很高,称得上是艺术品。 画家的名字署在底边的角落里,在一把被丢弃的耙子旁,混杂在褐色和深红色的树叶里—H.哈尔。 难不成会是埃文·哈尔的什么亲戚?我的运气真有这么好吗? 现在还不好说。哈尔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少见的姓氏。不过,也有可能真的存在什么关联…… “星期五”醒过来,打打哈欠,伸伸懒腰,趴在它新相中的椅子上,看着我在屋里四处翻腾,寻找木屋主人的联络方式,盼着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霍莉丝并没告诉我任何具体信息。 “有人吗?”一个遥远的声音透过窗户传了过来,我既被它吓了一跳,又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在这种偏远林区,在靠近别人家里之前,必须首先远远地大喊几声,确定自己的到来是受到欢迎的。如果不按规矩行事,可能会有子弹朝你这边发射过来,或者更为糟糕,直接发射到你的身上。在这里,大麻地混杂在玉米地中间,冰毒制造窝点数目不断增加,而私制威士忌和草莓白兰地仍然是自尊和贸易的象征,人们选择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为了守护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星期五”突然高度警觉起来,我穿过前门走到屋外,身上仍穿着运动服,头发随意抓成一团扎在头顶。有个男人从湖边朝这里走来。他戴一顶破烂的棕色宽檐帽,整张脸除了下巴上那点黑白相间、又长又乱的胡须,几乎全被帽子的阴影给遮住了。他从晨雾当中走来,身后带着潮湿的雾气,仿佛刚刚才从湖里面走出来。 我站在门廊处,脚上只穿了长袜,身上披了件单薄的外套,瑟瑟发抖地等着他过来。他走上阶梯,没有直视我的眼睛,似乎是在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我。这种表现在这片区域并不怎么稀奇,但薇尔达·卡尔普小姐曾经坚决地要求我改掉这种毛病。 “把背挺直,”她大声说道,“不要总觉得自己有愧于人,珍妮·贝丝·吉布斯。成熟的女性必须要学会自信满满地面对这个世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她就永远只是个小女孩。记住了,你在说话的时候,也一定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男人站上门廊,与我隔了几步的距离,似乎因为我而有些迟疑。“星期五”走到我们中间的位置,拱起后背,发出低沉的吼声,胖胖的身躯跟着晃动起来。 “‘星期五’,安静。”显然,它完全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 “木屋里头的一切都还好吗?你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吗?” 我过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的是蓝岭山区特有的老方言,混杂着许多只有本地人才懂的地方表达方式。 “嗯,都挺好的。我在信箱里找到了钥匙,不用担心。让您费心了。”说完,我才注意到,我句尾带了点鼻音,还稍微拖长了声音,露出了一点本地口音。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脸上皮肤黝黑,长着一对灰蓝色眼睛和浓黑的眉毛。我突然想到之前读到的,关于默伦琴人的描述。没准他就是其中之一呢?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谁是默伦琴人吗?根据我掌握的资料,他们当中绝大部分已被迫西迁,一直到了田纳西州。不过也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他们隐瞒了祖先的血统,将其作为家族机密封存起来,声称自己是法国移民克利奥尔人或西班牙移民的后裔。毫无疑问,默伦琴人的血统肯定深藏在北卡罗来纳州西部的山区里,早在1654年,第一批欧洲探索家就是在那个地方,发现了住在木屋村庄里的奇怪蓝眼人。 “有人吩咐我过来看看你。”同他的话语相比,他说话的语调似乎更能说明问题。他显然不大情愿过来看我,“哈尔夫人要忙着照看店里,镇上突然来了好多狂热的粉丝。”他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比上次停留得稍微久了一点,明显是带着审视的态度。他是在判断,我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赶上了这么忙的时候。你刚刚是说,她在镇上有家店是吗?我想当面感谢她能把木屋租给我住。我感觉,这屋子平常好像并不怎么外租吧。” 那个画家的签名仍然萦绕在我脑海里,H·哈尔。倒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起点。 “没错。她平常是不怎么外租。” “这么说,是你在帮她照料这间屋子?” “她吩咐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多数情况下,都是些园艺活,帮忙照料秘密生长点之类的。” 我点点头,明白他所说的秘密生长点代表什么意思。我的外祖母也知道—那是她的母亲和外祖母指给她看的,藏在森林里的重要地点。这些隐蔽位置会长出人参、冬青、黑升麻以及其他草药。这些草药可以食用、交易、售卖或治疗病痛。即使是现在,人参依然能够充当山中流通的货币,为了防止被人偷摘,优良的人参生长地周围全是戒备森严—受到猎枪、捕人机以及猎犬的层层保护。 外祖母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她的秘密宝藏究竟藏在哪里。作为家里的长女,在我结婚并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后,这个秘密按道理应该会传授给我。然而现在,那些秘密生长点大概都归玛拉·黛安所有了吧。或许她会采集一些野菜,在交易日拿到镇上去,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换取她家庭所需的物品。在莱恩山丘和图瓦什周边,实物交易比起冷冰冰的现金交易反而要更为普遍。 我再次深刻地意识到,这地方与纽约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简直像是世界的两极,或者压根就不在同一个世界。在纽约,你绝不会提出用一把沾满泥土的菜根来支付账单。而在图瓦什,这完全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能否请你告诉我,哪家店是哈尔夫人开的呢?” 他似乎有点勉强,但最终还是开口了:“就是镇上那间药店,叫作山叶堂。” “谢谢,我一定会去拜访的。” 他转身走下门廊,“星期五”立马向前踏出一步,嗅着他裤腿处留下的味道。我弯下腰,把它抱了起来,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你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吗?” “对了,灯泡,如果你有空的话。不过其实也不是特别紧急,就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吧。” “我还会过来的,大概会在上午的时候。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就过来看看。” “那时候我可能已经出门了。需要我把钥匙留在信箱吗?我要到镇上去办点事情。” “哈尔夫人和我说过。”他拿出一把钥匙,示意自己身上有备用的。 “哦,她都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料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为了说服木屋主人把房子租给我,霍莉丝究竟是怎么说的,又向她透露了多少内容? “她说你也是个写东西的。她说她现在都不和你们这类人打交道,因为以前被惹恼过太多回了。” 我的脉搏顿时加速起来。没想到,秘密竟然就这么泄露了—而且还不只泄露这么简单,这件事简直已经在埃文·哈尔的家乡传开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勇往直前了,向他坦白道:“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同《时空过客》或者‘武士周’之类的事情都没有关系,我向你保证。我只想和埃文·哈尔见上一面,大概十分钟就行。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谈,只要他能明白我的来意,相信他应该不会拒绝和我会面。你知道怎样才能联系到他吗?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打我的电……” “他从来不和外人说话。”不待我出言挽留,他已经下了门廊,径直朝湖边的小船走去,“你最好还是不要想了。” “能不能请你转告他,我现在就住在这里,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和他交谈几分钟?”我冲着湖边大喊,在这样的清晨时分,似乎有些太大声了,“他可以直接打木屋的电话联系我。当然前提是,这屋里的电话目前还能打通。这电话还能用吗?” 那人没有回话,爬到船里,解开缆绳,就这么走了。起先是他的身子,接着是脑袋和肩膀,渐渐地隐没到了晨雾当中,直到整个人都彻底看不见了。 我刚把“星期五”放下,它就叫嚷着穿过院子直冲向岸边,消失在了晨雾之中。 看守人就这么随便离开,我心里越发没底了。不过,我至少还是收获了一点有用的信息。显然,他和埃文·哈尔是认识的,而且,哈尔夫人或多或少知道我到这儿来的原因,但她依然决定将木屋租用给我。这绝对是一个好兆头。 “‘星期五’?”我低声召唤它,声音飘散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却完全没有任何回应,“‘星期五’,你在哪儿?” 还是一样,没有回应,我突然感到莫名有些不安。对于小型宠物而言,这样的林子可以变得十分危险。即便是在距离这种小镇子仅有几公里的地方,也会有山猫和黑熊溜到院子附近,寻找容易得手的猎物。好比我小时候,图瓦什就曾因为黑熊出没而提前中断了假期。谁也无法预料,一只生长在城市里的小宠物,会在这片林子遇到什么样的麻烦。“星期五”印象里最具野性的地方,大概就是被栅栏围住的那半英亩大的遛狗公园吧。 “‘星—期—五’!”我抬高音量呼喊,同时又意识到,虽然因为树木遮挡而无法看见,但在听力可及的范围之内,其实还有别的木屋。昨晚过来的路上,我注意到了附近有灯光和其他车道。 “星期五”依然没有现身,我换上网球鞋,出发朝湖边走去,雾气弥漫在我膝盖高度的地方,伴随着我前进的脚步散开又聚拢,就这样我踏着雾气来到了沿湖岸一带生长的灯心草旁。眼前一座锈迹斑驳的船坞和一艘红色的旧独木舟在夜色薄雾中若隐若现。 “‘星期五’”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女主角,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某种灾难,我再一次呼唤:“‘星期五’,你在这儿吗?” 说不定它已经绕回木屋去了。 “‘星期五’?” 突然之间它出现在我眼前,耳朵耷拉着,夹着尾巴朝我狂奔而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看样子十分恐惧。它后面的芦苇杆弯下来旋转起来,似乎有一场微型龙卷风正在逐步逼近。一只黑灰相间、气势凶猛的东西正紧跟在它身后。会是什么呢?熊?山猫?狗?鹿? 结果是一只发育完全的加拿大鹅。它从草丛间冲出来,扑腾着翅膀,开始发动凶猛攻势。 “星期五”跑到我身边的最后关头掉转了方向,大鹅紧随其后,我还来不及出手阻拦,它们便又在我左右互相追赶起来。玩起了某种奇怪的追逐游戏,在林子里进进出出,围着车转来转去。我驱赶大鹅,大鹅啄咬“星期五”,“星期五”不停怒吼咆哮。我一会儿去拦这个,一会儿又挡那个,不时挥舞双臂大声叫喊:“嘿,站住!走开!快走开!‘星期五’,到这儿来!等等,停下!等下,走,‘星期五’,停下!哎唷!” 终于,我一把抱起再次跑到我身边的“星期五”,像抱橄榄球似的,朝木屋飞奔而去,那只大鹅还在我们身后,拍打着翅膀要来啄我的衣服。我迈出一大步,直接跨上门廊,将它甩在身后,然后冲进屋里,猛地关上门,终于得以全身而退,只是自尊方面受到了不小伤害。? “星期五”挣脱下来,激动地冲着大门吼叫起来,大鹅被隔在外边,不停地啄着前门,我仰起头,大笑起来。我已经好多年没像这样被大鹅追赶了。我拿出手机,拍下屋里的“星期五”,又走到窗前,给外面的大鹅也拍了一张,然后一并发给洁米,同时附带了一条信息:大鹅来袭,幸免于难。 洁米回给我一个笑脸,埋怨我昨晚没有给她报平安。我们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发着信息,“星期五”仍然坚守在门边,我则开始为出行做起了准备,我迅速把自己收拾干净,穿上黑色牛仔裤,搭配一件宽松的黄色上衣,这样既简单休闲,又不会显得过于随便。若是今天就有机会谈公事的话,这身装扮也足以应付。最后我套上黑色长筒靴,全部整装完毕后,站在镜子前进行自我检视。很好,都是基础款,看起来比较低调。 这身装扮应该能够很好地融入这小镇周围的氛围吧。 “好了,‘星期五’,现在的问题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我站在那儿看着它,认真思索起来。在纽约的时候,它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独自待在公寓里。除了偶尔出门散步,它并不需要,也不想要,甚至是不喜欢有人陪着。 可在这里呢?它已经试过用爪子扒着门跑出去了。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它把这地方弄得一团乱怎么办?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它当早餐的。 “好吧,听好了,”我拿起牵狗绳朝它晃了晃,“我可以将你一起带出去,不过你可不能胡闹。绝对不行。听清楚没有?” “星期五”抬起下巴,露出夹在几层肥肉里的颈圈,意外地相当配合。也许它是害怕那只大鹅还会回来,也有可能,它只是盼着能够外出探险。具体如何,其实我也说不好。 “不准在租来的车里排便,不准威吓陌生人,也不准攻击其他狗。我们得努力融入周围的环境。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单纯的游客。听懂了吗?” “星期五”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不过,当我们坐上车,沿着颠簸的车道驶上主路,朝着镇上的方向开出去不久后,我就意识到了,在这一周时间里,我们能够融入镜面谷的概率根本就等于零—这可不是个低调的地方。在离镇上还有好一段距离的时候,我们已经路过了一位开高尔夫球车的南部联盟军服士兵,挥手和一位骑马的山民打了招呼,还远远看见一位同《勇敢的心》里的梅尔·吉布森极为相像的男人。他穿一条苏格兰短裙,正在那里指挥车流。车子在他面前排着长队,等着继续往下行驶,抵达前往镜面谷途中的那片低洼地带上临时搭建的露营区。 这就是著名的“武士周”露营地,是一场将成人变装舞会、文艺复兴节、跳蚤市场以及乡村集市全部结合在一起的狂欢聚会。营地上布满了各种年代的帐篷、马拉拖车、汽车、房车和野营车,甚至还延续到了树林里。营区中央,靠近类似武士竞技场的地方,摆着许多露天商铺,各类商品从电影纪念品到心灵读物,从炸虾到鲜榨柠檬汁,简直是应有尽有。 我很想到里面去看看。毕竟,现在时间还很早,镇上的商店很可能还没开门。再说了,由一位穿苏格兰短裙的男士担任管理员的停车场,怎么能够这么轻易错过呢。别的不说,哪怕是从小说的标准来看,也是很值得花费笔墨展开描写一番的。我有一种感觉,这次的探险恐怕会比汤姆·布兰登的那次经历还要精彩。 随着车子慢慢朝队伍前头靠近,这个想法也变得越发吸引人了。到了决定性的分叉路口,我不由自主地拐下主路,交出三美元停车费,在手上盖了个印章,并询问“勇敢的心”是否能给他拍张照。他人很好,还特意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姿势。 我把照片发给洁米,并附上一句说明:我们到了! 她不能亲眼见识这个营区,实在是有点可惜。这地方拥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甚至可以说,十分令人着迷。“星期五”似乎也深有同感。它立刻直起身体,爪子贴在窗户上观察外面的情形,外面飘来了炸热狗、烧火鸡腿和炸洋葱的香味,让它垂涎三尺。我从没见过它如此坦率地表露出对某个事物的热情。当我看到《饥饿游戏》的发烧友和穿维多利亚式连衣裙的女士一起闲逛的场景时,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连“星期五”也跟着兴高采烈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没看明白,‘星期五’。我现在觉得,我们不是在游览镜面谷,简直就像是穿越了某个‘时空门’。”“星期五”低吼着表示同意,我很庆幸先前没把它留在木屋里。要是它错过了这些,那就太遗憾了。我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隐约觉得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能需要某种认证或着一些支援。但具体会是怎样,目前我还无法确定。 11 “那些是L.A.R.P.装备。我们那边也有在卖一些真材实料的,嗯,如果你是真的想穿越时空门的话。”这个装扮成森林精灵的小女孩简直无所不知。她看起来顶多十三岁,还站在童年的尾巴上,站在摊位后边张罗的样子,好像单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她顶着一头蓬乱不已的褐色头发,看起来好像一周都没好好梳过,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将我吸引到她的摊位前。 “你在做什么?!”“星期五”突然扑到我腿上,害得我朝旁边趔趄了几步。它伸出小爪子扒着我的靴子,样子神似一只蜘蛛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上那根一英尺长,裹着面糊的炸热狗。这根烟熏香肠几乎违背了我去年编辑的《健康食生活》那本书里所提倡的每条原则。 “‘星期五’,别乱动!”我甩开它,又撇下一截热狗,扔到地上,让它老实下来。 “L.A.R.P.是什么?” 女孩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菜鸟—这种人往往不太可能真正买下商品,叹了口气,说道:“L.A.R.P,意思就是,实况角色扮演游戏!” “实况—角色—扮演—游戏。”我在脑海中细细品味,设法将这几个词同我付费进来之后所见的种种有趣而又古怪的情景匹配起来。大多数情况是阖家欢的场面,看起来十分温馨—有一家人母亲、外祖母和小孙女们穿着她们共同设计的服装,有一对二十岁左右的情侣打算在营区结婚,还有一些着装随意的父亲们,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紧紧地跟在他们青春期的女儿身后,他们的女儿却对四周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爸爸的梦幻之旅。”我不禁喃喃自语,对这种经历产生了羡慕之情。 我来到了售货专区,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全都被陈列在房车和旅行拖车前,一个扮作精灵的小姑娘照看着这个摊位。还有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在她那张台子后面跳来跳去—一个扮作公主的小女孩,一个穿着某种古代战袍和紧身裤的小男生,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仙女小宝宝,她的翅膀有点脏了,是用彩色连裤袜套在衣架上面做成的。各式各样的翅膀,就挂在旁边的货架上。 “买两对的话,我可以给你打个折。你一对,你的小狗一对,怎么样?我们也有卖小狗翅膀的,”女孩单手叉在腰上说,“当你进入这个营区之后,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塑造成某个人物角色,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当然,我指的是,当你在玩L.A.R.P.的时候。” 一只大型布鲁泰克猎熊犬突然挡在小宝宝面前。“星期五”吠叫起来,想方设法地往桌子底下爬,将皮带、我的胳膊还有手里的玉米热狗全往它那边扯。小精灵姑娘停下来救出了自己的小妹妹,而“星期五”则与那条猎犬展开了食物争夺战。它们围住了地上那截热狗,对于食物,“星期五”显然是不肯让步。 “它的态度简直是太了不起了。它一点都没有身为吉娃娃的自觉,对吧?”小店长这样说道,“看它的体型,它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吃炸热狗了。” “它新陈代谢比较慢,而且骨架也挺大的。”我松开它的皮带,只要有吃的在,“星期五”就绝不会乱跑,“那么,判断某样东西能否通过时空门的基准又是什么呢?”我现在有点后悔,没有花时间重温《时空过客》书中的细节,只是比对了小说中的几小节内容,然后在网上看了一些电影片段。 小女孩叹了一口气,比起角色游戏扮演爱好者,她此时更像一个早熟的青春期少女,说道:“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某样东西的任一部分与时代背景不相符,它就无法通过‘时空门’。比方说,枪械就可能是个大问题,有时甚至连古董枪也是如此,因为它们可能是用现代零件重新组装的。关于这个问题,《时空过客》系列的第三本书《暗黑族的诅咒》里好像提到过?为此,我爸爸把所有零件都拿来彻底检查过了。不过,L.A.R.P.的装备又不一样了。因为只是为了展示,年代什么的都无关紧要,只要看上去没错就行。像这种就肯定无法通过时空门,不过呢,到这里来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穿越时空。很多人就是过来体验几天的,你说是吧?” “嗯,可以理解。”其实并没有,“那么,你是否曾经穿越过时空门呢?”这可怜的孩子,难道抚养她长大的人真的相信时空穿越装置就藏在蓝岭山脉里? 她转动眼珠看了我一眼,显然我们当中有个人完全被误导了。 “倒是没有,不过,如果你想尝试一下,我可以给你打个八……七……七五折吧,只要是这服装摊位上的东西都可以。这可是开张特惠。仅限今天早上。等我爸爸起床以后,我可就做不了主了。”小宝宝这时走了过来,嘴里咬着一个土块,做姐姐的急忙停下来帮她拍掉,“阿莉,你不能再这样了,别总是抓起什么都往嘴里塞。贝卡,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她啊!” 我突然心弦一动,记起自己小的时候,简直和这小姑娘一个样。我还不满十岁时,就开始帮着父亲张罗易货市场上的摊位。虽然我们没有仙女装什么的,然而就像她家一样,各种手工做的、地里种的,或者能拿出手的东西,我们什么都卖。采用碎钢手工制成的小刀是我们家的招牌产品。 “我其实只是随便看看而已。”说完我便愧疚起来,好像仅仅出于好意,我都应该买个L.A.R.P.装备或是公主帽什么的。妹妹的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些装扮的。但实际上,我仍然没有拆开科拉尔·瑞贝卡的那封信,更没有决定是否要告诉她们自己就在附近。 现在,看到这个年纪不超过十三岁却要帮着父母照看弟弟妹妹的小姑娘,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自己的妹妹们。这个小姑娘与我非亲非故,我已经忍不住同情她了。要是看到我的妹妹们为拮据生活发愁的神情,我肯定会难过得受不了的。 这时候,有一家子人—明显是从北边某处郊区过来的—刚好来到了展示仙女翅膀的货架前,我便趁此机会赶紧溜走了。我已经在营区里头闲逛得够久了,镇上的店铺应该已经开门了吧。幸运的话,我一会儿就能见到哈尔夫人。我默默祈祷,期望能够有所收获,可是我又觉得,既然至今为止一直在屡屡碰壁,联系上埃文·哈尔恐怕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不过,结果证明,找到山叶堂倒并不费事。药店距离营区只有一小段车程,就在镇中心拐角处那栋两层老建筑里,顶上巨大的大理石上刻着“E. B. 哈尔 1860”几个字。 “爱德华·巴塞洛缪·哈尔”,我脑中关于《时空过客》的知识储备里就存着这个名字。据说,真正的E. B. 哈尔在为他年轻的新娘修建完这栋建筑后,便离开家乡前去参加南北战争,之后就不知去向了。不过,在最忠实的书迷之间,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埃文·哈尔实际上已有二百多岁,并且就是他的祖先—E. B. 哈尔本人。一个经时空门来到镜面谷,却被永远滞留在这个空间的时空旅行者。 我仔细打量拐角处花岗石板上的名字,感觉虚构与现实在此处碰撞交汇。这地方仿佛就是埃文·哈尔书中会出现的场景。整栋建筑采用坚固石块搭建而成,墙面的浮雕装饰相当华丽。一对巨大的怪兽状滴水嘴守护在上方雕花大理石壁角左右。显然,哈尔家族世代以来都是有钱人家,然而,这里却只挂出了一个五十年代复古风格的小招牌灯,标示着这栋建筑如今的用途。招牌上显示着“山叶堂”几个大字,底下一排小字则写着:处方服务、草药、天然药物、卡片和礼物。 药店的窗户上头,用粉笔写着本土手工艺品、手工香皂、手工蜡烛的字眼,字体十分可爱,每个字最后一笔末端都会画上小圆圈,是十几岁的少年在情书上落款时常用的风格。 我把车停在周围阴凉处,留“星期五”在车上睡觉,消化它早餐吃的那根炸热狗。 进门一看,店里已经来了好些客人。其中约有一半身穿古代服饰,另一半则和我一样,打扮得比较日常。同样,从面前的观景窗望出去,外面的行人也是什么装扮的都有,使得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街道看起来就像有些奇怪的狄更斯圣诞村里的场景。 我在店里漫无目的的闲逛,挑了几块香皂和其他能放进行李箱里的小物件,是这家店里售卖的手工制品。在取药的柜台旁边,还有一些本地人常用的小包草药。种类涵盖人参、檫木根、山胡椒、矮桦、樟脑草、薄荷、金缕梅、野樱皮、黄根草等。毫无疑问,在“武士周”期间,除了要来镇上工作的人,本地人都像躲瘟疫一样,避免在这个时候来到镇上。正在前方柜台工作的年轻姑娘显然就是本地人,她在向游客介绍游览事宜时,都是用“谷里”指代镜面谷这个地方。负责药店收银工作的那位女士少说也已年过七旬,她说话的语调很好听,夹带着一点英式口音。 店里的药剂师将一个处方药瓶挂到窗外说道:“阿莫西林的处方配好了,哈尔夫人。” “交给我吧,海伦太姑婆。”取药柜台后边那张桌子跟前的小女孩自告奋勇。她看上去十岁、十一岁的样子,长得和埃文·哈尔那张照片有些相像。都是深色头发,蓝色眼睛,橄榄色的皮肤。难道是他女儿?他有孩子吗?他那位电影明星夫人多年前便已离他而去,结束了那段十分短暂的婚姻。《时空过客》的粉丝都对她极为反感,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走到柜台旁边,等哈尔夫人送走上一位客人,才上前自我介绍,并告诉她:“我就是租住在小木屋里的那个人。” “哦,那个记者,”她答道,“你好,我是海伦·哈尔,很高兴见到你。”她的笑意加深,圆润的脸颊上现出了一道道皱痕。她看上去非常质朴,是那种经常在外劳作的女人,仿佛挂在前排货架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园艺帽,她都亲自一一使用过。那个小女孩和她不同,她皮肤白皙,脸上长着雀斑。 “准确地说是编辑,”我纠正道,“我来自纽约的蔚达出版社。” 她戴一副七彩粗框眼镜,花白的眉毛深锁起来。她稍仰起头,困惑地看着我,“是吗,我记得租下木屋的女士好像和我嫂嫂说过,你是要到这儿来写一篇报道,好像是关于镜面湖什么的。不过老实说,租房中介也不该再叫人打电话给维尔莉特了。她近来身体状况不太好。”说完耸耸肩,拿起柜台上的一支笔丢进一旁的杯子里,“也许维尔莉特确实提到过编辑这回事。都怪这些没用的无线电话,反正我是什么也听不清。人上了年纪都会这样,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见,连胸部都会下垂。心脏不够强壮的人根本承受不了这种打击。” “海伦太姑婆!”小女孩瞪大眼睛尖声抗议,“别说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立马就喜欢上了海伦·哈尔。“木屋的位置特别好,我今早就欣赏到了十分美妙的景色。” “到了夏天你还可以在那里游泳呢。”小女孩凑近来,准备加入我们的谈话,“还有独木舟也很好玩。虽然坐上去以后就会有点漏水,不过我和克莱夫大叔有天划出去玩了,结果并没有沉下去。那边有只鹅,名叫‘霍雷肖’,就住在棚子底下。它喜欢吃面包,你有的话可以给它喂点。它能把靠近的蛇都赶走,不过它有点—” “行了,汉娜,”海伦用眼神警告她,“快去把自然作业做完,你爸爸就要过来接你了。” “好吧。”她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重新坐回作业本面前。 海伦用担心并且略带忧伤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克莱夫,也就是维尔莉特的堂兄弟,负责照看那个地方。他今早有没有过去,问你是否需要什么东西?那间木屋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外租了。我们向来只租给地产中介推荐的可靠人选。我们家族管理它已经许多年了,不想把它租给那种派对狂人,乌泱乌泱地在院子里停上二十辆野营车。” “没有派对,我保证。只有我和我的狗,它叫作‘星期五’,希望你不会介意。它从不随地大小便,也不会乱咬东西。本来我也没打算带它过来,唉,这事说来话长了。总之,它是安全无害的,虽然它确实和‘霍雷肖’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另外,没错,今早的确有人过来问过我的情况。”虽然他看到我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木屋里头一切都好,只是有几个灯泡坏了。他说过他会把它们换掉。” “那就好。你有开辆四轮驱动的车来的吧?下坡的那条路可是挺难走的。” “老实说,并不是,不过我还是成功抵达了。” 她担心地看了我一眼,“要是下起大雨,你就把车停在信箱旁边,自己走着下去吧,为了安全起见。” “谢谢提醒,我会记住的。没准我在的这段时间根本不会下雨呢。” 她淘气地笑了笑,说道:“那你肯定没打算在这里长待吧。”我明白她在笑什么。这地方湿气很重,水分几乎要从空气中渗出来了,“你不是作家真有点可惜了。那间木屋是个写作的好地方。埃文以前偶尔会去那里工作。” 希望之门似乎突然之间打开了。 “这么说,你是来度假的?”哈尔夫人仍在揣摩我的来意。显然,她的嫂嫂并没从霍莉丝那里得知多少详情。 “我是来出差的。”我回答。 她往后一缩,下巴和脖子全挤到一堆,“你挑的这个时间可真够奇怪的。” 我摸索着说明此行来意的最佳方式。这位女士能安排我和埃文·哈尔在一个房间共处五分钟吗?或者说,她会愿意做此尝试吗?“实话告诉你,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一周以前,有一份书稿,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里面只有一部分内容—最开始的三章。我飞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找到故事的后续。” “哦?这么说,那位作家就在这里?”她此时望向我的眼神,就像一头小心谨慎的野鹿,正在判断着是要进入开阔的旷野,还是要迅速返回树林。 “我希望如此。根据邮戳判断,稿件就是从这个地方寄出去的。” “那位作家叫什么名字?没准我能帮上忙,给你指指方向,要个电话号码什么的。这镇上的人我几乎全认识。自从1953年,我和一名水手相爱并搬回内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我迟疑了一下,斟酌着即将说出的话语。揭露真相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于是我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寄来的稿件里没有发现任何身份信息,也许以前曾经有过,不过现在已经丢失了。” “而你却不远万里飞到这里,要找出那位作家来?这恐怕,不怎么合乎常理吧……”药店的前窗映射在她的镜片上,模糊了她那双眯在一起的眼睛,却无法掩饰她变化的姿势,明显是在往后缩。 “这个故事很特别,”我把话挑明了,“实际上,我怀疑写出这个故事的人可能会是埃文·哈尔。”是我想多了吗?我怎么觉得,尽管我已经尽量压低声音,可一提起这个名字,整个药店的人似乎全看了过来? 坐在桌前的那个小女孩也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海伦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让她把注意力放回作业上去。我怀疑,这其实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转过头来,脸上换了一副同情的面具,“我想,你恐怕要白费工夫了。不可能会是他的。很遗憾,虽然埃文那么才华横溢,可是他自从《时空过客》的官司结束以来,就再没写过什么东西,而且说真的,我怀疑他以后也不会写了。” 如果现在不说,恐怕就再没机会了。至少,她还没有把我给轰出去,“那份书稿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 她进一步拉远了与我之间的距离,有些结巴地说道:“哦,那就有意思了。”她皱着眉头满是怀疑地打量我,视线集中到我的手上,然后在我的包带周围游走。我意识到,她是在看我进到“武士周”营区时盖在手上的那枚印章。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急忙辩解道,“的确,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读过几本他的书,但是,这件事和《时空过客》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份书稿应该是写在那个系列之前的。”糟糕,她的态度开始变了,而且变得很快。丰富的谈判经验让我练就了预判成败的本事。她一改笑脸相迎的样子,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已经认定,我就是那种跟踪狂,或者是疯子之类的危险人物。“我只是……听我说,我其实是顶着风险到这儿来的,可有些故事,我一读到,就知道它需要被更多人看到。我真的……”有客人走过来排到我的身后,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书名叫作《守护故事的人》,讲述的是1890年左右,两个年轻人被困山林时所发生的故事。兰德还有萨拉。”我脱口而出,“这些你有什么印象吗?” 她嘴唇微张,而后撅了起来,有某种情绪在她脸上一闪即逝。难道她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内容?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双手抱得更紧了,在胸前结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屏障,“还有,拜托你不要像那群笨蛋一样,想方设法地偷溜进埃文家里找他。我的嫂子,也就是他的祖母,身体状况不好。镇上的治安官昨天又过来了,抓走了几个翻到围墙里寻找时空门的家伙。埃文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待着。他有权保护自己的个人隐私不受侵害。” 我开始感到绝望。事态迅速分崩离析,根本来不及让我设法补救,“我不是过来给他找麻烦的。我发誓,请先听我—” “我还有别的客人。”她越过我看向排在我身后的人,“好了,埃尔米拉,你的药方在我这里。” 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前程从悬崖顶上直坠而下的画面。如果我两手空空地回到蔚达出版社,会不会因为盲目挥棒而惨遭出局呢?我还能保住这份工作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后又要如何才能重建信誉?这会儿工夫,关于这件离谱差事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开了。那些新同事大概会觉得,乔治·蔚达和我都疯了吧。 然而除此之外,我心里还有一层更深的失落感。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容许自己相信,我可能无法得偿所愿,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兰德和萨拉的后续故事。内心突然遭遇沉痛一击—仿佛有人正在我眼前垂垂死去,我却毫无办法阻止这一定局。 “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站到一边,去拿柜台上买好的东西。原本在做作业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因为急转直下的谈话氛围而感到大为震惊。我想,海伦·哈尔恐怕很少会像这样催促客人离开。 “噢,我不着急,”排在我身后的女士说道,“你可以把她叫回来,海伦。” “我们已经说完了,埃尔米拉。”海伦断然地说。 我抬头一看,发现埃尔米拉正狐疑地打量着我。我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六年级的英语课堂,看见她扭过头来,坚定地抿紧嘴角,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她的名字旁晃来晃去。 “彭伯西老师?”她一点也没变样。或许是比从前老了些许,但她看起来简直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十二岁那年,她发现我是因为眼睛看不清,所以才不爱看书。我的家里人对此不管不顾,最后还是她带我去做了视力检查,并帮我从狮子会拿到了一副眼镜。 她的思维还像从前一样敏捷,“咦,这不是珍妮·贝丝·吉布斯嘛。天哪,好孩子,看看你。我有好些年没有听到你的音信了。你现在过得好吗,亲爱的?”她张开怀抱迎接我,片刻之间,我就走出惨遭拒绝的状况,转而投入饱含爱意的怀抱里。我永远不会忘记彭伯西老师为我所做的一切,不会忘记她如何挺身站到父亲面前,威胁他说,如果他觉得我不需要戴的那副眼镜出现了任何问题,她就会把这一情况上报给儿童服务机构。 “我挺好(good)的。”她身上还是散发着那股熟悉的味道—调味粉、旧衣服还有猫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 “应该说你很好(well)。”她纠正道。 “是的,非常好(well),谢谢。”这是她从前教我们的。在图瓦什小学六年级的英语课堂上教授礼仪规范。天晓得,我们班上有些人确实需要学习。? “这才对嘛。”称赞声如仙尘一般落在我身上,就像当初一样。在遇见薇尔达·卡尔普之前,彭伯西老师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她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教训我父亲的人。 她将我推到取药柜台一侧,两只冰凉瘦削的手捧着我的脸庞,说道:“好孩子,快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应该知道薇尔达·卡尔普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吧?她是多么为你感到骄傲啊。她的儿子也过世了,不过才刚走没多久。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长久,他与病魔抗争了这么多年,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知道薇尔达的事,不过,理查德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羞愧感爬上我的心头。我没有回来参加薇尔达的葬礼。当时我没有钱,也根本没办法赶回来,不过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我想装作她什么事也没有,还一直住在蜂蜜溪旁的大房子里,只要没看到她躺在棺木里的样子,我就可以继续假装下去。我不想再次领受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感觉。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的呀?” “我在纽约的蔚达出版社做编辑,”我察觉到海伦·哈尔和汉娜都在柜台后面留意我们的对话,“我到这儿来,是想打听一份书稿的消息。” 彭伯西老师倒抽一口气,“哦,天哪,这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多好呀,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从小就很聪明,又那么努力。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大出息。” “谢谢你,彭伯西老师。我想我应该从没告诉过你,但是……”眼睛感到一阵刺痛,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们许多人的人生。” 她眨眨眼,神秘地笑笑说:“嗯,我知道,亲爱的。好的老师都能看出来,用不着谁来告诉她。” 她又抱了我一次,然后松开怀抱,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父亲才回来的。”她明显十分担心,而我知道,因为我了解彭伯西老师,她所担心的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家庭重担可能带给我的负累。她非常清楚我们家那穷困扭曲的状况,“那场意外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意外?”话已经说出口,我才后知后觉,我的疑惑彻底暴露我和家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出过意外,更不知道情况还挺严重。 彭伯西老师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说道:“是他的胳膊,就是差点被割草机割掉的那只。”她这是不想让我难堪。毫无疑问,她已经看出来了,我完全是一头雾水,进一步解释道:“我女儿在图瓦什小学教书。你妹妹的一个女儿就在她的班上。听起来,他没有因为感染死在医院里,可以说是相当幸运了。你们家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而他那只胳膊也花了好长时间才痊愈。因为他既不听医生安排,也不配合医院的治疗。”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对我父亲的看法。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我们俩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负罪感如同娴熟而嗜杀的猎手,迅速向我发起进攻。毫无疑问,这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给我寄来第二封信的原因。整个家庭都挣扎在破产的边缘—这个人向那个人借一点,那个人又去别的人那里拿一点—这种不寻常的依赖关系仿佛重心不稳的纸牌城堡,只等哪天突然刮起大风,便会轰隆隆应声倒塌。 “不说这些了。” 彭伯西老师得体地结束这个话题,然后抓住我的上臂抬起,像要把我支成稻草人似的,“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珍妮·贝丝,祝贺你取得这样的成就。这让老师我深感安慰,真是这样的。虽然我们总是对学生的未来抱持希望,然而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怎样。” 我突然意识到,许多年以前,当彭伯西老师挺身直面我父亲时,她倾注在我身上的心力要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那时的她并非出于什么特定理由,仅因为心地善良,便认定我是值得珍视的。 我的眼眶又湿了,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彭伯西老师,这对我非常重要。” “叫我埃尔米拉吧。你如今长大了,已经够格了。” “这我可叫不出口。”我又抱了她一下,两人都笑了,随后,她便上前到取药柜台那里去了。 我再次注意到不远处的海伦·哈尔和汉娜。不知道她们对这整段对话有什么想法。我和汉娜彼此对望一眼,开始朝前面的柜台走去。我笑了笑,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正当我准备转过拐角去摆放贺卡的货架上看看时,海伦·哈尔把我叫住了,说道:“我试试看能怎么办吧。如果有希望的话,我就打电话给你。我应该能在租房文件上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她仍然拿着彭伯西老师的那张药方,手指边沿着柜台边缘谨慎地滑动边说:“不过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12 第四章 萨拉等着他朝露营地走去,好跟在后面一块儿回去。她特意躲在暗处,尾随这个年轻人来到水边,她跟得很近,但仍然对他怀有戒心。看起来,他应该是最有可能与杰普以及那些被他们像野猪一样绑在营地里的男人有所不同的人。他们把镣铐上到了名叫拉维的小伙子身上,并在他身边留了一把猎刀。等他终于醒来之后,需要先花点工夫割断那棵小树,让他自己脱身,才能去给其他人松绑。但愿,这样可以耗他们两三天。 眼下,她已经摆脱了那一帮人,但也有可能,她是刚出虎穴,又入了狼窝。老骡夫的某些举动使她不敢信任他。她撞见过他用灼热的眼神盯着自己。月亮此时沉入山后,漆黑的环境迫使他们停在原地等待天明。 不过这个男人—兰德,当他们借着月光驱使骡车飞速逃跑时,骡夫曾这样喊过他—令人有些捉摸不透。经过过去这几周,她已经开始怀疑,男人是不是没一个好东西。她讨厌有人暗中躲在她身后,不论那个人是谁。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了山里,你得首先学会这点,否则连命都活不长久,更是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停下来让她先走,耐心地等在那里,好像她是个迷迷糊糊的小动物,是草丛中一只被冻僵的小兔子。 “你不用害怕。”他说。这话是想让她安心,不过她知道,怎么做她才能够真正安心。 她没有答话。她至今没对他们两个说过一个字。最好叫他们以为,她是个野蛮人,一缕轻烟或者一个幽灵。 她挺直脊背,拉紧毛毯抵御寒意入侵。她身上到处都疼,脚踝被铁链磕得又痛又肿,可她还是迈着大步走到他前头,趁着他把水桶往骡马身上搬的时候,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宿营的地方没有篝火指明方向,只能依稀看见暗淡的马灯,但是足以支撑他们度过这漫漫长夜。 足以让她在悄悄溜走之前搜集好所需物品—骡车里的食物、小刀以及,如果可能的话,一把手枪。她知道,有把枪就躺在兰德坐骑上的鞍马包里。她想着不如干脆连那匹马也一起带走,可是小偷小盗已经够令人困扰的了,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她不想因为再顺走这个男人的马而更加愧疚。 然而,这里离家依然很遥远。即便她能沿着山路与河道找到回家的路,她能否徒步抵达仍然是未知数。而且杰普那帮人不久也要恢复自由了。他们肯定会来抓她,兴许还会带上布朗·崔格的几条猎犬。 她坐到马灯旁,将毛毯裹在身上,意志开始摇摆不定。马灯对面,老骡夫把一个麻布袋扔到地上,直接躺了上去。他半眯着眼睛打量她,说道:“你会说话吧,丫头,我知道你不是个哑巴。” 她什么话也没说。 “你要是胆敢对我施巫术,我就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他把小刀从刀鞘中拔出来,平放在自己胸前,“我对你这种人可没什么好感,你听到没?你是长得好看,但也不值得为你把命丢掉。那个傻小子太心慈手软了。就应该把他们全杀了埋掉,叫谁也找不见他们的尸骨。现在我们可麻烦大了。你老爹也不知在这山里的什么地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火焰,既没看向他的方向,也没理会兰德照料马匹传来的声音。寒意从毛毯间隙钻进来,仿佛在测试额吉编织毛毯的手艺。萨拉极尽所能地将它拉紧塞严,假装是祖母宽大厚实的手掌在庇护着自己。她把脑袋弯下来,抵在膝盖上,哈出热气暖和身体。山上某处应该是要下雪了,她可以感觉到。 她相信不会是今晚或者明天早上,但是就快到了。一旦下雪,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积雪虽然能掩盖气味,却会留下让人追踪的足迹。如果是场大雪,或许可以帮你顺利脱身,但如果只是像每年这个时节常见的零星飘雪,则反而会把坏人直接引到你身边。 骡车防雨布的飒飒声响,金属相互撞击的叮当声响,每个细微响动都令她精神一振,提示着兰德距离自己是远是近。尽管她已经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她还是听出了他正在朝着马灯这边靠近。衣物摩擦的钝音和他靴子近乎无声的刮擦声响一下下拉扯着她的心绪。他走到她身边停了一会儿。她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他把手搭到了她的肩上。她身上的肌腱全紧绷起来,可是她并没有退缩。她不容许自己退缩。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他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的伤口上点药,那样能缓解些疼痛。” 她还是没有答话。? 一个软软的东西盖到了她的身上,感觉有点重,因为夜深雾浓已经结了霜。是一块毛毯。她没有将它抓住,只是任它披在自己身上,阻隔寒风入侵。 她已有许久没有感受到男性向她表示的善意了,自从阿公死后就再没有过。阿公有一头白发,肚子圆滚滚的,浑厚的声音总能响彻整间木屋。他是个苏格兰人,因此她便以为,所有苏格兰人都是好人。说不定兰德也是个苏格兰人,然而除了开口询问,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加以确认。 阿公毫无征兆地离开人世已经好些年了。萨拉记得那个时候,身材高大的阿公躺在那里,身体很沉,是靠萨拉、额吉还有一头骡子的力量,才终于将他安葬下去。她仿佛又看见了他的身影—或许是她的脑子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然而他就在那里,留着那把标志性的白胡须,把她抱在自己膝上,给她朗读书上的内容—这件事额吉没法做到。那时他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额吉、妈妈还有萨拉,听阿公讲起遥远的地方,那些故去的人身上的故事,他们的事迹至今仍然被人铭记。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她那时还只是个小婴儿,然而这样的时光也同样令人神伤。当它们从此一去不复返的时候。萨拉的妈妈离开人世之后,祖母曾经这样告诉过她: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宝贝。这世间万事万物,生来有时,逝去有时,骚动有时,落定亦有时。” “嘘—”祖母的轻声细语在她脑海里回荡,是时候休息了,我的孩子。? 读到这里,我抬起头来,一瞬间竟对自己正独坐在海伦·哈尔木屋前屋檐下的门廊里而不是身在山间的临时露营地,瑟缩地躲在毛毯底下,感到颇为意外。书中彼时的月亮沉下山头,时间是凌晨时分,天色已变得漆黑一片。而此时的镜面湖这边,夜晚同样已然来临。一只山猫在林中某处突然惊叫,使我产生了一种置身故事当中的错觉,仿佛我正寄身于那个恐惧迷茫的女孩体内,她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一个与那片山林格格不入并且尚不知道能否信赖的年轻男子身上。 当我用完晚餐,回到木屋,竟然发现新的书稿—整整两章内容—就恭候在那儿。我完全想不明白这稿件是怎么进来的。 离开药店之后,我一直在镇上打发时间,拿上手提电脑,在一家咖啡店里工作,“星期五”缩在桌子底下睡觉,一拨又一拨《时空过客》爱好者在店里来了又去。我盼着海伦·哈尔能打电话过来,这样我正好还在街上,谁知道呢,万一她已经安排好会面事宜。可电话一直没有来。当餐厅开始坐满来用晚餐的客人时,我便吃完晚餐,决定不再等下去。 木屋看起来和我离开时一个样,连坏灯泡都还是原样。除了我租来的那辆车,没有别的轮胎印,也没有别人来过这里的迹象。我本以为,塞在纱门和门板之间那个马尼拉信封里面装的大概会是我的租金账单。 “这下好了,他不仅不想和我谈话,还交代她要把我从这儿赶出去。”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完全没有料到,我此行前来的目的竟然就装在那个信封里。《守护故事的人》的后续章节,发黄的纸张、不规范的字体,和先前的书稿一样。 薇尔达若是看见了,大概会指责这个作家不够专业,她憎恶粗枝大叶和敷衍了事,对于写作和人生皆是如此。 “聪明女人向来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明白将一份工作做到完美的意义所在。她知道她必须非常能干,才能在这个男权的世界里独当一面,珍妮·贝丝,”她边说边打着要登报的专栏文章,那是她发现必须独自抚养儿子后,在教师工作之外找到的额外收入,“这并不是我们这代女性小时候所接受的教育,然而现实往往与我们的梦想千差万别。适应现实的能力,决定着我们能够过上怎样的日子。” 我重新看回书稿,思索着—如果让我置身于故事中那个年轻姑娘的处境,自己是否拥有生存下去的本领? 那么她呢?? 13 第五章 兰德慢慢翻转身体,艰难地撑开眼皮适应光线,觉得脑袋抽痛不已。这痛楚十分强烈。他抬起上身坐直,努力让意志清醒过来。时间比他想的晚多了,太阳已经爬过上方的岩顶,照到了他们露营的地方。 真是怪了,艾拉竟然还没过来叫他醒来。通常情况下,他们每天早晨都是拂晓就出发,随便吃点前一天剩下的玉米饼或者硬牛肉干作为早餐。 他觉得冷,而且很疼。 一截松垮的布料从他的脸上掉落下来,微甜的气味令他感到十分反胃。他捡起来,闻了闻,立即认出了这个味道。乙醚聚会在查尔斯顿的年轻人之间十分风行。这东西的味道和它完全一样,绝对没有认错。 记忆涌上心头,前一天的种种画面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布朗·崔格的木屋,突然而仓促的遁逃,艾拉腿上那支瞄准他的手枪,杰普,那个叫拉维的小伙子,还有几个他们的男人,被铁链锁住的女孩,她那双奇妙的蓝眼睛,祖父的十字架,双方的争辩,以及他们趁着月光从那个地方逃离的画面…… 艾拉带着乙醚原本是为了做买卖,就像其他许多商人一样。 兰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底下趄趄趔趔,看向他们昨晚露营的地方。骡车停靠的地方已经空了。 “不!”他的声音从喉头发出,满怀着怒火。他气急败坏,狠狠踢向睡觉用的草垫,把它踢得飞了起来,大吼道:“你、你这个老浑蛋!” 他这才想起那个女孩,不安的感觉在他体内翻涌。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发现她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她的手织毛毯不见踪影,他盖在她身上的那条也消失不见。唯有留在松枝堆上的压印能够证明她曾经存在。他扫了一眼周围的树林,在不远处的巨石上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把裙摆塞了起来,方便她行动,两条瘦小的腿像猫似的紧紧盘起。 她一动不动,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眼睛在橄榄色皮肤的衬托下仿佛正在发光。脸颊肿胀的部分已经有所消退,所以她此时正睁着两只眼睛仔细审视着他。 见到她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只有愤怒。她闯进他的人生还不到一天时间,便让他整个世界轰然崩塌,留下一片废墟残渣。眼下,他身处这陌生而危险的茫茫山野,没有坐骑,独自一人,没准还有人已在后面追踪。 “这无耻的老浑球竟然就这么跑了!”兰德头晕眼花,乙醚的效果还没散去,绊到毛毯又再次摔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费了好大劲才来到山脊处。但凡他还能看到一点骡车的影子,他都会跨越荒野一路追赶上去,“你这个人面兽心、满嘴脏话的老……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掐断你那没用的脖子,把你的耳朵揪下来拿去喂畜生。我要……” 萨拉听不清后面的内容,他低沉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开来,把藏在栖居地过冬的鸟儿都惊飞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走时,她既没有跟上去,也没有独自离开。她说不出先前为什么没有跑掉,在她醒过来看见骡夫准备悄悄溜走的时候。 她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骡夫大清早地一个人到处走来走去。她透过毛毯的豁口偷偷观察,看见他用一个棕瓶里的东西把那块破布打湿,将布放到兰德脸上,并在他的铺盖上也洒了一些,然后才将瓶子重新塞好。 老骡夫突然看向她这边,“待在那儿别动,丫头,最好一动也别动。要是胆敢给我惹麻烦,我就让你成为一具死尸,永远留在这里。” 她并没有慌张,静静等待时机。她已经趁他们两人睡觉时,拿到了她所需要的所有东西,并且都藏进了灌木丛里。她只是在等待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她对自己说。她本来无意再睡上一觉,可睡意翻涌而来,使她再次沉入梦乡。现在,骡夫反而抢到了她前头,还准备把东西全拿走。他甚至连马鞍也扔到了骡车上,还把马给拴了上去。唯一没被他带走的东西,就只有兰德睡觉时搁在身边的鞍马袋了。那个已经被萨拉藏起来了。 很快,骡子拉着骡车咯噔咯噔地翻过山坡冲下山谷,马儿被缰绳拽着只得一路往前。她这下可以走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就这么跑掉,留下一无所知的兰德独自躺在野地里。相反,她一直等待着,并用那把她偷过来插在裙子侧口袋里的手枪守护着他。 “走吧,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脑子里开始响起喃喃低语,“快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她看到他停在山脊处,抬起一只脚,猛地踩在地上,然后手舞足蹈地单脚转了个圈的模样,竟有一抹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一个成年男子,倒更像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她从没见过,一个那么强势的人竟做出如此傻气的行为。她也从未见过一个到山里传教的牧师竟会对山林、对人与自然之间的力量悬殊如此无知。 这个带着孩子气的男人,脸上刮得光溜溜的,顶着一头金发,和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兰德眺望着繁茂山冈与裸露岩石拼缀而成的连绵景象,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哪里都没看见艾拉、骡车或是那匹马的迹象—只看到层峦叠嶂、满是岩石和树木的连绵山峰笼罩在晨雾之中。老骡夫早已走远了。毫无疑问,他从昨晚就已经谋划好了。 “你这个蠢货!”他咒骂自己,一拳砸到另一只手上,因为天冷,疼得两手不停挥舞。他不应该如此想当然地以为艾拉会帮助这可怜的姑娘摆脱被追赶的命运。 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地方想当然,而傻瓜一般会早死。? 他现在就死可太年轻了。? 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他绝对会铭刻在心。“你不要在心里急躁恼怒,因为恼怒存在愚昧人的胸怀中。”《旧约·传道书》里的这句经文,祖父曾经多次向他传诵,如今又回荡在他脑海里。他闭上眼睛,大口呼吸着清晨的凉爽空气,他抬头面向天空,感到细小的雪粒落在脸上,平息着他的怒火。山顶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雪。他直到这时方才发觉。 上帝能听见他在此处发出的声音吗,在没有像样的礼拜堂,没有受命牧师的情况下?他从未试过在没有祖父或父亲陪伴,没有他们坚定信仰的支撑下,独自在荒野中领受考验。然而此时此刻,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显然,甚至连他那本《圣经》也都消失了。他一脚踢飞毛毯之后,并没有看见他的包或者手枪。 艾拉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这无异于将他置之死地。还有那个女孩也会落得同等下场。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回营地。他料想女孩应该已经逃走了,却发现她就站在之前松枝被清理掉用来放马灯的地方。双手交叉紧握,将指关节抵在嘴边,手腕的伤口到今天早晨已经结痂红肿。她的眼神令他迷惑不解,读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对他能有什么好的看法吗? 他一语不发,转过身背对她,体会着愤怒与屈辱夹杂着恐惧的酸楚。虽然现在他最需要做的,是冷静下来分析一下形势,拟定一个行动计划。然而他想要做的,却是随便抓起什么东西,任何东西都好,然后将它撕个粉碎。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他还不能冷静下来,但也没有破坏他们仅有的几样东西,尽管也就是几张毛毯和他们穿在身上的衣服。他把手搭在腰带上,指尖不停敲打着,考虑着今后的安排。看起来,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有利条件了—这几样东西,还有这飘雪的清晨。 “振作起来,小家伙,”父亲在他脑海里低声诉说,“至少上帝还将第二天呼吸的空气许给了你。情况本有可能比这更糟。” 他们从布朗·崔格的店里出来并没多远。如今再沿原路找回去的可能性还很大,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鞍马包不见了,没钱购买那里的补给品,而且,也不知道布朗·崔格会不会又把这女孩给抓起来。除此之外,他还面临着杰普那帮人已经恢复自由并且正从那个方向追来的风险。 杰普他们露营的地方应该会有补给品,而且说不定还能在那附近找到马匹。兰德和艾拉离开之前,把他们的坐骑都四散着赶跑了。不过,这个计划也并非万无一失。没准,等他深入虎穴之时,老虎已经恢复自由,正在忙着四处觅食。因此,兰德必须先在周围小心打探…… “你能找回我们昨晚丢下杰普那帮人的露营点吗?”他清了清嗓子,把背挺得直直的,以此支撑他已受伤的自尊。他不愿去想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已全被她看在眼里这个事实。或许,如果他能装出冷静的样子,他便可以联合她的力量而不是让她也陷入恐慌情绪。? 她抬起下巴,瞪大眼睛,然后开始拼命摇头。 这反倒让她更加害怕了,而他此时最不需要的,便是还要去照顾一个情绪激动的女人。 “不。”这是她说出的,第一个字,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再往前走两天,就会有一个小镇,最多三天就能走到。我知道去那里的路。这一带都不安全。要是布朗·崔格派出猎犬来追我们,那是肯定躲不过的。” “这么近就有居民点?你确定?”他对此表示怀疑。他们来的路上,艾拉曾经咬牙切齿地抱怨,嫌崔格店铺的位置太过偏远。 “两天,如果走得不是特别慢的话。”她横跨一步,朝旁边的树林走去,并示意他暂时留在原地。 在等她回来的当头,他为自己的好运而感谢上帝。这女孩原来会说英语,还知道去居民点的路,而且看上去似乎神志也很正常。昨天夜里涉及女巫和咒语的那些话,其实已经令他相当不安,甚至到了羞于承认的地步。还好,她就是个平常女子,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说起来,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却落到了那帮危险的男人手里。无依无靠。 他听见她在矮树丛里钻来钻去,在一小块空地上,从这头窜到另一头。回来的时候,她那瘦长的褐色手指抓着一大把野柿子和山核桃。鲜活的色彩使他瞬间愣了神,不知怎么竟看得入迷了。直到她走到他跟前,他才注意到她的肩上正挂着某个熟悉的东西。是他的鞍马袋。 “我的东西。”他的动作太快,过于唐突,使她吃了一惊,急忙后退,手里的柿子和山核桃撒了一地,鞍马袋掉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他拿起袋子,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检查,找出了原本没有的硬饼干和面包、一小块肉干,以及他的手枪。除此之外,还有备用子弹,这些明明一直放在骡车上的旅行箱里,不该在这鞍马包里,另外,还有一把艾拉装在箱子里准备出售的全新猎刀。 他迷茫地看看她,看看手里的包,然后低下头,看着她重新捡起那些颜色鲜艳的深红色果子,并用裙子兜了起来。终于恍然大悟。 “你偷了我的包,”他脱口说道,“还有我的手枪。”她趁着他们睡着时,在营地里搜刮了一番。她一直准备着要独自离开?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之前应该都是骡夫在照看你吧。” 他把包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祖父的那本《圣经》,还有他的野外放大镜,以后生火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假如阳光足够强烈的话。他用皮革捆起来的那包东西不见了,里面有他的笔记本,还有钢笔和墨水。她肯定是在搜刮骡车上的补给品时,把它们藏在营地附近某个地方了。“我的本子不见了。我的本子和笔都到哪儿去了?” 她站起来,仔细看着手中那颗柿子,好像打算马上将它吃掉,就在此时此地。“一个满是树叶的本子有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当饭吃。而且,你选的绝大部分连一点药用价值都没有。”她耸耸肩,拿起柿子咬了一口,汁液沾到开裂的嘴唇使她痛得缩了一下,她接着说:“是时候启程了。大雪就要来了,还有杰普那帮人。要是他们找回布朗·崔格店里,他一定会派猎犬来追我们。” “我必须拿回我的本子。”他扬起一只手,足足高出她1英尺 。 “就是那些狗找到我的,我第一次逃跑的时候。” “我说了,我必须要拿回我的本子……”? 木屋里边响起了电话铃声。直响到第三声时我才终于反应过来。“星期五”趴在门廊另一边,一只耳朵动来动去,被这声音弄得晕头转向。它从没听过固定电话发出的,机械铃声。 我放下只剩最后一页没有读完的书稿,急忙朝屋内跑去,“星期五”也跟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往门里钻。 我在铃声响到第五下时拿起话筒,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 “你手机号码不在我手边,所以我直接拨了这个电话。”海伦·哈尔没有自报姓名,不过她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再说了,我已抱着万一的希望等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只盼着她能打电话过来。“喂?你在听吗?”她问。 “在的,在的,我在听。抱歉,我刚才和我的小狗绊到一块了。”我用脚把“星期五”推开,它则毫不示弱地回击我的鞋子。“我会让‘霍雷肖’好好陪你玩玩的。”我很想这样警告它,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不好意思,海伦。你刚刚说什么?”我贴紧听筒,并堵上另一只耳朵,努力从静电干扰和“星期五”的叫嚷声中过滤出她的声音。 话筒里传来她的后半句话:“……明天中饭过后到药店来见我吧?我给你想了个主意。” 14 我把“星期五”留在木屋里,给它准备了食物和水,并严厉地说教了一顿,然后早早出门向药店进发。我心里混杂着好奇与期待的情绪,身体里每根神经都像通了电的电线般震颤不已。就在今天下午,我心中关于埃文·哈尔与《守护故事的人》的疑问,或许就能得到解答,这种可能性,打一个或许有些不恰当的比方,便如艾拉迷翻兰德时用的乙醚一般,令我整个人心醉神迷。海伦·哈尔所说的主意,她昨天在电话里说起的提议,便是让我陪她到山上去看望她的嫂嫂。上山,到埃文·哈尔家族世代相传的领地上,那安保森严的住所去,他的祖母,维尔莉特·哈尔,如今仍旧住在那里。 昨晚和今早大部分时间,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阅读手头上的所有内容。徒步赶了两天路之后,兰德和萨拉仍然没有看见任何文明迹象。他们没发现杰普那帮人的踪迹,但时不时地,能听见猎犬发出的远吠声。眼下,他们无疑正在被人追踪。到现在,说我沉迷其中已经远远不足以描述我的狂热状态了。 然而,另一方面,科拉尔·瑞贝卡的第二封信依然萦绕在我脑海里。昨天夜里,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伴着“星期五”从底下沙发传来的呼噜声,终于把那封信打开了。信里说明了父亲那次意外的前因后果,并提出了让我出一笔钱的请求,科拉尔·瑞贝卡还像往常一样,充当着家里的沟通使者。老农舍的房顶就快塌了,屋里那些老旧的电线,还是当初我们住进去很久以前换的,如今快要报废了。卧房里的电线已经冒出火星,而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仍然住在里面。 因为没钱修理,他们切断了莉莉·克拉瑞特房间的电源。现在,她只好在没灯的房间里勉强凑合。玛拉·黛安和她丈夫,带着几个孩子住在山下的活动房屋里,因为帮父亲交了医药费,已没法按时支付租金。教堂募集了一些衣裳,给玛拉·黛安的双胞胎新学年的时候穿,不过近来就连教堂都快难以为继了。自从图瓦什的模型厂和服装厂相继倒闭后,莱恩山丘圣徒兄弟会的会众开始逐渐减少。许多兄弟会成员都像其他人那样,为了找工作陆续搬走了。我几个妹妹当中年纪第二小的埃维·克里丝汀,如今又怀上了孩子。她和玛拉·黛安都十分激动,因为这孩子比玛拉·黛安最小的那个只晚不到两年,正适合当玩伴。 家里的状况没完没了,这负担之沉重,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种现状吗?至今为止我所做的又有什么用吗?根本毫无用处。只不过是给即将崩溃的大坝做些临时修补。大坝后方,水量仍在不断上涨,不停旋转,不停翻涌。我设法所做的一切,除了让自己陷入信用卡的无底洞里,只是助长这种现状更长久的存在:早婚是受到鼓励的,怀孕就意味着成就,无论家里是否有钱养育这个孩子。 我胃里一阵翻腾,沿着弯曲的山路朝镇上走去,身边挤满了前来参加“武士周”露营活动,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群。这些人知道些什么?我很纳闷。这些游客是否了解,这大山中饱受创伤的真实生活?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时空门。在阿巴拉契亚山区某些地方,人们仿佛生活在静止的时空中。他们迷失在时光里,被美丽和丑恶所禁锢。美丽在于壮美的山中奇景。丑恶则见于贫穷、教育匮乏、饥饿,以及孩子们因为从小喝汽水和糖开水而蛀坏的牙齿。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上帝吧,我猜想,尽管这些日子我们并没有真正交谈过。上帝,莱恩山丘那座破烂的白色教堂,还有恐惧、痛苦、惩罚、羞愧与罪恶感,这些全都在我心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已难以分辨出哪些才是真实,除了让教众继续延续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以外,上帝究竟还想做些什么。一直以来,将这些想法一股脑抛开往往更加容易,任由它们纠缠不清,被遗忘在角落里。 然而这趟旅程已经不经意间牵动了我的心结,种种不可思议的关联表明,我此番前来并非只是出于巧合。各式各样的事件暗示着,有时甚至明示着,我童年时期所信奉、莱恩山丘所推崇的那个上帝,那个因为母亲的“罪过”而蔑视我轻鄙我的凶险形象,也许是一位早有旨意并且乐于赐福的上帝。也许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守护着我—在我努力使自己相信,我正走在自己所开辟的道路上时,他其实早已为我铺好了路径。 我自己也有点意识到了,我会重回这里绝不是无缘无故。 对我的考验就要到了,在某种意义上,我其实一直知道,自由就站在审判台的另一侧,只要我们能够直面真实—从谎言中甄别出那些关于自己、关于家庭以及关于上帝的真相。 要想顺利通过考验,我就没法不回到那个我曾试图逃离,如今不断向我呐喊的地方。我还不太确定具体的时机,但在这次行程结束之前,我会回一趟莱恩山丘。读了科拉尔·瑞贝卡的信之后,我就已经有所觉悟。 前方,镜面谷小镇与我小时候生长的地方是那么不同。它坐落于半山腰,像明信片上的景致似的,祥和宁静,是个美丽的消遣之地。镇上的建筑全经过精心翻修,街上非常热闹。埃文·哈尔的财富和名气提升了这个小镇的名气,使它成为与高地镇和阿什维尔一样的旅游胜地。 我把车停在了药店附近,虽然现在去见海伦还为时尚早。上午刚过去一半,她交代要我午饭之后才过去,于是我便在街上到处闲逛起来,欣赏各种稀奇古怪的大杂烩:《时空过客》的纪念品、复刻版的服装和武器、电影海报、本地手工艺品以及种种古玩珍宝。 我坐在冰淇淋店一角,看到许多客人摆出各种姿势,和一张埃文·哈尔真人大小的纸板合照。他穿一件欧洲宫廷式黑衬衫,着黑色马裤,配一双海盗穿的那种过膝长靴。埃文·哈尔在《时空过客》第一部电影中出演了一个小配角,他的戏份,是YouTube网站上点击量百万的热点视频。狂热爱好者能从被暴风雨摧毁的葡萄牙大帆船的众多船员中,准确找到他所在的位置。造反的时空过客协助这艘船上的水手,带领他们抵达了北卡罗来纳州的外滩群岛。到了那里,一瘸一拐的幸存者们将会来到沃尔特·雷利爵士所说的那群神秘消失的殖民者所在的村落。其实很早以前,那群人便舍弃了最初在罗阿诺岛上的居所,与位于更南边的哈特勒斯角上的当地人混居在一起。 在埃文·哈尔交代的历史背景中,有一个孤立而神秘的民族,默林吉人,居住在北卡罗来纳州和田纳西州的蓝岭山脉里。他们的祖先是因为时空门发生故障而无法重返星际通道的时空过客。他们因此被困在地球上,在第一批英国清教徒抵达这片大陆的二十年前,就与“消失的殖民者”和当地部落一起生活在美洲大陆。之后,他们通婚并生下混种小孩,许多人开始想要留下来。在第三本书中,他们终于找到了在地球上穿越时空的方法,并利用它来逃脱追捕,只不过每一次,他们都无法预测时空门会将他们送到哪里。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些联系。埃文·哈尔书中的默林吉人(Melingee),代表的便是默伦琴人。深色头发,褐色皮肤,令人称奇的亮蓝色或银色眼眸。同默伦琴人一样,默林吉人在时间上也要早于其他欧洲移民。后来历史上关于默伦琴人的种种流言和传说—说他们是一个古怪的种族,是蓝眼睛的魔鬼、会法术的骗子—不过在他的小说里,这些其实是因为外星来的时空过客具备超凡的能力的结果。 埃文·哈尔对山中神秘居民的兴趣,是否就源自兰德与萨拉的故事?他们是否就是纳撒尼尔和安娜的原型呢?两人跨越时空的禁忌之恋征服了各个年龄阶段的读者,光书就卖出了几百万册,更不必说电影票和精装DVD套装了。 难说。你很难在埃文·哈尔的书中厘清想象与历史的界限。总是真真假假相互掺杂,营造出一切都是真实的幻象。《时空过客》系列就把蓝岭山脉流传的一些神话和鬼故事与故事情节糅杂在一起,还有像树屋隧道这种怪异场所—内战时期一条修到一半却被废弃的铁路隧道。在《时空过客》的故事里,这个哪里都无法抵达的诡异通道其实就是时空门所在的位置,它曾被黑暗势力所占领,后来在一场大战中被炸成了一堆乱石。 那些一心要过上时空过客式生活的人,会定期前往树屋隧道和伊萨昆娜瀑布进行朝圣,安娜和纳撒尼尔曾在瀑布里利用秘密时空门避开追踪。 冰淇淋店角落的桌子旁,几个披斗篷戴兜帽的人正在就树屋隧道和时空旅行的物理学原理进行理论层面的探讨。 我在一旁听得十分入神,直到手机上的提醒铃声响起,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迟了。 离开几个争得火热的科学家,我急忙赶到药店见到了海伦·哈尔,并主动提出由我来开车上山。 “那太好了,”她套上帆布夹克外套,跟着我走出店外,“只不过,时间恐怕会有点赶。我嫂嫂已经有约了,下午晚些时候要去夏洛特看医生。” “我真的非常感谢您能这样帮我。”虽然快速拜访并非最为理想的状况,可是我也不敢冒险,连这次机会也化为乌有。我还不是特别清楚,海伦今天究竟有什么打算,但到了这时候,只要能够接近埃文·哈尔,让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这个嘛,如果说,有谁可能知道,埃文和你打听的那份书稿是否有些关系,那个人一定就是维尔莉特。他们父母去世之后,是她把埃文和他弟弟抚养长大。” “我很想见见她。”我听说过埃文·哈尔的悲惨遭遇。一家人全被围困在着火的度假屋中,只有埃文和他弟弟,杰克,逃了出来。他的父母和姐姐都葬身于火海之中。 “谢谢你开车带我,”海伦在车子刚出镇时说道,“我儿子不怎么放心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自己开车上山。这感觉挺奇妙的,轮到你的孩子来告诉你该做些什么了。” “我想应该会挺奇妙的。”脑海中掠过父亲发生意外的消息,又想到我那几个妹妹。我根本想象不出,她们哪天主持大局的情景。父亲所说的话向来是金科玉律。“路上的风景真美呀。我能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那么不愿放弃画画了。这应该也是我之所以会那么喜欢木屋里那些画的原因吧。它们记录了这地方各个时节不同的美。 听了这话,她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说道:“那些都是我最中意的部分画作。当然了,它们如今都有好些年头了。我曾在社区学院任教挺长一段时间。但是我丈夫中风之后,我便只能二选其一了,要么经营药店,要么继续教书。镇上需要有间药店,因此,执教艺术课程就只能靠边站了。经营药店,照顾丈夫,看管孙子,现在又加上维尔莉特,这些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精力。”内心的挣扎从她的表情中显露出来,为了应付艰难的现实而被迫放弃梦想所带来的伤痛,一直默默郁积在她心底,“不过我很享受教书的那段时光。可以鼓励那些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一带,没有多少人能走出这里,去读克莱姆森大学,不过最起码的,社区学院能给他们提供一个起点。” “这是个很好的起点。”我多么希望科拉尔·瑞贝卡能去上大学。我曾试图说服她选择这条道路,然而自从我离开之后,父亲就越发坚定了不能再让任何人离开家的念头。 “我认识薇尔达·卡尔普。”海伦突然说,我朝她那边看了一眼,但车子正从一块凸出的岩石底下通过,她的脸恰好罩在了阴影里,“不过不是很熟,我们在一个慈善协会的募款活动中合作过几次。她想创办一个服务于本地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机构。嗯,我想那应该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 十三四年前……我刚刚动身前往克莱姆森上大学。显然,薇尔达早已为未来制定了宏伟的计划。“她从没和我说起过这些。”我说。 “嗯,我想事情可能是因为这事在她确诊肺癌之前都没有多少进展吧。而且在那之后也再没有人去推进。所有事情都靠她亲力亲为。只有她在外面还有些关系。” “听起来很像她的风格。”我一直希望,在我离开之后,我的妹妹们也能像我一样,在薇尔达那里寻得同样的庇护,然而与薇尔达相关的一切总会在我们家遭到强烈反对。父亲之所以同意我去那里,也是因为随着我和母亲越长越像,他和莫茂·莲娜都越发不想看到我在近旁。等到玛拉·黛安长大一些,能照看弟弟妹妹的时候,全家人似乎都很乐意让我到外面去赚钱,而薇尔达给的报酬也确实很不错。 “早知道,我应当多和她打些交道。”海伦说。 之后,我们谈到了周边的景色,漫无目的地说着话,讲到持续萎缩的小镇经济,以及好些农田如今已被度假村所占据。 “再过不久就要开始下雪了,到了冬天,这地方就安静了。”海伦说,“只有滑雪者和猎水鸟的人会从这里经过。” “我今早就觉得有点冷了。”我突然想起了萨拉,意识像跳房子似的,落到那个故事所在的格子里。她也感觉到冬天即将来临。当季节开始变换,空气中会自然地散发出某种讯息,只要你了解这片土地,你的身体会提醒你即将换季。新陈代谢加快,柴垛堆得很高,本地人开始到杂货店积存补给。在某些乡村小路,还可能发生道路无法通行,好几周都通不上电的情况,不过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初冬时节。 车子拐了个弯,路边的围栏由零星散布的生了锈的带刺铁丝网和松木围栏,变成了仿佛没有尽头的十二英尺高的链环栅栏,是专门用来防止小鹿乱跑或外人入内。每隔二十英尺左右,能看见标有“闲人莫入”的指示牌,显示出了安装栅栏的真正意图。 我感觉,我们应该已经来到埃文·哈尔专属领地的边缘了。栅栏长达数英里,强势而又壮观,与这山中景色格格不入。数代以来,这片森林便仅靠山谷地带的地势落差和年代久远的牲口圈或栅条围栏来进行区隔。但其实没有哪一处是不能攀爬或跳过的。除了非法酿酒厂或大麻地附近偶尔设有陷阱—你知道如何避开这些—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破败的老宅与墓地,对任何路过的人都是开放的。 我们驶入一座棚桥,顿时被阴影所笼罩,直到车子从桥的另一头驶出。道路前方,出现了一处入口,十几台车随意停在周围的沟渠里。这场面和我在某些粉丝博客上见过的照片一模一样。人们站在警卫亭旁边那面石墙上的黄铜标识旁边拍照,越过华丽的铁门栏杆拍摄的视频。 人群退避一旁让我们通过,并探头探脑地直往车里打量,想看清我们是否是什么重要人物。一个头戴牛仔帽,身穿印有“哈尔牧场”字眼棕色T恤衫的警卫走过来确认我们的身份。 “只有我们俩。”海伦说。? 他挥手示意让我们通过,旁观者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难道一直是这样吗?”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大帮人。那个男人简直是被软禁在他自己的山中了。 海伦叹了口气,“每逢他们在镇上举办集会的时候会比较严重。一方面,这大概正是埃文写作才华的证明,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状况又实在是很愚蠢。那可怜的孩子应该拥有他自己的生活才对。他向来不是那种好闹腾的人,可是好像他越是躲避这群人,他们反倒还追得更紧了。” “或许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吧。退隐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神秘,仿佛他有某种难言之隐。”我这么说大概有些越界了,可我突然意识到,埃文·哈尔和我的合作可能会对彼此都有帮助。作家推出与前作全然不同类型的新书之后,往往能够平息过往作品所产生的热度。再加上,《守护故事的人》的写作年代更加靠前,可能不会受到他和打造出《时空过客》系列图书的出版社之间签订的条约限制。“只要给我几分钟时间和哈尔先生谈一谈,我可以向他解释清楚,为什么这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事情。” 我掌心开始冒汗,搭在方向盘上,一会儿抓紧一会儿松开,脉搏也突然加速起来。很有可能,成败就在此一举。不是起点,便是终结。 “埃文有时候会非常顽固。”海伦提醒我说。 “嗯,我早有耳闻。” 她哧地笑出声来,像弹出的阀门似的,释放了紧张的压力,轻松地说道“不过你长得很漂亮。男人往往很难当面拒绝一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士,尤其是在他感到孤单的时候。而且你们俩都在出版这个行业。” 我对她的发言感到有些不适,匆匆看了她一眼,此时前方的道路开始变窄,紧紧贴在山体边沿,像缠在圣诞树上的金属丝装饰。她在暗示什么?这到底是业务会面还是某种联谊会? 我绞尽脑汁,不知道应该如何接下去。 “维尔莉特和我都希望埃文能重新写作,而且不要再写什么《时空过客》了。那套书出版之前,埃文经常会写一些美好的故事讲述这里的山、这里的人以及孕育于这片山林的情怀。自从他小时候被维尔莉特带回来住起,写作就一直是他逃离悲伤的出口。虽然当时他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很擅长讲故事了。” 她指了指前方的分叉路口,其中一条已被泥土掩盖,水平地向山后面延伸,另一条路则十分平整,盘旋着通向山顶,说道:“就从这儿拐上去,那条路是通向牧场后门的。” 车子继续向上走,经过峭壁前方被树林遮蔽的古老石舍和谷仓,经过两匹正在岩石上啃咬地衣的马儿,又穿过一株野生杜鹃花,一头母鹿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我们从它面前驶离。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山顶别墅,包括有一大块铺设平整的停车区域、一座六位车库、一座泳池和浴室、一座客屋,以及一处宫殿式的别墅。 我努力克制住了倒抽一口气的冲动。埃文·哈尔生活得很不错。不管他如何看待《时空过客》那套书,他显然从中获利颇丰。 我们把车停在正门前那有两层高的柱廊前,没敲门便直接走了进去,一进门便是一个宽敞的前厅,带着某种取悦女性的设计品味,也可能是来自室内设计师的个人风格。 海伦从进门起就开始高声呼喊:“维尔莉特?维尔—莉特—你在哪儿,亲爱的?” 维尔莉特召唤我们的声音从起居室里传来,我们循声过去,看见她正躺在一张铺着旧绒被的宽大真皮躺椅上。根据枕头安放的位置,以及堆在她身边的那些书、杂志还有针线活计来判断,她显然已在那里打发了大把时间。她那病弱的身躯几乎已变成了躺椅的一部分,但她笑起来十分明朗而热诚。 海伦轻吻她的脸颊,把我介绍给她,然后我们双双坐下。 她们简单地聊了一下药店的经营状况,“武士周”期间的游人,以及维尔莉特这天下午在夏洛特预约的门诊,肿瘤科。谈话进行到最后这部分时,从两人的肢体语言上可以看出维尔莉特的病情并不太乐观。 维尔莉特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亲切地说:“我听海伦说,你对这一带并不陌生。”这是在南部地区与别人展开对话的正确方式—“你从什么地方来”,“你是哪一族的”,以及“你在哪个教堂做礼拜”等等。在城市里住得久了,我对这类事情竟逐渐生疏起来。在那里,商务会谈往往是直奔主题。 “我是在图瓦什附近长大的。”我回答道,感觉有些讽刺。过去这十三年间,我一直想方设法地想把这地方从我的话语、意识以及我的过去中抹去,而现在,这层关系反而成了一种优势。我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高中校友聚会上的投机分子,为了推销二手汽车和塑料外墙,拼命与别人套近乎,“我想这就是《守护故事的人》会令我如此着迷的原因。它把这个地方以及世纪交接时期生活在这里的本来面貌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密切关注着她们的表情,留心是否闪过一丝了然的痕迹,或者任何能显示是她们把书稿放到我门前的迹象。 维尔莉特稍稍移开视线,皱了皱眉头。现在就把话题引到工作上果然还是太快了,“那么你是图瓦什哪一族的?我想不起哪个是姓吉布斯的。” “我家住在再往西去大概十二英里的地方。靠近蜂蜜溪那边。”我故意没说出莱恩山丘这个地名,她肯定听说过。圣徒兄弟会在这一带的名声,几乎与兰德和萨拉那个年代的默伦琴人相差无几—神秘兮兮,怪里怪气,总穿着古怪的衣服,奉行诡异的宗教仪式,对外来者时刻保持警惕。 维尔莉特垂下脑袋抵在靠垫上,笑意暂时取代了她之前显露出的疑虑,说道:“天哪,我们小时候,经常乘着独木舟,顺着蜂蜜溪划上好几英里!那时候多么快乐呀,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围上栅栏。”说到最后,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么说,维尔莉特也不赞成将山上隔离起来。显然,她也觉得这样做会显得相当不近人情。《守护故事的人》的笔触是那么柔和,我怎么也不能将它与警卫亭和咄咄逼人的十二英尺链环栅栏等同起来。 屋里某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电子报警器随即响起,不过警报声很快被小孩子快步踏过门厅的脚步声所代替。不一会,汉娜冲进屋内,当她发现屋里有人,又急忙停了下来。 “汉娜,”维尔莉特收回了唇边的笑意,正色道:“关于在屋里跑来跑去这回事,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要……不要到处乱跑?”汉娜在房间里扫了一眼,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又朝着我这边跑了过来,脚上那双牛仔靴在地砖上滑过。她张开双臂和我打招呼:“嘿!”下一秒钟,我便被她热情的拥抱压得倒在了沙发上。这种感觉真美好,我有那么一瞬间不由得陶醉其中。 她跳下沙发站在我的面前,说道:“没人告诉我你会到这儿来呀。”她扬了扬眉毛,狐疑地看着两位老夫人。 维尔莉特伸出手,弯弯手指招呼她过去,“过来太奶奶这儿坐会儿吧。你今天不是要和你爸爸去钓鱼的吗,小甜心。”? 汉娜坐在维尔莉特那张躺椅的扶手上,垂头丧气地说,“他有别的事要办,所以去不成了。” 小女孩身后,两位老夫人不满地默默对视了一眼,用眼神交流着什么信息。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速之客,不小心目睹了一桩即将爆发的家庭危机。 “他今天应该是休息的呀。”海伦一字一顿地说。 门厅那边,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门打开又关上了。警报声再次响起。这回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我急忙做好与埃文·哈尔见面的心理准备,尽管眼下或许并非最好的时机,然而,走进来的这个人并不怎么符合我脑海中设想的形象。尽管也有些相似之处—深色头发,蓝色眼睛,下垂的嘴角—但是,比我想象的要矮一些。他并不矮,只不过在我的想象里,埃文·哈尔至少也有六英尺高。 他拐过墙角后没有看向这边,却还是脚步一顿猛地停了下来,似乎因为发现起居室有人而吃了一惊,“我进来拿一下钱包,准备到镇上去一趟。那群白痴粉丝又把几截栅栏给弄坏了。” “你不是应该带你女儿去钓鱼吗。”海伦像母鸡看见了蚱蜢似的,追在他身后也朝门厅旁边的一扇门走去。 “她都已经盼了一周了。”维尔莉特也补了一句。 他一头钻进了一间看起来像是办公室的小房间里,声音从屋里传出:“只要你能让埃文那些白痴崇拜者别再继续搞破坏。” 这么说,这个人并不是埃文·哈尔,而汉娜也不是埃文的女儿。? “我有时也挺受不了那群人的。”汉娜站在她父亲那一边,两只手扬到空中,然后啪地拍了一下,“他们把这一整天的安排都给毁了。” 海伦气得鼻翼鼓起,又开始了无声的隔空交流。她的态度非常明显:毁掉安排的人是你爸爸。 我坐在一旁,竭力假装自己根本没有觉察到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 从办公室出来,汉娜的父亲朝这边扫了一眼,在半道上停了下来,“我不知道家里来了客人。”他仔细地看了看我,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是珍妮·贝丝。”汉娜立马自告奋勇。显然,她是在药店里从彭伯西老师嘴里听到了我的名字。我已经不当珍妮·贝丝好多年了。 他穿过房间走来,我急忙起身,海伦也站起来,帮我们做了介绍。她也用珍妮·贝丝这个名字,把我介绍给了埃文·哈尔的弟弟,杰克·哈尔。同埃文一样,他的样貌也很出众,长得十分英俊。头戴牛仔帽,一双深蓝色眼睛,恰到好处的古铜色皮肤。不过,杰克·哈尔身上流露出了某种劳作的痕迹,可我猜测他应该不会比我大很多,三十五岁左右吧。 “叫我简吧。”我纠正道。 “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到来为这里增色不少。”他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饰当中调情的意味,考虑到在座各位的立场,场面变得越发尴尬起来。? “我很荣幸能来这儿拜访。” “你住在这附近吗?”杰克·哈尔给我一种情场高手的感觉,我不由思忖,埃文是不是也像他这般……直白。不知为什么,我印象中他并不是这种类型。我希望他不是。不然的话,事情大概会变得麻烦许多。 “珍妮·贝丝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汉娜回答。 她父亲压根就没往她那边看,而是直直地盯着我说道:“是吗,挺好的。那里景色不错。比较僻静,虽然实际上也并不是特别偏远。你见过克莱夫大叔了吗?当心别被他吓到了。他还没从战争经历带来的创伤中完全恢复过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过他没什么恶意的。” “杰克,别这么刻薄,”维尔莉特不满地说,“他可是我的堂兄弟。” 杰克没说什么,耸耸肩,撇撇嘴苦笑了一下。 “‘霍雷肖’还跟她的狗打了一架。”汉娜又尖声说道。同样,她父亲还是没有转头看她。 “汉娜应该会很愿意跟你一块儿到镇上去,好过就这么待在这儿。”海伦提议道,我突然开始同情她了,大家此时似乎都想把汉娜从身边推开。我当然明白海伦和维尔莉特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我此行目的的心情,但是这可怜的孩子…… “我应该没那么快找到要买的东西,”杰克表示拒绝,并往后退了一步,“汉娜会感到厌烦的,对吧,小家伙?晚些时候,克莱夫大叔会把帮我打磨好的割草机刀片带到这儿来。或许你们俩可以再到昨天那个湖边‘蜜窝’去,多钓些鱼把克莱夫大叔那台旧冰箱全都塞满。”他这才对自己女儿笑了一下,伸手拨弄她的头发,哄她接受这个提议。 “嗯,也是。这样也好,”汉娜满脸崇拜的样子,叫人看得心都化了,“那我先出去骑一会儿马。” “这回可别跑得太远了,”维尔莉特警告她,“你昨天可把我们吓坏了。一个人出去那么长时间。还有,你不许再骑那匹灰马了,它太野了,你还控制不住。如果你又打算一个人出去的话,就骑上‘黑莓’吧。” 汉娜张嘴想要抗议,维尔莉特竖起一根手指,只一眼便让她闭嘴了。 “哼,那好吧。”她翻了个白眼,显露出青春期的叛逆态度。这孩子的母亲呢?我心下思量。而埃文·哈尔又在这充满戏剧张力的场面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很快,汉娜和她父亲相继走了。我们重新说回刚才的话题,然而时间不多了,两位女士也已准备就绪,可以开始谈论埃文和书稿的话题了。? 维尔莉特转过身,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缓缓说道:“我不会做任何会给埃文添麻烦的事情。他肩负的责任已经够多的了,不仅要照顾我这个害病的老太婆,如今连他弟弟和汉娜也搬了进来。埃文卖出《时空过客》那套书时,还仅仅是个孩子,刚刚满十八岁。他做了一些不太明智的决定,卷进官司吃了不少苦头。除此以外,还总有人阴魂不散,想方设法地要从他身上捞钱。总有些人想占他的便宜。” “没错,”海伦出言附和,“我们不希望所做的事情,让埃文更加不开心。要不是看在你是本地出身,加上你到店里来时我就对你有些好感,我绝不会和维尔莉特说起这件事,更不会带你上这儿来。” “我明白。对于这一点,我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是时候进入正题了。或许我已经荒疏了从“你是哪一族的”“你来自哪个地方”开始的迂回线路,但直截了当的谈判是我的强项,“我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到这儿来占谁的便宜的。蔚达出版社在业界享有极高的声誉,这也是我会选择去那儿工作的原因之一。它是个能让我感到骄傲的地方。我由衷地相信,如果哈尔先生愿意将书稿交付我们来出版将是一件对所有人都有益处的事情。”我滔滔不绝地给她们解释,如果埃文踏入全新的创作领域,或许可以平息《时空过客》所带来的久久不散的热度。 听我说完,维尔莉特纤瘦的手指合拢在一起,指尖相触,呈尖塔状。她看了看壁炉架上老式座钟的时间,然后说道:“不过,你在与埃文接触时,必须格外地小心。他有时候会非常固执,太过坚持自己的看法。” “咳!”海伦突然打断了谈话。 “谁呀,埃文伯伯吗?”汉娜突然再次穿过房间。两位女士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没什么,亲爱的。你不是去骑马了吗?”维尔莉特又瞟了时钟一眼,撑直上身坐了起来。海伦探出身子看向前门。我的脉搏加速起来,推测埃文·哈尔可能就快到了。 汉娜走到泳池上方的门旁边,从衣帽架上拿起一顶粉色的迷彩棒球帽,慢悠悠地朝我们这边走来,说道:“我忘了拿帽子。” “玩得开心点。莫莉会过来打扫卫生,我们去医院之后,你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她好了。” “我不需要保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维尔莉特皱起眉头,说道:“别这么暴躁,汉娜。这样可不好。你还需要别的东西吗?”她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直,费劲地扭转身体看着她的重孙女。可是,就连这么点尝试似乎都有些难为她。照看十一岁小孩的任务实在不该托付给这位重病缠身的女士,她根本就无法胜任。 汉娜一只脚点在地砖上,歪着脑袋,深色长发垂下来,搭在运动衫的肩部。“我在想,珍妮·贝丝没准会想去看看‘黑莓’。”她满怀期待地看向我,“你喜欢马,对吧?” 我正要张嘴回答,却被维尔莉特抢先了:“她是过来谈工作的,宝贝。你出去骑马去吧。” “和埃文伯伯有关的工作?” “汉娜!” “我就问了一个问题而已。” “听话,否则你只能待在自己屋里,不能到外面跟‘黑莓’好好玩了。” “你要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情吗,像你在海伦太姑婆店里说的那样?”汉娜没理会太奶奶的话,一直看着我这边。 “汉娜!”两位老人同时斥责道,声音响彻天花板。 “没关系。”我感觉事态即将陷入某种尴尬境地。这种事在这里经常发生吗? “算了。”汉娜不再追问,闷闷不乐地走开了。我们三个一直看着她穿过玻璃门,爬上石阶,进到院子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抱歉,”维尔莉特无力地躺回椅子上,“她是个好孩子,不过也挺会气人的。她在这里太寂寞了。” “她想她妈妈了。”海伦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父母离婚,她妈妈不想要监护权。她搬到纳什维尔,去追寻什么梦想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一股情绪突然涌上心头,感觉如此急剧而又强烈,使我毫无招架之力。我记起那天早晨醒来,祖母坐在妈妈平常的位置对我说:“你妈妈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说明。 “你长得有点像汉娜的妈妈,”海伦的话实在是出乎意料,“那可能就是她会有这种表现的原因。” 我一下子哑巴了。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维尔莉特又看了看座钟上的时间,说道:“不知道埃文现在到哪儿了。”? 我挪动身体,坐到座椅边上说:“其实,我倒是不介意去看看汉娜的马。我还挺想去的,实际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这么玩。不过,我们骑的基本是猎浣熊的骡子。我们家当时养了那种骡子来卖。”硬要说的话,饲养猎犬和骡子可以算是我们家的家族产业了。 “行,你去吧,”维尔莉特示意让我出门,“等埃文来了,我们会先帮你提几句,给他做做思想工作。” 我顺势从屋里出来,沿着汉娜刚才的路线,穿过玻璃门,绕过泳池,走上平整的石阶。台阶旁边,有一个顺坡而下的水景装置,一片秋叶偶然掉落其中,顺着水流一路翻卷而去。花园各处保持得十分整洁,落叶残渣已被细心地清理干净。很显然,这个家除了女佣之外,还请了一名园丁。 我再次猛然醒悟,从种种表象看来,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简直堪称完美。人们很容易仅凭远处观察到的表象,而对他人的家庭生活妄作臆断,认定那就是其实际情况的真实写照—以为华丽的外观和一尘不染的窗户就等同于完美的家庭,然而事实却往往只是金玉其外。 苦难自会降临到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只不过自身的不幸更容易让我们看清。 我走进马厩的时候,汉娜已经系紧马鞍,正准备骑上去。 “嘿,你来了!”她说完,解开绳扣,抓住缰绳,牵着那匹马,“这就是‘黑莓’。它本来是埃文伯伯的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会好几样把戏,比如鞠躬、用一只脚计数,还有躺下。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把它牵出来表演给你看。” ‘黑莓’眼睛和口鼻周围的毛都有些发灰,显然已在这牧场见过了好几轮季节变换。它凑过来和我打招呼,用鼻子蹭了蹭我的上衣,然后长嘶一声,把鼻涕喷到了我身上。这让我想起了旧日的好时光,家里的骡子也会这样做。 “它看起来是匹好马。” “你说话真有意思。就像在上电视什么的一样。” “我住在纽约。可能你听不惯那里的口音吧。”? “嗯,大概是吧。那里是什么样的?” 我思索片刻。多年来头一次觉得,那座城市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却从未真正生活过的地方。“挺好的,很刺激,总有新鲜事情发生。我很喜欢那里。”我说。 汉娜用手指梳弄“黑莓”的鬃毛,“那你喜欢这里吗?” “这山里的景色也很美—不过,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我想你肯定过得很开心的,可以骑马、游泳,玩各种东西。”她脸色一变,我立即明白,我根本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汉娜在这里并不开心。 “这地方可无聊了。” “嗯,‘黑莓’应该很高兴你在这里。我们带它出去探探险吧,我想它肯定会非常乐意的。”“黑莓”转动眼珠看向我,像是在说:“嘿,这位女士,你疯了吗?” 汉娜把缰绳丢到马脖子上,“它可懒了。要是没人管它,它就只会赖在原地,然后越长越肥。亏得它运气好,有我帮它恢复体形。”她伸手盖住它的耳朵,接着说,“那匹灰马就好玩多了,它跑得很快。它有一串老长的名字,不过我总是叫它‘银熊’。”? “好名字。”我轻声笑了。 这时候,有台车子轱辘轱辘地驶进了外面的停车区,汉娜正要抬脚踩上马镫,就这么停在了半道上,“我打赌,一定是埃文伯伯。你牵好‘黑莓’。我去叫他过来。”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已经把缰绳抛给我,朝门外冲去。我抓住那匹马,把缰绳穿进拴马环里,盼着能在正门赶上埃文,在我此行的目的暴露之前,和他一起回屋里去。马厩可不是什么谈工作的地方。这事当然还是要有海伦和维尔莉特帮忙才最好。我需要后援支持,而“黑莓”恐怕不是什么合适的选择。 我走出马厩时,汉娜正爬在敞篷运畜车的栏杆上往里张望。她兴奋地朝我挥手,“快看!埃文伯伯这儿有山羊。哇,看那只小宝宝,真是太可爱了!”拖车里面,一头山羊将口鼻从板条间隙伸出,拖长嗓子发出响亮而不满的声音。 车门开了。一位身体敦实的牛仔从驾驶座出来,埃文·哈尔则从另一侧下了车。我立马就认出了他。他轻快地迈着大步绕过车子,使我想起发生在葡萄牙大帆船甲板上的电影场景。说实话,网上那些图片并没把他的魅力完全展现出来。 我有点呼吸不过来,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场面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干脆假装没听见汉娜的声音,直接从这边回屋里去,但愿他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存在。 “珍妮·贝丝,快来看呀!”汉娜彻底把我暴露了,埃文·哈尔和另一个人都看向了我这边。 我极不情愿地从马厩的阴暗处走出来,那个壮实的牛仔往前走来,和我打了个照面。“女士。”他这样说着,在擦肩而过时脱帽向我致意。 拖车那边,埃文正在向汉娜说明不能留下这些山羊的原因,它们是穿过一处坏掉的栅栏走进来的。 “啊,可这个山羊宝宝多可爱呀!我们能养着它吗,埃文伯伯?”汉娜钩住顶上的栏杆,上身往前俯下朝拖车更里边接近,摸了摸好奇的山羊宝宝的鼻子。 “别掉下去了。”她伯伯逗她说,“它们可是会吃人的哦。”他抓住她悬空的脚,假装要把她翻倒过去,吓得她惊叫起来。 他看起来似乎还不错,竟然还给人一种随和的感觉。完全不是我料想的那样。看过他的采访和媒体照片之后,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严肃认真、心事重重并且待人冷淡的人。 “她是珍妮·贝丝。”汉娜脑袋朝下,透过拖车板条间隙帮我做介绍,“她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 埃文·哈尔转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说道:“很高兴见到你,珍妮·贝丝。” 他微笑地看着我向他回以问候,我必须承认,他的笑容十分耀眼。冰淇淋店那些疯狂的女粉丝很可能选错了幻想对象。 “她是和海伦太姑婆一起上来的。”汉娜报告说。 他困惑地抬起一边眉毛,说道:“难道她不知道祖母今天约了要去看医生吗?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他和我对视了一下,又说,“抱歉。” “没关系。” 山羊宝宝单凭后腿站立起来,努力探头向上轻咬汉娜的手指。“看!快看,埃文伯伯。它多喜欢我呀。你看它多可爱呀,珍妮·贝丝。” “我们不能养它,汉娜。”埃文柔声提醒道。? 我从板条间隙往里看,伸进一只手摸了摸山羊宝宝那柔软的、毛茸茸的耳朵。像天鹅绒似的。正是我记忆里那种感觉。这世上再没什么能比初生山羊的耳朵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了。“它刚出生一两天。这小家伙挺幸运的,没在你发现它之前被别的什么吃掉。”我看了看对面胆战心惊的羊妈妈,“它可能是第一次做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自己到处乱走。”在我们家的农场里,总会把一头老驴子和山羊们关在一起,帮它们赶走捕食者。驴子意外地十分擅长看守工作。 “你看,它需要我们,埃文伯伯。”汉娜直起身子继续协商起来。小羊羔冲着她咩咩直叫,她急忙又把身子探了下去,“它还只是个奶娃娃呢。” 埃文抓住她的靴子,以免她不小心栽下去。他嘴角现出一抹苦笑,转过来面对着我:“真是多谢你了。” “抱歉。”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笑着回应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一时间有些着了迷。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时空过客》所带来的神秘感,抑或是《守护故事的人》那纤细的笔触,我说不上来,却已被眼前的他给迷住了。到目前为止,他的表现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唉。”汉娜轻叹一声,“连它妈妈都不愿意照看它,这小家伙真可怜。” 埃文的笑容消失,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转过身,迅速掩饰自己的情绪,说道:“快下来吧,汉娜,免得待会儿真摔了。迈克到里面打听情况去了,看看他能不能弄清楚谁是这些山羊的主人吧。” 小女孩这才爬下拖车,“也许迈克会空手而归呢。”她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它们最有可能属于马斯特森太太家。” 这话使得汉娜越发拉长了脸,不高兴地说:“那可好了。她说不定又会起诉我们。” “汉娜,”埃文责备的神情使我想起了他的祖母,“够了,别说了。” “好吧。”显然,她并没像对待维尔莉特那样,直接无视她埃文伯伯的话。 “不过我们可以确保不让它挨饿。我们得先给山羊妈妈挤奶,如果有需要,还得帮它找个奶瓶。”他再次转身面向我时,脸上的阴郁神情已经一扫而空,“你给山羊喂过奶吗?” “简直不要太多。”羊奶皂和羊奶膏是祖母在跳蚤市场出售的商品之一。她还会用秘密采集点摘来的草药,制成能治疗关节炎、支气管炎、疝痛、发烧及其他疾病的医用合剂。母亲离开以后的那些年里,我的众多遗憾之一便是,当时只顾着避开祖母,没从她身上学到什么传统手艺或是采集和处理野外植物的方法。 “那可派上用场了。”埃文朝我投来欣赏的眼神,使我莫名感到目眩神迷。 汉娜透过板条间隙抚弄着小羊羔软软的鼻子,说道:“珍妮·贝丝是从纽约来的。” 我脑子里顿时响起了警报。事情好像突然往前推进了一大步,眼看着就要揭开正题了。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让他从汉娜嘴里听说我此行的目的。海伦的警告仍在我脑海里回荡:“埃文有时候会非常固执。” 埃文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没有怀疑或是冷淡,只是觉得挺有意思:“是吗,一个会养山羊的纽约姑娘?”他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站在那儿看我到底会如何回应。 “我在图瓦什一带长大。小时候家里养过羊。这次回来,也只会待上几天。”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可他听到最后那句话,似乎感到有点扫兴。我有些好奇,这地方每隔多久会有客人来—每隔多久他才会和别的什么人说上话。 “哦,是吗,这个时节湖边的景致确实挺美。”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眼里不再只是单纯的好奇。他开始认真琢磨起来,试图弄懂我的意图,试图厘清整件事情,“只不过,‘武士周’期间有些不太清静。” “哦,她不是为‘武士周’而来的。”汉娜把注意力从山羊身上转到我们这边,“珍妮·贝丝是到这里来谈工作的。” 一记无情的铁拳狠狠砸中我的腹部。幸好,埃文似乎在注意什么别的事情。先前那个矮壮的牛仔,迈克正从马厩里走出来。 “‘黑莓’怎么会系着马鞍,套着马笼头跑到牧场里去了?”他在车道对面大喊。 “啊,糟了!”汉娜急忙走向马厩,和迈克一起猛追‘黑莓’。 “是我的错。”我主动承认,“我担心如果绑得太紧,它会使劲挣脱把缰绳拉断,所以就只随便绕了几圈。” 然而当我转过身,埃文却并没看着奔向牧场的迈克和汉娜,相反,他正一脸认真地望着我,正色问道:“什么样的工作?” 我的思绪凌乱不堪,肾上腺素极速上升。这和我事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喜欢自己掌控谈判的节奏。这也是我能成功谈判的原因。可现在他既然问了,我也不好撒谎骗他吧,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是为一份书稿而来的。” “你是做出版的?”他像说脏话似的吐出这句话,抽出插在口袋的两手放在腰上,忿忿地紧咬着牙关。 “是的,没错。我只需要占用你五分钟时间。我是一名编辑,来自蔚达—” “你还哄骗我姑婆把你带到这儿来了?”他俯身逼视我,使我不得不向后仰伸长脖子才能勉强看着他。 “不是这样的,哈尔先生,海伦和你祖母都希望或许我们可以先—” “也就是说,你为了达到目的,利用了我的姑婆、我重病的祖母,还有一个六个月前刚被妈妈抛下的小女孩?真够可以的。你们这些人还有良心吗?哪怕是一丁点?” 负罪感像把刀,狠狠捅了我一下。我想反驳,可是,我真的利用她们了吗?他真的说中了吗?“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几句,让我完整地把话说完。” 他凑得更近了些,近到我都能看见他眼珠正中燃起了怒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这位女士,我不需要听你把话说完。不论你要说些什么,我都丝毫没有兴趣,现在,你可以走了。” “你姑婆是坐我的车上来的。”我提出抗议。这完全是一场灾难。我现在该如何是好,丢下那位女士,像条丧家犬一样落荒而逃吗? “我会确保让她安全到家。”他指了指前门的方向,然后转过身,强压着怒气朝马厩疾步走去,留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赶紧开着你的车离开我这里。现在、马上!” 15 第六章 她的这种行为,给兰德带来了不少困扰,至今已经持续了足足三天。每天早晨他醒过来,都会看见萨拉坐在她的手织毛毯上,屈膝而坐,项链摆在她面前的地上。仪式的流程都一样,日日如此:先将礼拜的物品—带六颗饰珠和骨雕挂坠盒的项链—隆重地取下来,然后打开挂坠盒的滑盖,将摊开的两个部分恭敬地举向空中,再放置到地面上。只要情况允许,她还会取一点残存的余烬放在盒盖与底座之间,轻烟袅袅升起,在晨曦中留下一道浅浅的轨迹,在她挥手将烟雾赶向自己的时候,这缕轻烟被她用手恰好截断三回。这个仪式像是某种奇怪的抹油礼,在她行晨礼的过程中,将带有神性的气味吸入自己体内。 倒不是这种仪式的异端本性使他心生不安—他和父亲外出旅行时便早已有所见识。问题在于,地方方言与图腾符号同他信仰中圣洁而神圣的事物,以某种奇怪甚至貌似侮漫不敬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挂坠盒以皮绳串起,绳上的佩珠雕刻着动物的图腾—有鱼、鸟儿,还有个看着像海龟的动物。他原本还因为此处距海遥远而产生过怀疑,不过见这项链上也还挂着经常在部族之间相互交易的紫色贝壳,便也不觉奇怪了。他还渐渐认出,蚀刻在挂坠盒表面的细小图形原来是个马耳他十字架,和他在欧洲南部古老教堂里看到的一样。 挂坠盒里面,盒盖背面和底座内部,也刻了东西。他曾趁她礼拜的时候凑到近处,看出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形。表面明显留着上过色的痕迹,或许甚至还镀过金,然而色彩大多都已褪去,使他认定这挂坠盒已有许多年头。 通过观察和聆听她的整个仪式,他推测,那两个人大概相当于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基督,而且大体而言,这女孩也知道,那蚀刻的人形所特指的对象。她的祷词里穿插着圣母和神之子这样的字眼,伴随着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喉音语言—应该是切罗基语,他猜测。她一边念诵祷词,一边依次碰触面前那串项链上的海龟、鱼、鸟以及每颗串珠。 宗教圣像与大地图腾毗邻而置,给兰德造成的困扰日益加深。这是祖父生前时常警示应该加以抵制的冒犯举动。身为主教,他有责任修正传道教堂受到地方迷信思想干扰所产生的不良影响。传道的内容必须严格遵照本教会所认可的教义进行,这一点,当然是,十分重要的。 这天早晨,他从鞍马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镀金尖的钢笔,看着她画起了速写。三天时间过去了,一路上都没发现被人追踪的新迹象,他开始记录她在林子里就地取材采集食物和其他用品的方法。鉴于他已把这些内容都写在了本子上,记录下她的模样只能说是顺势而为。 至少,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事实上,他已经以某种理智无法完全理解或者不愿刻意分析的方式迷上了她。尽管在他们尴尬同行的过程当中,她从不主动开口说话,可他还是猜到了,她的目的是回到她原来的地方,那个遥远的所在。她是跟随她父亲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不过兰德也逐渐明白,她的父亲并没比杰普和他的同伙好到哪儿去。 等他们终于抵达她所说的村庄时,兰德打算先为她找个安全去处,给自己买匹马,然后再做后续安排。过去几天的严峻考验已经多少冷却了他的旅行热忱,而且从今早开始又下起了小雪。他们选了一处山脊扎营,站在那里,可以看见滚滚而来的不祥阴云。雪云正在靠近,萨拉却像是毫无察觉,嘴里吟诵不停,任由雪花飘散到她身上,落在她又长又黑的睫毛上像一颗颗小宝石。 O-gi-do-da ga-lv-la-di ce?us ga-lv-quo-di-yu ge-se-s-di santificado tsa-gv-wi-yu-hi...? 有那么一会儿,兰德也沉浸在她的唱诵声中,忘记了天上正下着雪。他不由自主地,在画有她素描的纸张背面,用近似的发音记录着她的话语。抛开内心的不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端详着她—过去三天的逃亡过程中,这样的机会几乎是没有的,他担心这么做会给她留下糟糕的印象,以为他同那些剥夺她自由并想侵犯她身体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兰德独独碰触过她一次,还是为了蹚过寒冷溪流时能稳住她的脚步,她抽手的速度如此之快,使他们俩都失去了平衡,结果,那之后好几个小时,他们膝盖以下的部分全是湿漉漉的。为了弄干这些衣物,他们昨晚不得不生起了比平时更旺的火堆。 他暗自提醒自己,今后对待她一定要格外小心。他大概想象得出,男人伸出的手在她的印象中是多么恐怖,而这个伤痕累累的可怜人又曾经遭受过什么。 De cada dia de-s-gi-du-gv-i na-s-gi-ya tsi-di-ga-yo-tsi- ne-ho tso-tsi-du-gi perdoai-nos as nossas ofensas,? assim como no?s perdoamos a quem nos tem ofendido. E na?o nos deixeis cair em tentac?a?o, mas u-yo ge-sv-i emen.? 他记录下最后这段吟诵,并在她的素描边上做了说明,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应该不可能会忘记和这女孩相关的任何事情,毕竟他和她一起经受了他人生中最为贫乏困苦的一段日子。 “萨拉,默伦琴姑娘。”他这样写道,接着,他想到要是自己当真死在这个地方,他希望他的家人能知道他遭遇过什么,于是,他又添上了日期并写下一段文字说明,恳请若是有人拿到他的笔记,能够将它送还到他的家里。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他看向萨拉,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而且正好奇地打量他手中的画。他转过身去,有些窘迫地合上了他的本子。等有时间了,他会详细记录下她的例行仪式。 这想法多少令他有些内疚,他明明知道,比起从旁观察,也许他更应该想办法“纠正”她的那些行为。然而他发现自己,只是一天又一天,紧张而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不幸却又令人着迷的姑娘。 萨拉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不过这点其实无关紧要。如果有必要,她随时都能把他甩掉,只不过两个人一起脱身的概率比较大,而且说实话,如果只靠他自己,应该一天也撑不下去。即便杰普那帮人没抓到他,这片山林也会将他置于死地。 当他用那种眼神看她,似乎想将她彻底看清时,她却在想,或许她应该尽早逃走,消失在丛林中或躲进某个洞穴里,留他一人自生自灭。然后,她会回到田纳西州去,回到外祖母所在的那片山林。可是,每当她想起那个地方,她却又开始怀疑,自己能否仅凭一己之力找到回家的路。 她和父亲曾在那条路上走过许多次,可当她搜寻自己的记忆,去重新找回外祖母的那间木屋时,她便知道,她已经在赶路途中迷失了方位,那些河流、洞穴以及奇峰怪石已从她的脑海中渐渐淡去。她感到悲痛不已,全身锥心刺骨地疼,只好关闭眼睛、耳朵和这副躯体的所有感官,随意识回到她所熟悉的那些地方—在那里,阿公诵读着《圣经》,额吉按她的念法教导她主祷文,一部分是切罗基语,另一部分则是很久以前,“守护故事的人”漂洋过海时带过来的老话。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令人心安。 每天,在和兰德一起离开露营地之前,萨拉都会念诵主祷文。这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通过开启祈祷盒与吟诵祷词来开始新的一天,就像祖母从前教导的那样。这些词能令她感到安慰,让她意识到,即便此时离家千里,她也仍能听见上天的喃喃低语。那声音既回荡在最低的深谷中,也存在于最高的山峰上,每时每刻,那声音仿佛都在你近旁。 阿公离世之后,她和额吉两人,时常一同祈祷。尽管生存环境每况愈下,但她相信是她诚心的祈祷帮助她们赶跑了冬日里在木屋周围刨来刨去的狼群,并在玉米饼和去年夏天从菜园里采摘下来的蔬菜快要吃完,粮仓里渐渐空空如洗的时候,给她们带来了充饥的食物。她相信,正是因为诚心祈祷,她们在野兽饿着肚子从旁逼近的时候,熬过了挨饿受冻的日子;正是因为诚心祈祷,才会有一只雪兔失足落入圈套,或者无缘无故地,在木屋附近,近到能够一枪打中目标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负鼠;正是因为诚心祈祷,子弹得以击中目标,让她们在需要之时收获食物。 所有这些,外祖父母都相继告诉过她。所有这些,萨拉都是在那间藏在溪流旁的小木屋里学到的。当她念诵祷词时,她能听见外祖母的声音,并知道外祖母,在萨拉即将被父亲带走,独自等待生命中最后时光结束之前,对萨拉所说的都是真的。 “孩子,没有什么能使我们分隔远地,因为爱会让我们找到对方。爱将引领我们在天国团圆。A-le e-tsa-lv-quo-di-yu ge-sv ni-go-hi-lv-i.” “爱的光芒将会永远闪耀。”这是祖母用切罗基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临终遗言。这事到现在已成定局。 通过眼角的余光,萨拉知道兰德正看着她将祖母的祈祷盒系到脖子上,这样能让祈祷词的气息在走路时贴近她的心脏。由于兰德之后特别留意在肢体上与她保持距离,她便又默许了他与自己同行。这是她应该做的,毕竟是他救了她的性命。萨拉想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 不过,她确实对他的某些行为感到纳闷。为什么他要冒险救她?为什么他要到这地方来,还是在寒冬即将到来的时节?为什么他要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还不时地塞些树叶夹在纸页之间?为什么他要用那种令人困扰的眼神望着她?为什么他想了解各种植物的根系和叶片还有这树林所提供的野生食物? 为什么他与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如此不同? 她想过直接出言询问,以理解他的某些古怪表现,但她选择了更为保险的做法—继续与他保持距离。除了并肩赶路和共用露营地过夜之外,萨拉不愿再与他有更多牵连。 “天色不太好。”她说完,将裙摆拢到大腿中间蹲坐在他旁边,在他伸手触碰不到的地方,准备收起她的毛毯,“要下大雪了。”她知道,零星小雪将会变得更为猛烈,这是迟早的问题。至今为止,她选择的路全在山坡上,尽管这样走起来更加艰险,却很少会被别人看见。若是沿着溪流河道走,雪固然会下得小些,但人迹也更为常见。布朗·崔格和那几条猎犬应该会走底下的老路,而杰普那帮人也是一样。他们没必要跑到海拔更高的地方冒险。他们都知道,很快,恶劣的气候就会把她送到他们手里。 “那个,现在离你所说的居民点应该不远了吧。你说过只要两天时间,最多三天。” 她没有马上听见他说的话。实际上,她一直凝神盯着他的本子。他今天在上面画了幅画。她没瞥见画的是什么,可心里十分好奇。或许她待会儿可以偷瞄一眼,趁他把包放下独自到某处去的时候。 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刚才在说什么—居民点。然而,这时他已经眯起眼睛审视起她来。她已在无意之中暴露了某个事实。 “根本就没有什么居民点,你也压根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这才是事实,对吧!”他站在那里,一只手高高扬起,似乎想将它抛离自己的身体。 她立即躲开,边往后退边站起身来,抬起一只胳膊做出防御姿势。经过与她父亲、布朗·崔格还有派格勒格·莫莉的相处模式,她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 “把手放下!”他眼里燃起了怒火,激动、忿忿,还有某种令她十分意外的情绪。看他这副模样,好像是她以某种方式伤害了他,仿佛那个谎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某种平衡,“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会打你一样。” 毫无疑问,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却嘴硬地说:“我才没有。” “我不会打你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抬起下巴表明态度。 “当真不打?”他应该是她见过最奇怪的男人了。她能打过他的机会并不大。他的体重足有她的两倍。 “不对。应该说你‘不会’。”这回他两只手都挥了起来,嗓音也跟着抬高了。一只鸟儿应声从头顶的树上飞走了,“那种说法很不规范。年轻姑娘可不应该那样说话。我的天哪,难道你是在恶棍和骗子窝里养大的吗?” 这话里夹杂了几个她不懂的词,但意思她全听明白了,她想到她的外祖父母,想到他们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保证她的安全,还倾其所有教导她如何善用自然资源生存下去。她的外祖父母,如今都已离开人世,竟然被这个压根不知道如何在山中生存,还需要别人保护的毛头小子所贬低。 她被激怒了,伸手捞起她的毛毯和她贴身存放以保持温暖干燥的一小包火绒。打包完行李,她没再同他说一个字,径直朝前走去。 ~ 兰德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并非人为,而是发自这天地山林—天气要变化了。他们此时到了河边,但这里已经开始下起大雪,午后的光线阴沉下来,给大山蒙上了一层阴影。树枝在秋叶与新雪的重压之下,如同迷失的幽魂似的悲号起来,偶尔,会有枝叶断裂坠落下来,发出像子弹爆裂及其在空中回荡的声响。 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追赶他们。眼下光是在树下行走就要冒着不小的风险,然而事实上,他已被刺骨的严寒折磨得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他穿着长靴,两只脚都已浸湿,冻僵,变得冰凉,每走一步都像被火烧被针扎似的疼。他心想,萨拉此时一定更加痛苦,因为她只穿着一双齐脚踝的鹿皮靴。但她仍然坚定地走在前面带路。她从早上开始就没再和他说话。到最后,他已经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他用铺盖裹住自己的脑袋和肩膀,除了弯下腰抵御寒风,踩着她留下的脚印往前走,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不过,倒是他首先在寒风的间歇中听见了小羊羔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了河对岸一间单坡木屋的斜屋顶,烟囱里袅袅升起的青烟被狂风吹得四处飘散,所以他和萨拉才一直没闻见。 “感谢上帝,”他心想,“感谢上帝!”这之前他已经开始怀疑,在心里暗自思索,虽然渡过了先前那些难关,但他们还是难逃在暴风雪中冻僵死去的结局。同杰普和他那帮人完全没有干系。 他勉强拖着沉重的双腿,加快步子去追赶她,拉紧了背上她用一张毛毯绑成的临时行李包。他伸手把远处河对岸的那间木屋指给她看时,他能感到她的发丝像冰针似的扎在他手上。他急忙来到岸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安全过河又不会把脚弄得更湿。一根倒塌的树干正好横跨在河堤两岸,像一座晃悠悠的小桥,他不相信自己麻木的双腿能够保持平衡,选择跨坐在树干上爬了过去。 他在对岸与萨拉会合,但她显然已经在那儿等了一段时间。他猛地想起拉维所说的关于默伦琴人会精灵妖术的传说,但又迅速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挥去。她肯定不是从水上面飞过来的,应该是用别的什么办法过的河。 他磕磕绊绊地朝小山丘上走去,留意到萨拉进到灌木丛后便停了下来。说实话,他一想到庇护之处和温暖火堆就在前方等着自己,就觉得脚下这段路格外痛苦,疲倦和难以忍受。他非常确定,自己已经闻到了烹煮某种食物散发的香气。 这时,他看见一个穿深色羊毛斗篷的小女孩,正使劲拽着一头咩咩叫的小羊羔。她一发现他,没等他说话,便立即跑进了屋里。很快,一个面容凶悍的女人冲出门,端起枪指向兰德的方向,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站在那儿别动。”她拖长语调,声音又高,几乎听不出是英语,“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的?” 他小心地抬起手,解开包着脑袋的毛毯,任由狂风无情地割在自己脸上,解释道:“我在找吃的东西和可以过夜的地方。我的马和行李都在几天前弄丢了,丢在山上面了。我可以给你钱。”最后一句话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他早料到事情会是如此。现金报酬在这种地方极为罕见。 她把枪管放低了一点,但没有开口回答。门廊那边,两个没长大的红发女孩注视着他,一起披着之前那件斗篷。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他多希望能够说服这个女人,“我们绝不会伤害任何人。” 她的视线越过他,狐疑地望向后方的灌木丛,问道:“谁躲在你后面?为什么要躲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已经太迟了—她怀疑后面有人埋伏。“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我的旅行同伴,一个女孩。我们只想找个能遮蔽风雪的地方。”他连忙解释道。他招呼萨拉出来露面,于是她慢慢地、怯生生地从一棵覆着积雪的小松树背后站了出来。 女人眯起眼睛,仔细审视她,大声说道:“站过来点,丫头,站到这个男人身边来。” 萨拉照她所说的走上前来,女人像嗅到什么难闻东西似的,抬高了下巴。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兰德身上,用枪管冲他这边画了个圈,说道:“你可以留下,只要你肯付钱,但她不行。不能让她这种人留下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求求你了。我们就快冻死了。” “我说过了,我不会收留她这种恶魔。”回应他的明显是枪上膛的声响,“有个叫三叉的小镇就在下游十英里的地方。你带她上那儿去吧。” “顶着这样的暴风雪,我们绝不可能活着再走十英里。天黑以后,我们就会死在半道上。”他一直让自己不去想一个冷酷现实—当夜晚降临,温度骤减—在他们全身湿透,满身泥污的情况下,他们将会落得什么下场。 “镇子就在下游十英里的地方。最好现在就出发,不是吗?” “那至少可以卖个坐骑给我吧?还有吃的?” “我不卖给她。不能让她会施巫术的手碰到我们的任何东西。现在,你们该走了。”她上前一步,手指在扳机上抽动。他别无选择只能后退,带着萨拉一起。直到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灌木丛朝下游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总算平复呼吸,不再担心会有子弹从身后射来。 “萨拉,”他终于开口说话,“萨拉,等等。我需要思考一下。”他的意识又回到刚才那间木屋,开始玩味地思索一个几天前或许还会觉得近乎无耻的念头。包里就有一把枪,或许他可以从房子后面绕过去,靠武力拿到所需的东西。毕竟他们的性命就取决于此。屋里还有别人吗?有男人吗?如果当真这么做可能会面临什么问题? 要是他迫于情势必须开枪还击怎么办?还得考虑到那两个小女孩,她们是无辜的。他不能冒险伤害她们…… 现在怎么办?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如何才能保全萨拉和他自己的性命? 她转向他,嘴唇被风吹得很干,已经裂开出了血,她紧紧抿住嘴巴,不愿暴露正在颤抖的双唇,银色的眼珠看向一边,全身哆嗦个不停。 “萨拉。”他柔声说着,伸手去揽她。 她立即退开,转过身缩成一团,躲进灌木丛的掩蔽处,而不是他的怀抱中。 “别灰心。”他正准备再次伸出手,上方山坡传来的什么声响使他停下了动作。那是一声轻柔的、人的声音。在一棵多节的老山核桃树背后,那个披羊毛斗篷的女孩正招手向他示意,一束光照在她露出来的几根红色鬈发上,她看上去仿佛超然于这人世,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被冻得出现了幻觉,死亡是否比他预想的更早到来了。 他看向萨拉,发现她也正看着那边。女孩示意他们往她那边去。“也许,”他心想,“先前木屋里那个女人总算是想通了。”他爬上山坡,跟在女孩身后,她没有说话,一直保持在领先他一段距离的位置,时不时地回头确认他们是否跟了上来。她的脸被兜帽围住,有如天使一般甜美。她带领他们,不是走向木屋,而是去向了更高的山坡上,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堆巨石中,而后又在另一块岩石上重新出现。 兰德转向萨拉,在她退开之前牢牢抓紧她,“你先待在这儿。” 她摇头,第一次主动伸手触碰他,“不。”她瞪大眼睛,惶惶不安。 “等我回来。”他更加坚定地吩咐道。 当然了,她没有这么做。刚走出去没多久,他就听见了她跟在身后的声音。他们一前一后地攀上岩石,来到一处岩架上,突出的部分俨然成了他几乎已不抱希望的所在,一个庇护之所。够深,够干,可以免受暴雪与狂风的侵袭。女孩站在中间,冲他笑了笑,又从斗篷底下拿出一包干燥的火绒和用两块亚麻布制成的袋子。她没有拿稳,袋子落下来,顺势敞开口子,露出里面装的食物。 “谢谢你。”他吸了口气,再次怀疑自己是否已在来时的路上昏厥,身上的血液越流越慢,变得黏稠直至凝固,而眼前这一切全是他脑中的幻想,“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在他生命终结之前,他都将为这个山林里的孩子,这个小救星,而诚心祈祷。 她用喉咙发出了点声音,又打了个手势,使他知道,她虽然不会说话,但脑子很灵活。 她抿起嘴角顽皮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几乎同时,他和萨拉直冲向那个袋子,贪婪地吃起了马铃薯、韭菜和羊奶酪,这些无疑都是从小屋附近的某处地窖里偷拿出来的。 他咽下嘴里的最后一点食物—他特意把一口羊奶酪留到了最后享用—跪坐下来,看见萨拉舔了舔她已冻得开裂的嘴唇。 “我想我们最好把火给生起来。” 她欢快地说道,并且自从他们相识以来头一次笑了。她羞怯而躲闪的姿态使兰德吃了一惊,不自觉地也冲她笑了笑。尽管他的脸已被狂风吹得生疼,做出这种表情其实十分难受,然而他并没有这种感觉,只感到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淹没了绝望,注入了幸福。 “我想是的。” 我读完这一章停下来,让意识慢慢从寒冷的山中抽离出来。木屋外的湖面上,一只潜鸟叫了起来,这尖细的声音穿过清凉朦胧的空气,让故事和真实世界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起来。 “星期五”一直趴在窗边的椅子上。它抬起脑袋,慢慢转向窗外,轻吠了几声。我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连我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正打算把我从镇上带回来的印度香料茶加热一下。我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传来洁米激动的声音:“天哪,你居然在我忙到没时间回短信的时候给我发来这样的信息!我现在完全被婚礼的事给缠住了,如果被我姐看到我在讲电话,她一定会大发脾气。她要求我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真是的!这么说,你今晚又找到了新的内容?那份精彩的神秘书稿的后续章节?写出书稿的那个人呢,你有没有找到?” 洁米连珠炮似的问题神奇地迅速将我拉回现实。“好了,别着急,深呼吸一下,我会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你的。”我看了看时钟,还只有九点,虽然我觉得好像已经很晚了。我把《守护故事的人》书中的最新进展全告诉给了洁米,“我还有一部分没有看完。” “好吧,可到底是谁拿来的呢?而且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要弄得像间谍活动似的?” “我也不知道。老实告诉你,我开始觉得有点吓人了,不过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太令人着迷了。” “也许这就是埃文·哈尔本人干的。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也许这是他的某种策略,为了抬高价钱?不对,这样好像不太合理。毕竟,他是很有写作才华的。只要是他想要的,应该都能得到,不论他往市场上随意扔出个什么作品。他只需要把书稿拿去拍卖就行了。那样,纽约每家出版社都会立马扑上来……”洁米不再说话,开始思索其他可能性。 “是的,我知道。” “也许他有点享受这种追逐游戏。想稍微耍一耍你。我看过他的一些报道,感觉他不是那种特别正常的人。” “他看起来还算正常。不太友善。但是挺正常的。” “等等,等一下。你和他说过话了?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做到的?” “没错,我和他说过话了。”回想起今天下午的经历,我全身的血液便开始缓缓翻滚并且沸腾起来。我们站在山羊拖车旁,那愉快而友好的氛围,让我心潮澎湃,而他冷眼斥责我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两位老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场景,则令澎湃的波涛变成了汹涌的浪潮。 我一边给洁米讲述事情经过,一边把昨天吃剩的墨西哥玉米片热了一下。“星期五”跟着我一道来到厨房,示意它一点也不介意吃剩饭,尤其是墨西哥玉米片。它不停地呜咽着,用责问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分了一些给它才总算消停。 “毫无疑问—”我从冰箱拿出半加仑装的“麋鹿踪迹”冰淇淋,这是我没能和海伦·哈尔解释把她丢在山上的原因,心灰意懒地在镇上瞎逛时买来的,“谈判以最可怕的形式破裂了。现在的情况是,我手上又多了一部分书稿,不过还是一样,没有任何解答。哦,对了,我还彻底惹恼了那个本应和他打好关系的人。事态却偏向了越发糟糕的方向。我开始担心,自己执意要来追查这件事情,是不是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洁米一反常态地陷入沉寂,只听见电话那头的嗡嗡声,她说:“我早该推掉我姐的周末采购安排,和你一起过去的。听我说,我明天可以随便搭一趟航班,向公司请几天假,然后—” 我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就打断她说道:“不用了,洁米,这事应该还得耗上好几天时间,你用不着丢下工作跑过来,尤其是考虑到杂志社的运营现状。” 然而,即便他们公司的运营状况相当乐观,或者至今发生的所有怪事都能得到证实,我也还有许多理由要阻止洁米过来,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便是妹妹写来的信。鉴于我此行的任务似乎即将落败,我已经再无理由拖延着不去造访莱恩山丘。明天我必须要面对科拉尔·瑞贝卡了,面对面地去见她。 “而且,我开始感觉自己好像走上了一条曲折崎岖的羊肠小径。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把我们两个的时间都浪费在这儿吧。” “走上了一条曲折崎岖的羊肠小径,”洁米重复我的话,笑了起来,“你听听—你已经完全适应乡村生活了。” 当然了,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然而当我们说完再见,她的话却仍在我脑海里回荡。我感觉往事正在朝我翻涌而来,记忆逐渐浮上水面,如同浸在水里的碎片因为长满苔藓全都缠作一团。矛盾情绪郁结产生的淤泥掩盖了与家庭相关的一切。从我记事起便一直如此。到我八岁那年,我便开始明白,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以及像上了发条似的不断增加的家庭成员不是—也不可能是—正常的。乔伊才刚满一岁半,妈妈就已经又怀上了。父亲在周日礼拜结束前向兄弟会宣布了这个消息。 众人纷纷表示祝贺与赞扬,我却只感到绝望的巨浪迎面袭来,即将把我彻底淹没。每次小宝宝顺利断奶,妈妈身体恢复之后,她就又会怀上另一个。这个宝宝出生之后,所有过程将再次重演。 “莱恩山丘那些人生起孩子来简直像兔子似的,每家都是一大堆人。”我在二年级的圣诞舞会上,听见一位家长这样说。当时我坐在角落里,不得参加任何活动,“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孩子连吃饱穿暖、干净健康都无法保障,但生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原始社会嘛。” “原始”,当时我还无法理解这个深奥的词,我绞尽脑汁想弄清楚它的含义。 “她怎么能这样说话?怎么能这样说我的妈妈?” 这些女人,这些只知道聚会玩乐的女人,她们又知道些什么呢?她们的生活方式是违背教义的,是了无生气的,是在劫难逃的。她们没有遵循莱恩山丘方式的生活,而所有兄弟会以外的人注定都会遭受烈火焚烧之苦,迟早都会如此。 一位妈妈端来一个纸杯蛋糕,放到我坐在角落等候的那张桌上,“给你,小甜心。至少你可以吃吃点心,喝喝饮料。我撕掉了上面的圣诞装饰,把饮料倒进这个普通饮料杯里了,怎么样?” 甜甜的饮料覆上我的舌头,感觉清凉而诱人—这类特别的食物偶然也会出现在我们家里,取决于运气的好坏,取决于父亲最近是否卖出了一头猎浣熊的骡子或猎犬,取决于饲草是浓密还是稀疏。 我注视着圣诞聚会上愉快玩耍的其他孩子,尝了尝纸杯蛋糕的味道,开始再次思索为何我们的生活会如此不同—为什么我们才是正确的,而其他人都在犯错。 父亲在教堂宣布小宝宝即将到来时,我环顾四周,心想:“我们能把他放在哪儿呢?”我们那间活动房屋已经挤得快开裂了,连同这座教堂也是如此。一排排座位上全是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庭。虔诚的人有福了,因为上帝要加添他们的人口。一个又一个礼拜日,莱恩山丘的女孩们都会受到这样的教导,虔诚就是遵从长者的教令,保持心情愉悦,温顺团结,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为兄弟会增添成员。 自己当初竟然会相信这套鬼话,而妹妹们至今仍然深信不疑,令如今的我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我甩开这个念头,擦擦眼睛,再次看回书稿,重新进入兰德和萨拉的世界。 我宁愿选择他们的生活而不是我自己的。 16 第七章 兰德听见了什么动静,音量不大,几乎被他穿过灌木丛发出的声响盖过。他在河边找到了被冲刷到岸边的木料堆。昨天夜里,他们把洞穴附近的大部分木材都烧完了,又在今早用掉了仅剩的部分。萨拉好不容易在积雪与狂风的夹击下守住了庇护处里的火苗,眼下这个天气,根本就不可能再往下游赶十英里的路,只能等到暴风雪停歇以后再做打算。 沙沙的声响使他警觉起来,却也十分激动。他们没有合理利用小女孩拿过来的食物,而她直到今天这时都没有再次现身。现在,除了几颗山核桃,他们什么吃的也没了。他把手枪从腰带上取下来,仔细探听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野鹿出没的小径上轻声走动。一个微弱的咕噜声传到了他的耳边,听起来不太熟悉。 兽蹄踏在岩石上发出了噔噔声响。可能是只鹿,但他错判了位置,它还在更远处的河岸边。他急忙快跑几步,给枪上了膛,又跑了两三步,绕过一丛灌木,正好看见他的猎物,一只瘦巴巴的母鹿,正朝着水边奔去。他的出现使它大吃一惊,母鹿在半空中扭转身体,往河岸下游跑去。 他急忙追了上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下一顿可以吃上新鲜鹿肉了,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了。这头母鹿足够他们两个吃上一路了。他几乎已经闻见了鹿肉串在烤肉叉上翻烤时的香味— 然而,在树木遮蔽处的边缘,一团小小的、黑色的、圆圆的东西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嗅到了一股味道—浓烈的、带麝香气的、熟悉的味道。兰德身上的血液变得黏稠甚至凝固起来—没错,是熊的粪便。再联想到刚才听到的咕噜声,他早该知道…… 那头母鹿并非无意中跑到这开阔地带来的。 他感觉胃部跳起来,垂下去,又再跳起。血液直冲向他的四肢,但他还是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小心点,别弄出声响。”他暗自思忖。灌木丛中的那头动物停下脚步,身体直立起来,鼻子从积雪的树叶间伸出来,嗅探着气味。 是一头黑熊。已经完全发育成熟。 兰德不敢贸然逃跑。艾拉和他父亲都曾警告过他。他定在原地,恶臭的气味令他感到窒息,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又渐渐融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各种逃生方案从他脑海里急速掠过,在他能够凝神集中之前又迅速消散。 要是他能跑到附近的巨石堆,迅速爬到顶上去,或许它会懒得为他大费周章。最起码,到了那上面,他可以朝它开上不止一枪。毕竟,他不大可能单凭一枪就击倒这么大一头野兽…… 黑熊在兰德定好作战方案前打破了僵局。笨重的身躯哗了了地倒在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地维持好平衡,轰隆轰隆的吼声一直回荡到山坡那边。吼声在兰德耳边炸开,令他只能条件反射地立刻做出应对, 然而他做的是别人告诫过叫他千万不要做的事情。他拼尽全力,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根本无须回头去看,他能感觉黑熊的气息就喷在他的脖颈处,能听见树枝劈裂、石头翻滚的响动。他祈求能跑得再快一点,早些抵达巨石堆的背风处,那边还没有被冰雪盖住。 他仿佛突然长出了一对翅膀,以及和山羊一样敏捷的四肢。他说不出是为什么。总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爬到了巨石上边。幸好,黑熊踩着光滑冰面往上爬时,把它自己给害了。它滑了下去,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爬起来,怒吼一声,准备再次向上攀爬,这一次它吸取了教训,边转边拍打岩石,在距离兰德脚底不足三英尺的地方试探着表面的光滑度。 兰德举起枪瞄准,稳住胳膊,等到最完美的时机才开枪射击。他站在结冰的岩石边上,子弹发出时产生的反作用力使他稍稍失去了平衡,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会滚落到黑熊身边。直到它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像个醉酒的水手一般左摇右晃,最后终于倒地之后,兰德才一屁股坐下来,上半身前倾,血液这才流回大脑。过了好一阵子,他总算镇定下来。 “咻。”他抹去额上冰凉的汗水,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终于确定自己,千真万确地,在连擦伤都没留下的情况下,从平生第一次遭遇的黑熊袭击中成功逃生。全身上下似乎都完好无损。 “哇!” 他这才变得激动起来,迅速从岩石上下来,一步步地往倒在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身影挪动。 他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过去。黑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狩猎的快感顿时涌上心头,征服的狂喜取代了劫后余生的欢欣。“就一发子弹!多么了不起的猎手!多么英勇!多么能干!”他想象某些东部小报会登在黑熊照片旁的文字:“超越常人的机敏且—” 萨拉焦急的呼喊声截断了他的想象。他听见她正沿着野鹿出没的小径在灌木丛中飞奔。 他迅速站到猎物身后,遮住腰带上的手枪,把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然后,抬起一只脚踩在黑熊的肚子上,摆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姿势。 他保持这个姿势等在那里,看到她终于从树丛中冲出来,挥舞着树枝充当武器。她气喘吁吁的,眼睛周围变得刷白,显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挺着胸膛,仰起下巴,然后把刀子在黑熊的毛上擦了擦,尽管它十分干净,如同没在捕猎时派上用场的猎犬的白牙,“不用担心。不得已和一头熊搏斗了一番,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被山核桃般的褐色皮肤衬托得像是两枚银币。她的头发已被风吹散,上面沾着几点雪花。她连张毛毯都没披上,便冲到这里来想要帮他。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逐渐缩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的枪呢?” “没用上。根本不值得为它浪费子弹。我徒手就把它干掉了。”他想起他那几个妹妹,总是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玩笑话,从来都是一头就栽进他的圈套里。 萨拉在他对面停住,黑熊的尸体横在两人中间。她用树枝戳了它一下,皱起眉头,眉间像是刻出了一道竖痕,“我听见这边传来了一声枪响。”她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显然是担心枪声可能就来自这附近,那么在此处的就并非只有他们。 兰德耸耸肩,把脚从猎物身上拿下来。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她因为他所做的某件事而真心感到赞叹。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脑子里又编出了新的情节,“啊,那是在我干掉这个大家伙之后的事情了。我开了一枪警告另外那头熊。” “本来有两头熊?”她转了一圈,动作迅速而紧张。 他忍着没笑出来,“本来是有两头,一块儿在这儿闲晃。我猜它们原本大概是准备拿我当午餐的。它们用后腿直立起来,好像是在这样对我说, ‘兰德·查普林,你虽然瘦不拉几的,可现在天下着雪,我们又都饿得不行,也只好将就将就了。’” 她慢慢转向他,鼻翼鼓起来,嘴角向两颊牵动,表情在微笑和皱眉之间摇摆不定。她退后几步,透过深色的睫毛看着他,“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把刀收好,用双手充当武器进行演示,“我说,‘大个子,我现在可是饥不择食了,你们最好马上离开,免得我把你们变成午餐。’不用说,它们并没有离开,我只好同它们展开殊死搏斗。” “可以想见。”她两手抬起叉在腰上,“我很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她眼里闪动着聪慧的光芒,嘴唇因为抹了她用碾碎的西洋蓍草根制成的药膏,看起来亮亮的。她泰然地站在积雪覆盖的河岸边,宛如某种未经驯养的神秘生物。 他突然开始怀疑,从前和妹妹开玩笑的那一套能否同样奏效。“当时的情况是二对一,而且它们的体形都比我大,可我并不感到害怕。不过,这两头熊还是很值得敬佩的。它们表现得很有风度,一次只派出一头与我对抗—大块头的那个先上。我把它干掉之后,小的那个就转身跑掉了。我又朝它身后开了一枪,只是想确保让它离开这块地方。” 她上身前倾,探到黑熊上方,越发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真是这样吗?”笑意正要爬上她的嘴角,但她忍住了没让他看见,“还好这两头熊比较有风度,对吧?” 兰德迎上她的视线,咧嘴笑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当他面对那头黑熊时,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他害怕会留下她一个人。他不知道,如果自己不在了,谁还能够保护她。 奇妙的是,当她挥舞着武器冲到河岸边时,他也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挂虑。或许她也和他一样,害怕会失去对方。 心底萌生出某种莫名的冲动,他试图将其定型,却不知从何下手。这感觉来得太过突然,像从某棵至今未知的树上摘下的果实。如此与众不同。他不知道应该将其归为何类。他只知道,他不能离开这个蛮荒之地,除非他能为萨拉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一个安身之所。 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同他一样无所适从。接着,她把手伸向那把小刀,手指顺着刀把从他手上擦过。他没有抗拒,任由她把刀拿走了。 “怎么?”大脑已经丧失了组织词汇的能力。先前刚刚编好的那个故事,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萨拉从刀鞘中抽出小刀,挪到猎物身旁,一把抓住黑熊浓密的皮毛,“得把肉切下来。”她说。 这时,兰德突然听见,远处某个地方隐约传来了猎犬的吠声,他立即意识到,之前那声枪响无疑已经一英里一英里地在这河岸山间传开了。 第八章 萨拉早起出来拾柴,留兰德在营地继续睡觉。外面仍在飘雪,气温低得能看见呼出的白气。今天怕是不能赶路了。这种天气能把人给冻僵,反正,在宰完那头熊之后,他们已经别无所求,只需要多些柴火维持火势。昨天一整晚,他们都把火势控制得很小,不过,他们后来也没再听见任何猎犬或人出没的迹象。只有狂风摇动大树和树枝不堪重负发出的嘎吱声响。 这片深山野地的清晨十分宁静,只不时有些小动物跑出来四处打探。都是些无须担心的小家伙—小兔子或出来搜寻坚果的大尾巴松鼠—不过附近应该还有别的动物。她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提醒自己注意,同时搜集可用的木材。地上倒着一根昨晚垮落的橡树枝,已经没了生气,她盘算着可以将它分成几小截,拖到山坡上去,把篝火烧得更旺些。 这时,一只小动物走进了这片空地,是一只小兔子。因为没必要去伤害它,她便只是从旁观察,看到它一注意到自己就立即蹲坐下来。她想,它此时一定心跳加速,肌肉紧绷,感到惊恐不已。 “嘘,”她压低声音向它靠近,“回家去吧,小家伙。”这是额吉对那些不食用的动物说的话。 “所有生物皆由上天创造,我的孩子。”她说,“众生平等,没有一件上天不予以留心。同样的道理,没有一件不应当被我们重视。” 小兔子待在原地,离她很近,只要她愿意,伸手就可以摸到。“今天早晨太冷了,不适合在外面待着。”她倾身向它靠近,十分享受这种亲近感,还有这只小动物的温驯表现。它还只是个幼仔,没完全发育成熟。如果它能挨过这个冬季,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寻到配偶开始产仔。 如果它能活下去。 它黑黑的眼珠映射着树林和天空,像一个只属于它的小小世界。她凝视着它眼中的世界,享受着这份平静与美好。 树影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兔子眼里的倒影也随之动了。萨拉这才听见了动静—兽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喘粗气的声音,这声音在雪地里已几不可闻。 她像小兔子似的心里一紧,俨然成了先前那只小动物,不敢大声呼吸或轻易移动。 她把上身压得更低,小心地转到能看清状况的角度。一匹马正驮着骑手往山坡上爬。其实他原本可以看见她,如果他把视线投向这边的话,不过他却正看着别的什么东西—那是她和兰德昨天把肉搬到山上,系在离他们露营地不远的某棵树上时留下的足迹。 她认得这匹马,一匹带白花斑的栗色马。她曾被扔在这马背上赶过很长一段路,马鞍和铁链几乎将她给拦腰截断。 她用手掩住口鼻,担心只是呼出的白气就能引来拉维的注意,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原地。在她身边,小兔子全身紧绷,已做好逃跑的准备。如果它现在窜出去,他肯定会听见动静看过来的。 “稳住别动,小家伙。”这念头在她脑海中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待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她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山坡上面,兰德仍在睡觉,手枪在他身旁。他根本打不过拉维。杰普和其他人哪儿去了?难道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洞穴? 她祈祷不要发生这种事情,闭上眼睛恳求天父将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 拉维马上要经过这里了,她蹑手蹑脚地朝他们栖息的那个山洞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她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恨不得化入环境当中。她轻轻地拿起一根嫩枝,将兔子朝相反方向赶去。它先往马儿那边蹦了几下,接着便掉转身体朝河边飞跑而去。 拉维勒停坐骑,拉着它掉了个头,马儿踩在岩石和积雪上,踉踉跄跄地直打滑,张大了嘴巴喷吐着白气。 “听见什么动静没?”拉维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没有人回应。杰普离这儿还有多远?其他人去哪儿了?兰德有听见声响吗?他醒过来没有? 拉维扫了一眼通往河边的斜坡,又掉转头来。他从旁边经过时,萨拉紧张地闭起了眼睛,闻到混着柴火、麦芽威士忌以及马儿咸汗沫的味道。他们一直在拼命赶路,连下雪的时候也没停。 她透过灌木丛偷偷观察,听着自己心脏的怦怦声响,看见了白色的马脚,闻到了它的气息,注意到它的耳朵正朝这边抽动。它横跨一步,踩到木头上,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快点!快走,没用的畜生!”拉维一边咒骂,一边用松掉的缰绳抽打马的侧腹。 后方某个地方响起一声枪响,在他们昨天见到那个女人和小女孩的木屋的方向。紧接着又是第二声枪响。拉维掉转坐骑方向,弯腰贴着马鞍沿小路飞跑而去,不时转头四处张望,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萨拉的身体不听使唤了。她全身都在颤抖,刚吸进一口气,肺部便像火烧似的灼得生疼。她觉得反胃想吐,泪水刺痛她的眼睛,感到又酸又辣。 “萨拉。”她听见他轻声呼唤她,然后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灌木丛里拉了出来,“你受伤了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回答。 “我们得走了。”兰德低声说,“萨拉,我们得赶紧离开。你听见没有?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他像领着一个小孩似的牵着她,抄近路来到先前存放毛毯和包的地方。他把东西绑在背上,再次拉起她的手,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恐惧转化成为他们奔跑的动力。 温热的泪水盈满她的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变得冰凉。她不能拖后腿,不能再被他们抓住。她和兰德跑到河边,来到对岸,然后一直沿河岸前进,那底下因为河堤拦截了风雪,不会留下他们的足迹。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尽她所能跑得又快又远,只在腿脚和心肺提出抗议时才停下来歇口气。 他看着她,两颊通红火热,发尾处结了薄冰。“你怎么想的,在我睡觉的时候独自离开?我醒来时,发现你不在……”他再次抓紧她的胳膊,“这次纯属是运气,我醒了过来,到这边来找你,还在被发现之前先看见了拉维。” “我出、出去捡木材。”她的声音颤抖中带着哭腔。 “在没带枪的情况下?我的天哪,我昨天才刚在这儿被黑熊袭击了。而且我们都听见了猎犬的声音。”他嘴唇张开,又猛地合起来,“我们都知道他们可能会被昨天那声枪响引过来。” 她脑子飞速运转,像一只老鼠急着寻找能钻进去的洞。她没法向他坦白事情的真相—她在山洞里坐了许久,凝视他熟睡的样子,并趁机肆无忌惮地观察。她用视线描摹他下巴的线条,刚长出的浅色胡茬,额头上几缕干草色的鬈发,他嘴巴的轮廓,撇动嘴唇仿佛正在梦里和谁说话的模样。她想起他在吹嘘自己如何猎杀黑熊时的那个笑容,望着他的睡颜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一种她不知如何安放的奇怪感觉,这感觉令她有些心神不安,这才决定独自出来拾柴。她希望清晨的寒风能让她不再胡思乱想。 “我有留心猎犬的叫声,也有注意黑熊的粪便。”她为了让下巴不再颤抖,把头仰了起来。老实说,她原本可以听得更为仔细,不过她一直在思索自己坐在火堆旁看着他熟睡时涌起的那种感觉,“我从出生就开始学习和熊打交道。” 她没等他回话,径自改变方向朝林子里走去。暴风雪又要来了,寒风如刀割般扎进她的骨头,雪也下得越来越厚了。虽在这样的天气出行可以掩盖他们的足迹和气味,不过他们却无法赶在被冻僵之前,往下游走十英里抵达下个小镇。她必须找个足以容纳他们两人的洞穴,躲在里面盖上松枝和树叶来保暖。 眼下他们只有两张毛毯,得挨过多少漫长而凛冽的时间,才能等到风雪停歇,阳光穿破云层照向大地。她祈祷转机能在明晚之前出现,接着便开始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上天会聆听和应许虔诚信仰的人所祈求的心愿。 他一直在近旁,即便是在狂风暴雪之中。 ~ 男人咧嘴笑开,浓密的灰白胡须随之一分为二,冲兰德挥了挥手,“放松点,伙计,我又不会咬你。到这种地方来的,很少会有同伴作陪。咱们既然遇上了,就应该尽可能地互相照料。从你昨天来到三叉镇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我能坐在这儿吗?” 兰德示意男人坐下。尽管看不出会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慢慢地滑进包里,同时摸到了他的手枪和祖父的《圣经》。他和萨拉确实吸引了不少注意,昨天,暴风雪终于停歇,他们开始朝下游方向继续往三叉镇上前进,当两人拖着步子出现在镇上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乎就要筋疲力尽。幸运的是,白天的气温暖和了不少,阳光迅速融化了冰雪。他们一直沿着河岸前行,偶尔绕路避开别人的住所,尽可能避免被人看到他们路过。 兰德已设法在三叉镇上找到了住处,但整个过程并不太顺利,这让他觉得,他可能没法像先前计划的那样,在这里给萨拉找到一个安全去处,然后再继续独自上路。 事实上,越早离开这个地方,或许反而更好。他现在只想赶紧从最近一两天会来镇上的牲畜群里买好坐骑,将特拉斯克旅馆彻底抛在脑后。这个仅有餐厅和几间客房的简陋旅馆不欢迎萨拉,使得他们只得屈居于马厩边上的一个地方。那是个单坡棚屋,萨拉目前还在里面睡着,只是比起住人来似乎更适合安置动物。但实际上,能够摆脱野外的严酷环境,住进可以遮风避雨,还有温暖火堆的地方,两人都感觉如释重负。 陌生人将咖啡杯放在两人中间的木桌上,俯身向前,摩擦着他被风吹红的双手,“雪融了以后,路上被打湿可就走不快了。” “是的,我想会是这样。” “急着要上路,是吗?” 兰德背上都僵直了。他有些措手不及,估摸着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到目前为止所展露的态度。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因为查普林这个姓氏而表示出的尊敬,而一旦自报家门没有用,他的财富通常也能达到同等效果。 “没错,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只等我把坐骑买好。有人告诉我,镇上现在没的卖,只能再等一两天新牲口群过来。” 他注意到男人脸上现出一丝微妙的神情,躲在模糊眼镜背后的眼睛稍微眯了眯,脸颊迅速抽动了一下,“那个牲口群就是我的,而且预定就是今早到达—都是骡子和一些役使牲口,要穿过山谷被带到士兵岩去。我承包了一个工程,要到那里去建一个锯木厂。” 如果换一种情境,兰德肯定会向这个男人打听他工作的事情,并怀着极大的兴趣听他讲述各种细节。不过现在,他却只是说:“有人向我保证,这几天还会再来一批牲口。而且是上鞍的牲口。” 男人摘下眼镜,自我介绍名叫哈德森·约翰,兰德便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哈德森随手摆弄着眼镜,凑到跟前来,“孩子,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和你的默伦琴女人怎么会一点吃的也不准备,徒步走到这地方来?” 兰德啜了一口咖啡拖延时间。他有胆量对这个人直言相告吗?谁知道现在将萨拉抓回去能够得到什么酬劳?没准连他自己的脑袋也会不保? “你上山没多少日子,对吗?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们。” 兰德稍微舒了口气,松开了暗自握着的手枪。如果哈德森没有听说过他,那么很有可能他们的遭遇,还有杰普和布朗·崔格那帮人,就还没有来过这里。他们可以在三叉镇安心等待鞍马的到来。“没错,我是才来不久。几周前刚从查理斯顿过来,到这山里来过冬。暴风雪来临之前,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结果我的坐骑连同所有食物都没了。” “你被人抢劫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吧。” “那个默伦琴小娘儿们也是那时候趁乱到手的吧?”哈德森笑了出来。咖啡溅到了他的袖子上,可他似乎对这污迹毫不介意。的确,这衣裳自从上次洗过之后,显然不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 他的说法使兰德感到心烦,还有他的笑声,以及寡妇特拉斯克从电炉后面投来的怪异眼光。“她并不是我的……娘儿们。”光是说出这个词他都感到极不自在,因为它暗示着某种他绝不允许自己去做的的某种不光彩的结合。 哈德森摩挲着快挨到羊毛衫上的浓密霜白胡须。“记不得有多久没见过像她这样迷人的默伦琴姑娘了。我猜想,你会把马给弄丢应该和你带走这姑娘有点关系吧。”他抬起一只手,接着说道,“先别急着反驳,年轻人。我懂你。我自己吧,就讨了个切罗基女人做老婆。她叫作邦妮。她很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有些家伙怎么都不会明白,不过男人可不能光凭别人的看法来决定自己的事情。” 兰德挺了挺脊背,对这种说法及其暗藏的深意表示抗拒,说道:“我只是上山来过冬的。我计划要从这里一路往西去,等一年期限结束后,我就会回查理斯顿去。我在那里还有要尽的义务。” “不想在走的时候纠缠不清是吧?”哈德森这样理解。 “嗯,可以这么说吧。” 哈德森把头向后昂起,捧腹大笑起来,再次吸引了寡妇特拉斯克的注意,说道:“也许你还没意识到,不过你早就已经撇不清了。任何人,只要在这地方待上一个多月,都免不了会被卷进来,再说了,我看到你昨天凝视那个女孩的神情了。” 兰德耸耸肩对他的断言表示不屑,尽管他早就因为内心里涌动的情感而感到不安了。就在今天早晨,当他从草垫上坐起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萨拉,她就睡在帘子的另一边。“我会在明年夏末的时候回家去的。” “打算得倒挺好的。”哈德森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他再次凑上前来,使两人所说的话不会叫寡妇特拉斯克听去,“我不是故意要激怒你,孩子。我只是想弄明白,你可能会陷入多大的麻烦。我今天上午就会离开这里,而我还需要招些能派上用场的强壮劳力。那个女孩可以帮我家的邦妮做饭和洗衣。要是你会识数,能读会写,我还可以在本来的酬劳上再多给你三分之一。东部的投资人希望锯木厂能在明年春天建成。虽然要在这种天气完成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不过我老哈德森建过那么多锯木厂,就没有一次晚过工期。同样的,这次也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问题是,今年冬天好多地方染了白喉病,召集人手的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 兰德谨慎地考虑着他的提议。他无从知晓这话究竟能否相信。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哈德森真是个正派的人,也许他能说服他和他的切罗基人老婆,在锯木厂完工之后,继续雇用并照看萨拉。 “我并没有要找活干的打算,不过……” 哈德森强烈的视线截断了兰德的话头,他不再说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男人。 “孩子,在你拒绝之前,最好先听我说上几句。最近几天,唯一一批会到三叉镇上来的牲口群,就是我要带到山上工地去的那些。不会再有别的了,如果有谁这样告诉过你,那就是有人出于某种原因,想把你留在三叉镇上。如果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会说,‘好的,约翰先生’,非常友好地说。然后叫上你的姑娘赶紧跑到我停在后面的骡车那去,好好躲在帆布底下直到我离开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自从看见你们俩从那条路上走来以后,我就一直有这种预感。” 17 那个声音响起时,差点没被水流冲刷旧水槽的动静给盖过去。我关掉水龙头,侧耳听了听。有人正在敲门,敲门声迫切,而且强硬。 我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因为不确定来人是谁,加上自己没有化妆头发也是湿的,心里多少有些慌乱。 敲门声变得越发响亮而且急促起来。 “来了。”我赶紧穿上鞋子,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急忙赶到门边。 我打开门,站在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埃文·哈尔,看上去并不高兴。 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下巴紧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张嘴吐出三个字便又立马闭上。“你还在。”他慢吞吞的南方口音拖长了句子,听起来近乎一种别扭的客气口吻。 “没错,我还在。”这是我今天早晨最、最、最不想碰到的事情。昨天在埃文·哈尔的府邸与他摊牌之后,我又找到了更多《守护故事的人》的后续章节,这些几乎使我忘掉了科拉尔·瑞贝卡的来信以及家里的种种困境,不过今天我已别无选择。我不得不开车到莱恩山丘去,趁我还能鼓起勇气的时候,亲自面对家中遭遇的最新危机。然而,我甚至还没走出这间木屋,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了。 “理由呢?”他伸出食指沿着唇边摩挲,在嘴角处停留了一会儿。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阴沉、冷淡,又有些试探,似乎想弄清楚我是否相信他所说的话,是否感受到了足够的威胁。 “‘坚持追查下去,直到得到解答。’这是我在克莱姆森大学的新闻学课堂上学到的。”问题是,在我远离莱恩山丘之后,没有人,没有任何人,以如此倨傲的态度对待过我。我顿时便被他激怒了。 “星期五”一定察觉到了这逐步升级的敌意。它绕过我脚边,推开纱门,来到门廊上,在闯入者与我中间的位置站定。 “克莱姆森,”埃文·哈尔复述道,凄然地撇了撇嘴角,“你们出版社倒是够聪明的,还知道派个本地人过来,搞得跟什么秘密行动似的。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这事纯属意外。吸引我来到这里的那份书稿只是碰巧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并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脑子里除了激愤,还有名为谨慎的情绪在使劲摇旗警示:当心你所说的话。要是那份书稿真是他写的,而有人瞒着他把其中部分内容送来了木屋,这事要是被他知道,估计我就再也见不到后续章节了。 他回给我一个刺耳的冷笑:“我有二十年没主动寄出书稿了。” 我其实本应该在此叫停,但这天早晨一直压抑的紧张情绪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迎上他的视线说道:“这份东西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它之前被放在某个古老的废稿堆里,不过里面既没有投稿信也没有回信地址。 这话使他迟疑了一下,他停下来,迅速重新组织语言。很快,惊讶的神色便已一扫而空,“那东西不是我写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本应该和他好好谈谈,而不是加剧两人之间的隔阂。在此之前,我从未任由个人情绪影响我的工作。长大以后,我早已学会了将恼怒、气愤、痛苦以及将其他情绪深埋在心底。不能保持愉悦的女孩子都会被生活的残酷不留情面地提醒必须这样做的原因。 然而此时此刻,我只想要奋力回击,而埃文·哈尔就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双眼迸发着怒火,说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无稽之谈,相信现在还会有从二十年前的废稿堆里扒拉出来的书稿?你的那些伎俩或许可以蒙骗我的姑婆和祖母,可是—” “你尽管去查,蔚达出版社,乔治·蔚达。没错,我们公司到现在都还堆满了纸质文件,而且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稿堆。关于这一点,有专门的文章介绍过,而且还不只一篇。” 他手指抽搐,带动车钥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我把他难住了。这感觉非常好。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 “你马上离开这里啊。我不想再到法院去申请限制令了。” 现在想想,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怎么可能描绘出一个身陷偏见与危险困境的十六岁少女的敏感内心,又怎么可能是写出两个不同世界的年轻人对难以实现的爱情无法表露的温柔心意。 要是埃文·哈尔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怎么办?要是我完全搞错了怎么办? “请你不要再去打扰我的姑婆和祖母,还有请离我的房子远一点。” “我是受到邀请才去的。” “她们年纪大了,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不必要的打扰。现在的情形对她们已经造成很大的困扰,我的家人必须得忍受那些偷溜进来的狂热分子、埋伏在门口的大堆人群,还有其他各种问题。我不想再让她们被某些疯狂的投机分子所利用。还有汉娜。我并不想因此采取法律行动。” 他不客气的言辞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立即回击他:“我告诉你,我做非虚构类编辑已经有十年了,其间接触过大量的真实案件。我也为此读过许多法律文件,几乎可以自己去当律师了。你姑婆开的药店是对外开放的。我租用的是属于她和你祖母名下的一间木屋。昨天也是她邀请我跟她一块儿上山去的。这和所谓的“跟踪”可差远了,连跟踪这个概念的边都挨不着。”我的声音穿过树林传到湖边,惊起了岸边的一群野鸭。“星期五”转头去看它们惊飞的身影,埃文·哈尔和我则陷入了精神攻击和业余法律知识对决的僵局里。 他抬起挂着钥匙的手指对准我,向前踏了一步。“星期五”,上帝保佑,此时竟竖起矮胖身躯上的毛发,摆出攻击的架势,向这位《时空过客》缔造者的鞋尖发起了进攻。这是“星期五”在舔湿地板和干掉剩菜之外,唯一一次真的派上用场。 埃文·哈尔仰起下巴,把狗踢开,说道:“你的狗在咬我。你知道民事诉讼排名第一的是什么引起的吗?就是被狗咬伤。” 心中的怒火顿时像一块被打碎的玻璃似的哗啦啦散落一地,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但还是强忍住了。“得了吧,那我就捅到报社去,告诉他们你之所以提出诉讼,是因为被吉娃娃攻击了。”我推开纱门去抓“星期五”,“如果你真和《守护故事的人》的书稿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就不要再来烦我了,不然、不然我就放狗来咬你。” 他嘴角扬起了一下,尽管他极尽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我却突然记起,在他被媒体刻画成脾气古怪的艺术家之前,他的笑容有多么迷人。 “你是在威胁我?” “这可不是威胁,而是我的许诺。不信,就试试看吧。”我把“星期五”冲他晃了晃,“星期五”立即张大嘴巴拼命咆哮,俨然一个犬形小圆锯。 埃文清了清喉咙,迅速掩去脸上的笑意,只稍稍撇了撇嘴角。 我把“星期五”像足球似的卡在腰间,说道:“听我说,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在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他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股危险的电流在我们之间噼啪作响,一种强烈的情感使我一时间头晕目眩。 “别再靠近我的领地了,吉布斯小姐。无论你是否受到邀请。另外,也请你和汉娜保持距离。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她惦记着她的母亲,不需要一个假意和她做朋友的人。” 我抓住纱门把手,拉开来,说道:“我租了这间木屋一周时间。我会留下来住到那个时候。”实际上,租期到这周就结束了。霍莉丝当初租下木屋时,没料到我需要待这么多天。 谁叫我给乔治·蔚达留下了很快就能解开谜团的印象呢。想到这里我就十分发愁。我现在就像个已决定孤注一掷却接连摸到烂牌的赌徒。这绵延无尽的山脉,承载着我苦痛的过往与破碎的记忆,是我最不该选择铤而走险的地方。这事不仅危及我的工作前途,还牵扯到我的个人经历。 我关上身后的大门,听见埃文·哈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身体斜靠着门板,我闭上眼睛,整个人垮下来坐在门垫上,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这眼泪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昨天,或是多年以前。 内心的缺口无从填补,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星期五”压住我的腿,一扭一扭地舔去我脸上咸咸的泪水。 我放弃抵抗,任由泪水彻底决堤。“一场好雨可以让土地变得平整。”薇尔达·卡尔普过去经常说。我现在就需要这样一场好雨。 我慢慢站起身来,脑子变得迟钝而麻木,更适合睡上一觉,而不是去直面家里的现状。我换好衣服,也帮“星期五”做好随行准备,因为,在这件事上,我实在不愿孤军奋战。至少,在昨天留守了一天之后,“星期五”很高兴能够走出木屋。它再次抬起下巴向上伸展,露出被脖子上层叠的肉所挡住的项圈,好让我给它扣上皮带。 我们走下门廊时,“霍雷肖”埋伏在靠近院子一角的位置,准备向我们发起伏击。它伸长脑袋,展开双翼,吓得“星期五”把我当成树似的直往上爬。 “别过来!”我大喊,凶狠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它,“我现在可没心情陪你玩。” “霍雷肖”既不恼怒也不诧异,只是定在原地,展示着它宽阔的翼展,“星期五”和我坐进车里,绕着院子掉转方向,慢慢爬上车道,车轮轧过泥坑和散石路面,不时有些打滑。 “星期五”先是咆哮着威吓后视镜里的“霍雷肖”,接着兴奋地在座位上跳来跳去,欣赏车子开上公路后所见的风景。它一路上闹腾个不停,一会儿冲着“武士周”营区吼叫,一会儿对着别人院子里的狗挑衅,还立起来趴在车窗上,去看经过的一辆皮卡车上的一对比特犬。 好不容易,它终于安分下来,躺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我乐得清净,把车窗摇下来,车子在镜面谷穿行,凉爽的秋风徐徐吹到我的身上。路上异乎寻常地安静,直到车子经过一间高高的白色教堂时,我才忽然意识到原因是什么。 难怪我今早都没收到海伦的消息。原来今天是礼拜天。 我甚至不大确定自己为何仍在继续行驶。全家人应该都会在教堂待上好几个小时。这借口多么完美呀,完全可以掉转车头开回木屋,然而如果我当真这么做了,很有可能就再也无法鼓起勇气来这一趟了。 我心底突然一沉—我意识到一件不容回避的事实。在纽约的时候,礼拜天于我往往只是另一个工作日。在这一天,我不需要早起和赶去办公室,但仍然会把时间都用来工作。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么做挺好的,然而此时此刻,我却突然内疚起来。也许是因为眼前这片山中秋景吧,色彩斑斓的糖枫叶和香枫叶在窗外一闪而过,深绿色的松树尖向天空延展,我的思绪却探索着更高的存在。我想到了萨拉,想到她念诵祷词的模样,还有她认定上帝可以创造奇迹并且无处不在的信念。 我想到兰德和他内心的恐惧,担心置身荒野之中,上帝或许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事实上,我发自内心地渴望能成为萨拉,去体会那种力量时刻与我同在,体会那种力量时刻守护着我的生活,并且时刻爱护着我的感受。有他一直在近旁,一直在聆听,一直引领我前行。 然而我并不知道如何完成这种转换—如何摆脱圣徒兄弟会的束缚,踏入一种自由而不是禁锢的信仰。从前的羁绊仍然存在,只是不再轻易表露。? 车子驶下公路,沿一条弯曲的山间小路漫无目的地开着,我暗自沉思,慢慢消磨时间,借路过的风景平复我纷杂的心绪。不知不觉行驶到山谷深处,平整的路面也到了尽头。枝叶在上空合成穹顶,地面变得越发贫瘠。简陋的房子上有用焦油纸打的补丁,破旧的活动房屋被风吹得偏向一边,蹲踞在大树的遮蔽下。信箱支在弯曲的柱子上挂着,箱顶被夜里飞车经过的狂欢少年用球棒打得全是凹坑。车辆路过时,看家的狗都奋力拽着铁链,吠叫不停。不过那些瘦得只剩皮包骨,看上去疲劳不堪的马儿、骡子还有奶牛则完全无视我的经过,一门心思想从只有泥土和散石的地面上搜寻到什么吃的。 在一间活动房屋的门廊上,一个穿土灰色宽松里衣,手里挂着个奶瓶的小娃娃正在走来走去,似乎对这早晨清凉的天气毫无知觉。前方的水沟那边,有两个穿着邋遢牛仔裤的小男孩蹲在水坑旁,一个生锈的咖啡罐子摆在两人中间。继续往前开上一段距离,一个穿着黑色牛仔靴的少女,坐在轮胎秋千上荡来荡去,她头往后仰,一头金发在空中飞扬,应该是十六七岁吧。院子里有个脏脏的婴儿围栏,有个小宝宝正想从里面爬出来。 小姑娘停下秋千,满怀期待的视线越过篱笆看着我开车经过。 我寻思着那个宝宝该不会是她的吧。 她指着路,嘴里喊着什么。我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行驶,直到她渐渐淡出我的视线。 在一间歪斜的、仿佛从布朗·崔格那个年代便留存至今的木屋附近,一个女人正在溪流边用小手锄挖着什么。她是在收割韭菜,我意识到。现在正是收获的时节。该把它们串起来挂到地窖里以备后来取用。 “我们记得,在埃及的时候不花钱就吃鱼,还有黄瓜、西瓜、韭菜、葱、蒜。”脑海中响起薇尔达·卡尔普的声音,那是《旧约·民数记》中的一句。 “你看,我并非像他们告诉你的那样,是个异教徒,珍妮·贝丝·吉布斯。但是,有许多人虽然满嘴圣人圣语,实际上却对其一无所知。上帝是这世上的终极奥秘,我们必须亲自探究其中深意。没有别的人能够帮助你认清。这句话,我的姑娘,才叫作真理。” “知道了,夫人。”我无动于衷地回应。每当她说出那样的话,我都会被吓到。那些话与我所受的教导简直天差地别。我已经因为妈妈的不纯血统而备受责难,不想再为了异教言论担上被烧死的风险。基本上,当薇尔达·卡尔普开始谈论宗教话题时,我都尽量不让自己认真去听。 正在挖韭菜的妇人直起身来,一手撑着纤瘦的背部。她戴一顶女士遮阳帽,满脸愕然地望着我。 继续行驶了半英里之后,我穿过一座小桥,转了个弯,终于明白她会那样看我的原因。前方的路突然到头了,拦路的正是高十二英尺,与环境极不协调,且看着很眼熟的新式链环栅栏。 我早该知道,从这条路的方向判断,其最终必然会与埃文·哈尔的领地相冲突。不知道他为了隔离山顶领地,究竟截断了多少这种供人通行的山间小路。 我的观光之旅显然就到此结束了,不过我想,这其实无关紧要。待我重新开回高速公路,朝图瓦什的方向行驶十二公里,最终到达莱恩山丘时,科拉尔·瑞贝卡应该就到家了。我想先同她单独谈谈。毕竟信是她写来的。在我的几个妹妹当中,科拉尔·瑞贝卡是最安静的一个,却也是最为稳当可靠的。根据我掌握的最新消息,她的丈夫仍然在木材厂工作,这意味着他们有一份固定收入,不用只靠福利补助、伤残津贴和跳蚤市场上得到的收益勉强度日。 一只鸟儿在我放慢车速准备再次过桥时从面前飞过。我的注意力被它落脚的地方吸引过去—那是一块锈迹斑斑的标识牌,上面的文字和数字都已褪色,几乎辨识不清。 1947年萨拉拱桥 我眨眨眼睛,踩住刹车,又看了一眼。萨拉拱桥。不是我的幻觉。 我下车,关门挡住着急跟出来的“星期五”,此时鸟儿已经飞走了。上游某个地方,传来瀑布直冲下来汩汩流动的声响。优美的乐音环绕在我身旁,使这一刻仿佛是梦中的场景一般,我走向标牌,触摸它的表面,用手指描摹残留的涂料,为其存在本身而感到惊叹。 是不是有人—埃文·哈尔或真正写出这故事的什么人—根据这个地名为书中角色起了名字,又或者,这地方是否就是因为某个真实存在的女性而得名的?那个故事会不会是真的? 我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打算保留这个证据。然而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证明什么。我回到车里,慢慢向前驶去,直到那座桥渐渐从后视镜里消失,而这未解的谜团却使我久久不能平静。 我把车停在掘地的妇人那边,再次下车,走到草地旁,“星期五”趴在窗户上朝这边张望。 “你迷路了?”她甩掉手上那把韭菜根上的泥,这才把头抬了起来。她的脸笼在遮阳帽的阴影中,皮肤干瘪而粗糙,嘴巴凹陷进去,显然已经没了牙。 “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被封了。” “变成现在那样,已经有些时日了。再往前已经没有别的人家了。”她说完便接着挖了起来,既不发表看法,也无意继续交谈。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那座桥的事情。旁边有块标牌显示着‘萨拉拱桥’。您知道那个名字的由来吗?” 她用一只手撑着背,用另一只胳膊擦掉额上的汗水,然后看着我说:“那边有条萨拉溪,上游就是萨瓜瀑布。”她用手上的泥铲勾画出空地尽头那排高大树木的轮廓,“从我记事起就叫这个名字了。那还是在经济萧条时期,我父亲带着骡队进来,拆走了原先的老廊桥,这才建起了如今这座桥。那条路前头有棵被烧毁的橡树,树干上面就刻着那几个字母。S-A-R-R-A(萨拉)。 “我母亲一直十分反感。她说那是切罗基人干的,还说那是异教徒才用的词。不过她向来有些神经过敏,我的母亲,她在阿什维尔长大,从来不怎么喜欢这山谷里的生活。从前没通公路的时候,人们都是走这条路到图瓦什去。那时候河边还有好多户人家,不过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她冲着小路点点头,拍去两只手上的泥土,说道:“我们原本有个小摊,就摆在这房子前边,卖些蔬菜和砧木。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到这儿来了,连住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说道:“就快下雨了。你最好趁现在抓紧赶路。” 18 乌云笼罩在群山上,使科拉尔·瑞贝卡家的院子也跟着暗淡下来。繁茂的松林底下,一间蓝色的箱式房屋紧挨在岩岭旁。位置相当不错。这地方看起来干净整洁,只是对一个四口之家而言小了一些。旁边的菜园因为冬季将至已经荒芜,只剩最后一拨秋洋葱等待着收割。晾衣绳上挂着好几张白色床单,风为它们灌注了活力,一个劲地啪啪作响。 我看出来了,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圣诞节照片里,有一些就是在她家门前拍的。 院子那头,两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在晾衣绳后面玩耍,四只小脚丫踩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听见我关车门的声音,便立即停了下来。一个像极了科拉尔·瑞贝卡的小淘气,躲在床单后面偷偷瞧了一眼,接着,另一个女孩,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快步走出几步,而后停下来,歪着头看着我。她长得也很像科拉尔·瑞贝卡。浅金色头发,亮闪闪的蓝眼睛,四肢瘦弱,皮肤白皙,因为容易晒伤平日都不怎么晒太阳。 “迪迪?”我猜测应该是她,根据我最新收到的那组照片,就是向我请求资金支援的那封信之前。这孩子名叫黛安·莲娜,是以我妹妹和祖母的名字命名的,不过他们平时都叫她迪迪。? 她的小妹妹此时也走了出来,迪迪立马伸出手来阻止她继续靠近。这动作看起来如此熟悉,就好像已经印在了我骨子里的—这是一种迅速的保护本能,存在于缺乏安全感,对任何事都没有确切把握的兄弟姐妹之间。我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这两个小姑娘竟会与我们小时候如此相像。看着她们我不禁神伤。她们身上穿着酒红色棉布质地的旧衣服,是手工缝制而成,但并不合身,拖到了小腿下方。不用怀疑,这已是她们最好的一套装扮。一头鬈发编成两股法式麻花辫搭在脑后。? “我是你们的姨妈,珍妮·贝丝。”即便这几天已经听人叫过好几回,自己这么说出来却还是觉得怪怪的。我一直顶着简这个名字过了这么多年,只有在保险单和法律文件上才会看到珍妮·贝丝几个字,而且就连那时,也让我觉得十分讨厌,“你们的妈妈在家吗?”? 迪迪飞快地瞄了房子一眼,思量着是否要从我面前跑过去,心里暗暗权衡着把妹妹和陌生人单独留在院子里的风险。不过,她的心思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穿。? “没关系。你们俩一起去吧,告诉你妈妈,珍妮·贝丝来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后退几步,让她们放心,我没打算伸手去抓面前经过的人。我知道,圣徒兄弟会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对陌生人要时刻保持警惕。迪迪拉住妹妹向屋里跑去,努力让三岁的妹妹跟上六岁的她。 她们走了以后,我站在那儿看着树林,让自己重新去适应眼前的情景,为多年以后突然出现在妹妹家的院子做好思想准备。她肯定会好奇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她所盼望的是一张支票,而不是一次突然造访。要是她觉得我是在兴师问罪怎么办?要是,像这样擅自前来,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怎么办? 不过,无论开场究竟怎样,这次谈话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说出科拉尔·瑞贝卡想听的话。 寒意钻进我的短夹克里,我抱紧双臂,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萨拉溪的那个妇人果然说对了,一场冰冷的大雨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降临。就在我等待的当口,远处山峰上空那翻涌的乌云便印证了我此刻的想法。 我希望是科拉尔·瑞贝卡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她的丈夫似乎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们实际上还从来没见过面。拉维是在图瓦什长大的。他在科拉尔·瑞贝卡高中最后一年时,为迎娶她而加入了本地教会。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婚后入教的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我的母亲似乎曾为此做过一番努力。但我至今仍无法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觉得我的父亲,他的家庭,以及整个圣徒兄弟会意味着安定,为什么会被生命可以在此延续的错觉所吸引而留下。我的母亲从小就被亲戚和吸毒成瘾的父母当成累赘踢来踢去,大概是比起被我父亲从祖父母家赶到路边的小拖车房里,她从前忍受的处境还要更加糟糕。 尽管我痛恨母亲的出走,痛恨她不够强大没能带上我们一起,但我一直希望,在离开我们之后,她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想象她住在一栋院子里种满鲜花的房子里,那些闲话就像科拉尔·瑞贝卡花园里那些被霜打过发黄的花一样。但事实究竟如何,我永远也无从得知。 这时,我妹妹从前门走了出来,尽管午后的天色已然有些昏暗,她还是抬起手挡在了眼睛上方。她来到门廊边上,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又停一下。 “珍妮·贝丝?”她到了门前那条走道上便停了下来,而所谓的走道不过是人来人往所踏出来的一条土路,“我的天哪!珍妮·贝丝!真是你!” 科拉尔·瑞贝卡在枯黄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带动裙摆在她脚踝周围旋转,她光着两只脚,张开的手臂回答了在这里见到我是否开心这个问题。 她一把将我拥入怀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身上还是从前那个味道,感觉也还同从前一样。她抱我的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总担心如果用力过重,会弄坏她手里的东西。我闻到她身上带着一股羊奶皂的味道,就是我们在跳蚤市场上售卖的那种。这味道似乎一直残存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脸颊还同她小时候一样那么柔软。细细的发丝,从辫子里散落出来,蹭到我脸上痒痒的,好像她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妈妈为了帮乔伊准备婴儿床,将她抱到我床上睡时一样。 那天,玛拉·黛安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她不想被换到铺在地面的床垫上自己一个人睡觉。 “你怎么来了?” 科拉尔·瑞贝卡松开怀抱,又仍然用十指紧扣着我的手,似乎担心我会被拍打床单的风给吹跑了。 我告诉她自己正在出差,院子里的床单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科拉尔·瑞贝卡忧心地朝那边望了一眼,“快去把床单收了吧,”我说,“我来帮你。” 两个小姑娘此时来到了门廊上,小的那个含着大拇指注视着我们。科拉尔·瑞贝卡差迪迪去屋里帮她拿洗衣篮和鞋子,然后我们俩一起朝床单那边赶去,待我们收回床单进屋之后,两个小姑娘便偷偷地打量起我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对话进行得相当愉快,光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科拉尔·瑞贝卡和孩子们在家里。至于男人们—拉维、我的父亲,还有玛拉·黛安的丈夫—则都去了隔壁村子同一个男人谈生意了,那个人打算用一辆四轮摩托,交换父亲的一条猎浣熊犬。 “他们自然都不愿在安息日这天进行交易,” 科拉尔·瑞贝卡马上向我保证,将甜茶倒进我们面前那并不相衬的塑料杯里,“但他们需要拉维当司机,开我们的卡车把他们送过去,而今天是他唯一不用去木材公司的日子。其他时间他都要工作。” 我看了看站在邋遢沙发旁边,羞怯地注视着科拉尔·瑞贝卡和我的两个小女孩,心里思索着,她们能否经常见到她们的爸爸。伐木是一份劳动时间长而且相当危险的工作,每周得工作六天,脑子里能盼望的只有回家了—这一直是我父亲不愿去干伐木工作的理由。 “要是父亲真能把猎犬卖出去,那可就帮上大忙了。已经有个邻居同他说过,想用现金买下那辆四轮摩托。”妹妹开始将话题往钱上面引了。她深水蓝的大眼睛不时往两个女儿身上瞟。内心的紧张、焦虑和担心的她看上去像只不安的小鸟。我明白她会这样的原因。尽管她的丈夫干着每周六天、超长时间的工作,这个小家庭却还是一点富余也没有。屋里的家具相当破旧,都是二手甚至第三手的。科拉尔·瑞贝卡身上这件连衣裙因为穿了多年,早已经褪色,而她收床单时穿的那双网球鞋,似乎也已用胶水粘上过好多回了。 全家人都倚靠着她和拉维,一点点榨取着这个小家庭的生命力。对于这一点,科拉尔·瑞贝卡永远也不会承认,即便是对她自己。她太过慈悲,过于体谅别人。即便是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的工夫,她大概也在盘算着,她和拉维要如何才能负担,因为今天开车送我父亲和姐夫去商讨交易事宜所产生的额外油费。假设这笔交易最后真能谈妥,也没人会提出要对他们进行补偿。 负罪感如同雪崩塌落的冰雪,沉重且冰冷地压上我的胸膛,使我逐渐感到无法呼吸。这些人正在摧毁我妹妹的生活。如果不是被压得实在喘不过气,她根本不会写信来向我求助。 我怎么忍心拒绝她?然而……我又如何能答应她呢?我不能再为了寄钱回家,而让自己跌入信用卡卡债里越陷越深。 “埃维·克里丝汀和莉莉·克拉瑞特好吗?”对于最小的两个妹妹,我几乎是一无所知。我回来参加乔伊的葬礼时,她们都还只是小姑娘,只比科拉尔·瑞贝卡的小女儿稍长几岁。 “她们还好……挺好的。”妹妹拉长腔调说话,听起来竟像是在唱歌。科拉尔·瑞贝卡一直有副好嗓子,可只要知道有人在场,她就羞怯地不敢开口,“埃维·克里丝汀和玛拉·黛安两个人都怀孕了—玛拉·黛安前不久才刚刚发现。她们非常激动,全家人都很激动。这是一件好事。我要把所有宝宝衣服、高脚椅和其他东西都洗洗干净。” 然而,从科拉尔·瑞贝卡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什么好事的痕迹,反倒还写满了忧虑。又要多两张嘴吃饭。还要准备更多鞋子、尿布和空间。需求将会越变越多,而这个家却连当前的需求都无法满足了。 “我可能已经在信里都告诉过你了吧。”她抬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聚焦在她的茶杯上,用指尖把冰块戳了下去,“如果真是那样,请原谅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大概是,有点紧张了。” “紧张?为什么?” 她不好意思和我直说,“可能,我这人就这样吧。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跟人说话……” “妈妈,小狗们都朝外面那辆车跑过去了。”迪迪突然说,两个小女孩紧贴着窗户朝外张望。 “糟糕!‘星期五’!”我急忙起身,快走几步出了前门。我刚到的时候,“星期五”还睡得正香,之后我便完全把它忘了。此时,它和院里的狗大概要把我租来的车给抓花了吧。 女孩们从我身后的门跑了出来,迪迪撩起裙子,光着脚飞快地冲过我身边,两条细腿像小鹿一般轻快。她跑起来像在飞似的,和她母亲一模一样。曾经有教练恳切邀请科拉尔·瑞贝卡参加学校的田径队,认为她甚至能够借此赢得奖学金,但是我父亲不肯答应。 我赶到车子旁,看见迪迪将一只瘦高的布鲁特克猎犬从车上拽下来,踢走了一只混种狗,又去大声呵斥另外一只。她的妹妹只落后我几步,在我打开车门解救“星期五”的同时,也从车底下救出了一只小狗。 “你养了只小狗呀!”小姑娘咯咯地笑了。 “哎呀,它可不是小狗,它已经成年了。它天生就长不大的。”“星期五”亮出它的满嘴尖牙,或者为了证明它的年龄,或者为了冲那只把迪迪拖近的猎犬虚张声势一下。 “它是什么狗呀?”迪迪慢声慢气地说着,斜着眼睛看了 “星期五”一眼。 “吉娃娃。它是只比较胖的吉娃娃。” “它看起来好像不太友好。” “没错。”据我所知,除了对门那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娘,“星期五”应该从来没和别的小孩子接触过,“它脾气可坏了。” “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它是我捡回来的。” “我们家有两只狗也是这样的。”迪迪指了指正在我们脚边嗅来嗅去的野狗,“外公说他可以帮我们把它们处理掉,不过爸爸没有答应,说就让它们随便待着。它们从来不搞破坏。那边那只还刚生了小宝宝呢。不过只有这一只活了下来。茜茜可喜欢它了。” 茜茜把小狗举高给我看,“星期五”意外地没有试图把它吃掉。 “它真可爱。”我嘴上说,心里却觉得,又多了张嘴吃饭,这大概是科拉尔·瑞贝卡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吧。 我被几只狗和孩子们簇拥着朝屋里走去,“星期五”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冲着周围又是威吓地吠叫,又是好奇地嗅着。刚走到门口,一只混种狗踩到了系在“星期五”身上的绳子,姑娘们和我只好在纱门外边停了一会儿,把缠住大家的绳子都解了开来。 科拉尔·瑞贝卡正在厨房里讲电话,手指绕在橄榄绿的电话线上,背对大门站在那里。她的声音透过纱门飘了过来:“……我不知道。她说她是来这里工作的,我不知道,玛拉·黛安。我觉得你得过来一趟,你们两个该好好见上一面,对,她收到我的信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没怎么谈到这个,不过,嗯,好吧,总之,你先把孩子们带过来吧,他们可以同迪迪和茜茜一起玩。” 我走进屋里,纱门在身后砰地关了起来。 科拉尔·瑞贝卡肩膀一震,她此时穿一件厚重的白色毛衣,应该是在我出去的时候才换上的。她转过来看我,挤出个笑脸,又对电话里说:“那你准备好就过来吧,玛拉·黛安。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她放下听筒,回到桌边,皱着眉头看着“星期五”,我把它放在了进门那一小块已开裂的油毡上。 “那是个什么玩意呀?” “它是只‘吉娃她’。”迪迪模仿发音的样子非常可爱。她跪到“星期五”身边,然后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不对呀,这是一只小公狗。难道你不知道吗?所以它应该是只‘吉娃他’。” 科拉尔·瑞贝卡抬手捂住嘴巴,暗自窃笑起来。我也觉得好笑,喉咙里直发痒。突然间,妹妹和我就同时笑了起来,这还是我们长大以来的头一次。我在“星期五”身边站了一会儿,确保它不会有什么异常举动,姑娘们正好奇地研究着它的耳朵,惊叹于它那小小的脚指甲。事实上,它看起来似乎还挺享受。也许在被丢进垃圾桶以前,它原先的主人是个小女孩。 “好吧,我不太想这么说,不过,它长得实在不太好看。”科拉尔·瑞贝卡边笑边说,笑声响亮而又甜美。 “妈—妈!”迪迪立即抗议,“我觉得它挺好看的。” “它长得很好看的,妈妈。”茜茜认真地补充道。 “你这么说它会伤心的。”迪迪抱了“星期五”一下,以鼓励它饱受非议的自我形象。“星期五”摇了摇尾巴,居然为了回应人类的接触而迅速地左右摆动。我都不知道它原来还会这么一招。 “你不介意我把它带进来吧。”我回到了桌旁,“我担心那只猎犬会把它给吃掉。” “确实有可能。”科拉尔·瑞贝卡看向那只布鲁特克猎犬,此时它正一脸不快地在纱门外边徘徊。 “放心,‘星期五’身上没有跳蚤什么的。”我向妹妹保证。 “没什么,反正我们屋里总有跳蚤。”科拉尔·瑞贝卡在我们重新落座时毫不在意地表示。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是啊,在纽约,要是你的狗坐在遛狗公园里随便乱挠,人们都会很嫌弃地看着你。 科拉尔·瑞贝卡和我各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声逐渐散去,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妹妹出言打破了僵局,摆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说道:“玛拉·黛安很快就会过来。我知道她会想要见你。” 我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感觉冰冷严酷的现实已经堵住了我的后路,“我没办法寄钱给你,科拉尔·瑞贝卡。我刚换了工作,新公司的薪水还没发下来……我真的没钱可寄了。”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眼眶变得粉粉的、水汪汪的,露出快要哭的迹象。她把脸转过去,不让我看见,“可你不是赚了很多钱吗,珍妮·贝丝。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什么东西都不缺。” 我心里很难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听我说,实际上,我现在已经是负债累累了,这太荒唐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纽约的生活成本非常高,即便只是住在像我那样的小公寓里。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各种开支几乎花光了我所有薪水,再加上……”我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能对我妹妹说出这种话?她和我的处境完全相同,甚至比我还要糟糕,她还得操心自己的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揉搓着额头,试图用指尖厘清脑中的思绪,从而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方法,然而这种方法根本就不存在。最后,我只好一股脑全说了。“每当我准备开始还卡债的时候,就会有信寄过来,告诉我谁谁谁又将遭遇什么灾祸。”实际上,除了问我要钱的时候,从来就没人写信给我。这话我没说出口,我也不会说出来。但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她把手从茶杯上拿开,搭在塑料贴纸的桌面上,互相揉搓起来,“我明白了。”潜台词就是:但是玛拉·黛安不会明白,爸爸也不会明白。 “我很抱歉。” “我知道。”她慢慢地深呼了口气,瘦削的肩膀突出来,像衣架似的撑着毛衣,“我知道你是爱我们的,珍妮·贝丝。我真的明白。”她垂下浅色的睫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嘴边长长的木偶纹直往下流。妹妹今年才二十七岁,可看起来已像是奔四十的人。这个地方、这种生活方式,正在逐渐压垮她的身体,耗尽她的精力。 我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趁着玛拉·黛安暂时还没出现,“我觉得,你和拉维也应该这么做。我知道这话听着十分刺耳,可是你不能继续这样,任由他们榨干你们的血汗。你们要照料自己的家庭,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操心。” 她拿起餐巾擦了擦鼻子,“家人之间就应该互相照料,你知道的,这里从来就是如此。” “我知道,你的家人也应该像关心他们自己一样,关心关心你的生活。”我厉声说道,尽管我其实不该如此。这并不是科拉尔·瑞贝卡的过错。同往常一样,她又充当了沉默的受害者。她体贴、善良、积极向前,总想方设法让大家和平共处,“我还知道,如果他们爱你,就应该设法帮扶你,而不是在你拼死拼活地帮助他们的时候,坐在那里为自己不去工作找借口。你丈夫一周就休息一天,科拉尔·瑞贝卡,就一天。而爸爸和玛拉·黛安的丈夫呢,他们又有几天会早早起床打包午饭出去工作,或者无论是去干点什么?而且我刚刚听说,埃维·克里丝汀的丈夫也把工作给辞了是吧。” “他的卡车坏了,没办法再到工作的地方去了。” “反正总有各种事由。”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吃人的魔鬼。我也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魔鬼。可我实在烦透了这一切,厌倦了总被困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即便我早已逃到了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地方。 妹妹侧了侧身子拉远了与我之间的距离,并把手从桌上拿了起来,仿佛这焦虑的情绪是意外泄漏的有毒物质,她生怕自己会被感染。罪恶正在逐渐渗入这个房间里。任何人,要是胆敢批判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就都是有罪的。 “罗伊和韦伦都在农场帮爸爸干活……他们还会帮他照料那些猎犬和骡子。自从那场意外之后,爸爸就干不了什么活了。” “农场根本就不是什么谋生的法子,科拉尔·瑞贝卡,尤其没法养活三大家子人。”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我们小时候,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强度日,就靠着干农活、做买卖、赢取猎浣熊犬比赛以及出售狗和骡子。我从没见我父亲干过任何一项固定工作。 “而且,爸爸最近一直在忙教堂的事情,他现在已经当上执事了。”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言语间全是维护。 “别跟我提圣徒兄弟会。” 科拉尔·瑞贝卡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椅子都往后挪了好几英寸,“珍妮·贝丝!”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两个外甥女正怔怔地站在门边。 “姑娘们,到外面去等着玛拉·黛安和她的孩子们吧。他们来了以后,你们就在院子里一块儿玩。把小狗留在屋里。它在这里待着就行。” “可是妈妈,我可以把家里的狗锁到—” “马上出去!”科拉尔·瑞贝卡尖声叫道,女孩们赶紧跑出门去。妹妹转身看我,眼里燃烧着怒火。 “我不许你在孩子们面前用那种方式说话。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把更狠的话咽了回去,像吞下一团火焰似的灼得生疼。我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我离开莱恩山丘以后学到的教训,以及我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的道理。兰德与萨拉的故事已经和我自身的经历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了新的领悟。 “我并不想激怒你,科拉尔·瑞贝卡。只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我不再相信圣徒兄弟会告诉人们的那套说辞了。” “为此我将为你祈福。真的。”她嘴唇凝住,身体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我但愿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珍妮·贝丝。” “我庆幸自己离开了这里。”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妹妹们和我大概永远只能这样,站在山的两端,彼此大声呼喊,结果却只能听见林间传来的缥缈回音。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对方,“那是我做过最明智的事情。” “你不是认真的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已经不敢看她。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伤心,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是否也和我产生了同感—意识到我们永远也无法像正常的姐妹那样? 她把手伸到桌子这边,搭在我手上,两只颤抖的手交叠在一起,“你还可以回来,珍妮·贝丝。如果你能悔过,并离开当前所行的道路,爸爸和长老们或许会—” “就是那些人把妈妈给害惨了。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他们从不对她施予任何怜悯,或是一丝善意。对他们而言,她永远不够虔诚,不够纯粹。” “珍妮·贝丝!”她抬起手来,原想捂住嘴巴,却在半空中停下来,转而抚平散落的发丝重新编进辫子里。 “再说,要是我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只好饿死了,而且—”我闭紧嘴巴,截住后面的话,再次提醒自己,科拉尔·瑞贝卡正同过去的我一样,被困在这处境中无法逃脱。然而,我内心中那部分对这个家庭尚存一丝温情的自己,一直以来被一个事实搅得非常痛苦—为什么这个只会指责我、为我定罪的家庭,在问我要钱时却一点也不含糊? “那样说太不公平了。爸爸只是希望你能与上帝建立正确的关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上帝的旨意都是爸爸和圣徒兄弟会说了算呢?难道上帝连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力都没有吗?” “全能上帝的想法不是女人所能明白的。” “难道爸爸就能明白?难道只有他和长老们才是对的,而这世上其他人全做错了?” “我没有这么说。” “不,你说了。”这样的教导我们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圣徒兄弟会的认可便等同于上帝的认可。这世上其他人通通有罪,注定会落入炽热火坑焚烧致死,“你刚刚说过,要由爸爸和教会来决定,上帝是否愿意重新接纳我。” “我不想再说这些了。” 一辆铁锈色的旧卡车嘎吱嘎吱地开进了院子里,使我们无须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不过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也再没什么商讨的空间了。 我认出是玛拉·黛安正穿过院子走来,有四个孩子相继从前排座位挤了下来,他们直接奔向了迪迪、茜茜和那只迷路的小狗那里。 “你不要和玛拉·黛安说这些。”科拉尔·瑞贝卡紧张地告诫我。 不过,从玛拉·黛安僵直的手臂和坚决的步态来看,她显然已经做好了前来作战的准备。 “我同她说这些根本就没有用。”如果我说黑,玛拉·黛安就会说白,总要和我对着干,“她根本就不会听。” “她是听不懂。”科拉尔·瑞贝卡忧伤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么扭曲。 没过一会儿,玛拉·黛安已到了门口,她顶风关上已有些弯曲的防风门,脚下有些不稳。“星期五”已从油毡上起身,挪到一张茶几底下,似乎感应到了导弹即将来袭的风险,要找个不会受到波及的掩蔽处藏身。 看到她的脸令我感到大为震惊。在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那些相片里,大人们几乎从来不曾露面。只有孩子们,全员排排站好,站在倒地的粗壮树枝上,或是前门台阶,或是后门门廊,或猎取浣熊途中的野餐布上,或节日里老农舍的晚饭餐桌前。相片背景经过细心管控,使场面显得十分安宁。 玛拉·黛安衰老得十分厉害,要不是她那双蜂蜜似的浅褐色眼睛,我大概都认不出她来了。原来的棕色头发变暗了,几乎成了黑色,紧紧地拢起来扎成了一根辫子,如同她那下垂的嘴角一般严肃。她的脸好像有些肿,重重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边。总体而言,她看起来疲累不堪。她原本就长得很像祖母,如今的相似度简直就到了吓人的程度。我仿佛看到了祖母常年摆在脸上的那副表情—愤怒、厌倦、极不耐烦。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跨进门里。她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如今又怀上了一个,体重也因此增加了不少。 “还真是你。”她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要么表示她差点没认出我来,要么表示她完全没想到科拉尔·瑞贝卡在电话里所说的话是真的—简回来了。 也有可能,她只是想看看我会做出怎样的回应—让我率先迈出这第一步。 “真的是我。” 科拉尔·瑞贝卡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玛拉·黛安只走到能关住身后那扇门时就停了下来。她瞥了科拉尔·瑞贝卡一眼,我从眼角的余光看见我们的小妹妹摇了摇脑袋,“珍妮·贝丝刚换了工作,现在实在帮不了我们。”房间里传来她近乎耳语的声音。求和的愿望如此恳切,仿佛奋力挥舞着一面破了洞的白旗。 玛拉·黛安双唇紧闭,唇边现出许多道细纹。我脑海里回想起无数次姐妹相争的场景。玛拉·黛安与我之间,很少会有好言相对的时候。 “你拒绝了她。”她转过来面向我,“你跑到这儿来,让她开口求你,就只是为了好玩,能够当面拒绝她是吧。真是的,亏科拉尔·瑞贝卡还一直对你那么亲切,总是事无巨细地把近况全告诉你,尽管你对这个家其实一点也不关心。看到你到这儿来,她肯定还勾住脖子紧紧抱住你了吧。你可以省省工夫了,科拉尔·瑞贝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家人。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帮忙,只是想来尽情地嘲笑我们。” 我紧咬着牙关,感觉牙根都要开始松动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我在镜面湖调查一份出现在我桌上的书稿。” 她脑袋一偏,脸颊绷紧,仿佛被我掴了一巴掌,“听听,你听听,了不起的傲慢小姐。这么说,你还同谷里那群疯子玩到一块儿去了。你应当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莫茂·莲娜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的。你一直和妈妈很像,在她离开之前,就已经沾染上了她的种种恶习。” 我紧紧抓着椅背,感觉眼珠鼓得都要掉出来了。我想,某种程度上而言,玛拉·黛安反而帮了我一把。她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铺下了一颗垫脚石,使转身离开变得不那么困难。 “你这个自私鬼,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玛拉·黛安,你说得太过分了!”科拉尔·瑞贝卡抬高音量尖声叫喊,把天花板那生锈的风扇震得响动起来。我们俩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急忙趁此机会镇定心神。我之前并没做好应对玛拉·黛安发动的全面正面进攻的准备。也许,是我没有料到,在我们时隔多年久别重逢的时刻,她会这样对我。 “好吧,至少我知道你们都是怎样看待我的了。”这话听起来慎重而且明确,意外地十分平静。而我的体内,此刻像涌起了一场情感旋风,肆虐地搅动着我以为早已在多年前消解的记忆碎片。 有个温暖的东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意识到是科拉尔·瑞贝卡的手揽在了上头,“我们不是那样想的,珍妮·贝丝。我们很感激你为了帮助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 “呸!”玛拉·黛安愤恨地说,“别再费劲安抚她了。她不过是担心自己没有闲钱注射肉毒素,或者不能多买一件像她身上穿的那样的花哨衣服。她本就应该感到内疚。亲人之间相互帮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要帮到什么时候?!”我朝她逼近一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吓得“星期五”马上行动起来。它冲到房间正中,像职业拳赛的裁判一样站在那里,“我还要为你们的生活埋单多久?还有爸爸,现在连埃维·克里丝汀和她丈夫也到农场去了是吧?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去找份工作?” “我们务农啊!” “农场那点收入从来就不足以谋生。你明明知道,你们通通知道。这根本只是一个借口。” 玛拉·黛安鼻子气鼓鼓的,皮肤变得潮红起来,“我们家在那块地里已经干了一百五十年。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可不像你似的,跟随罪恶本性的指引,就和妈妈一个样子。行啊,只管把我们抛下,像她当年所做的那样。门就在那边,你走吧,然后再也不要回来。”她站到一旁,让出一条畅通的外出路线。 “星期五”坚守着阵地,屋里回荡起它威吓的怒吼声。 “别说了!”科拉尔·瑞贝卡痛哭起来,哭得声音都沙哑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们都是我的姐姐,我爱你们,不想看到大家总是争执不停!” 我深吸一口气。玛拉·黛安和我都在试图让自己冷静。一时间,战火仿佛已被科拉尔·瑞贝卡控制下来。然而,玛拉·黛安却又挑起了一点余烬,“这样吧,在你潇洒地离开这里,回到你了不起的城市,做你了不起的工作之前,至少到前边去看上一眼吧,现在正好没人在家,去看看你的爸爸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19 我很想知道,人究竟能否彻底摆脱扭曲的家庭羁绊,到世界的另一边去生活,远离慢慢被其吞噬的可悲命运?这些羁绊就像长年戴在小狗身上的颈圈,由于主人的漠不关心和疏于照管,逐渐变得越来越紧,最后嵌入皮肉之中不可分离。 家里的境况就像新闻里播报的悲惨故事。除非看到屏幕上闪过的那些照片,否则根本无法想见,他们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曾经属于祖父母的那间老农舍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屋里有股很重的霉味,到处都是房顶漏水的印记。顶上的瓦片有好几处都已塌落。厨房里,壁橱几乎都是空的,台面上胡乱堆放着各种懒得扔掉的外带食盒。臭虫、老鼠粪便以及撒落的薯片,遍布于家具后面那些肮脏的角落里。我暗自庆幸自己把“星期五”留在了车上。我可不想让它吃到那种东西。谁都不该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在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的卧房里,因为电线起火而破裂的那面窗户,如今已经用塑料布和强力胶带补好了。眼下,由于这房间已切断了电源,莉莉·克拉瑞特只好借助一盏油灯来学习高中课业,而她同时还要照顾我的父亲,并且实质上也在帮玛拉·黛安照顾她那四个孩子。 莉莉·克拉瑞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才只有十七岁。家里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事可喜可贺。科拉尔·瑞贝卡希望她能先读完高中最后一年。玛拉·黛安则觉得那样根本毫无意义。毕竟,她自己的高中就没有毕业。莉莉·克拉瑞特的未婚夫最近满了二十一岁,还找了个帮他叔叔开丙烷运货车的工作。在玛拉·黛安看来,这对小情侣已经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而我的另一个妹妹,甚至已在一家旧货店帮她看好了结婚礼服。 “也许他们愿意先帮她保留那件礼服,直到我们把钱凑齐。”玛拉·黛安在和我说起礼服的事情时埋怨道,“我看你应该是不会出这笔钱的。”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莉莉·克拉瑞特的化学课本和用胶带封住的窗户下面的那张桌上的油灯。床铺就挤在桌子旁边,有只玩具熊歪向一侧,堆在乱糟糟的床单里。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莉·克拉瑞特还只是个孩子。 “我觉得她应该先读完高中。”我勉强挤出几个字。木炭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喉咙,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莉莉·克拉瑞特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孕育出什么梦想呢?不论什么梦想都好。 “你当然这么想了,”玛拉·黛安嘟囔道,“她找了个有份体面工作的好男人,还是个本教会的人。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不会永远死等着她。” 我根本懒得回答,只是凝神盯着她。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我竟然忘了。忘了这个地方,这种生活究竟有多么可怕、多么绝望、多么可悲。离开一段时间之后,这一切记忆都变得渐渐模糊。然后,突然之间,我由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切,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我看了看莉莉·克拉瑞特笔记本上的化学方程式。纸页间夹着一张小测验,可以看见最顶上的部分,标记着九十三分。莉莉·克拉瑞特一直很聪明,可她必须做到超乎寻常的优秀,才能顶住所有压力,同时还把化学学好。 远处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我的注意力透过强力胶带和塑料布交织而成的鲜艳图案,看向了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他们正在院里和猎犬玩耍。 这些孩子,这些可怜的孩子,全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这日子能有什么希望可言?? “一份精美礼物,倘若从未拆封,无异于是件漂亮的废物。”还是薇尔达·卡尔普的声音。这是她在知道我有五个弟弟妹妹陆续要上学的情况下,鼓励我争取读完高中时所说的话。我只差一点就落入了和莉莉·克拉瑞特同样的境遇。当时有个名叫杰森的男生,他比我早一年毕业,在一家重型设备公司工作,曾对我许下当时的我所期望的美好诺言。 “我可以照顾你,珍妮·贝丝,我还能帮扶你的家庭,就像这个家的儿子会做的那样。”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男孩,这可怜的人,却还试图揽下我的问题。 我钻进车里,准备离开父亲的房子,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从前的那些场景。路的那一头,玛拉·黛安和罗伊的拖车房也没比其他地方好到哪儿去。顶上就盖着用旧轮胎压住的塑料薄膜。我去年曾寄给玛拉·黛安三千美元用于给拖车房换上新的屋顶,这笔债务我直到现在都没还完,而如今这里根本没有新屋顶的踪影。 我看着她开着皮卡车咯噔咯噔地往家里驶去,两个孩子坐在后尾厢,两个坐在前座,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她与孩子们之间的唯一互动,就是烦躁地冲着他们大吼。同时养育四个不足十二岁的孩子肯定相当棘手。我这个妹妹显然已被这重担给压垮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发现我偷偷打量她的肚子时厉声说道,“每个小宝宝都是上帝的恩赐。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然而五分钟以前,她却抓住其中一个女儿的手臂猛地把她拽起来,啪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并对她说:“闭嘴,听见没有?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没把你生下来。” 离开农舍之后,她的声音依然萦绕不散,先前的对话深埋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演。“星期五”不时担忧地朝我看上几眼,可能意识到了我的情绪即将崩溃。终于摆脱了发霉的恶臭、陈年的地毯、烧焦的墙板,我感觉自己就要彻底绷不住了。 我的到来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大家都觉得,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男人们的猎犬交易如果没有成功,他们可能带着糟糕情绪提早回来。 另外,出售那辆四轮摩托可能带来的收入已提前有了去处。玛拉·黛安已经做起了打算,要为她和科拉尔·瑞贝卡的女儿举办一场联合生日聚会。 我摇下车窗,试图让傍晚时分的凉爽空气舒缓我内心的焦灼。当车子经过那条通往薇尔达·卡尔普家的熟悉岔道时,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一时间,我特别想就从这儿拐进去,然而,我并没这么做。薇尔达和理查德都走了,那地方也不会再同从前一样。我情愿想象薇尔达的家,那避风港一般的存在,如今已经冻结了时光,像一个罩在玻璃球里变换着四季的小世界。它会在秋天落叶,在冬季飘雪,在春日开满野花,还有各色爬藤玫瑰盛放在仲夏。一直美好如常。 我驶离了主道,不过是在十五分钟后,开上了一条捷径。那是一条蜿蜒的乡间小道,顺着蜂蜜溪驶进一处又长又窄的谷地,那里是古时候切罗基人的一条商路。这条商路最终又会绕回高速公路。这条三十英里的路程我们过去经常走,有时为了绕过图瓦什,避开督查过期牌照或偷猎的执法人员,有时则为了避开在山间公路上缓慢行驶的大卡车。 眼下,这感觉十分平静,可以将重担暂时抛在身后。 往前开出一段距离,路面渐渐变得狭窄崎岖,时不时地可以看见旁边的溪流,水面光线柔和,呈波光粼粼的灰白色,映照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蜂蜜溪那潺潺的流水声就像一位老朋友热情的面孔。 我在青少年时期,曾在这岸边度过了数不清的艰难日子,总是埋头于薇尔达的某本《读者文摘精华本》,或是从图书馆偷拿的书,或是我自己的功课,试图从中寻得某种慰藉。妈妈离开以后,祖父母那个家里,除了《圣经》便再容不下其他书籍;而即便是《圣经》,也仅仅是为了引用和行使权力,从来不是为了阅读。其中有些内容,还会与莱恩山丘所教导的有所冲突。我记得自己被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因为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指着《圣经》中的某一页作为证据。 自那以后,我便学会了不再招惹这种事情。 车子咯噔咯噔地驶过路面上的坑洞,我的手提包被颠得掉到了底板上。“星期五”睁开一只眼睛,从车座上溜了下去,开始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它就在一管Life Savers硬糖、一些纸和其他东西中间翻找起来。它抬起头时,嘴里咬着圆管包装的一头,清香的口气透过中间的孔嗖嗖地吹过来。 “‘星期五’,快吐出来。你吞下去可是会便秘的,说不定还会更惨哦。”我俯身过去,抓住圆管的另一头,与它展开了一场笨拙的拔河比赛,“‘星期五’,快松开,那是—” 路面陡然间下降,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们像在山里坐过山车似的,一下子腾空了。车子砰地落地,哗啦啦地驶过一个凹凸不平的水坑,泥浆四处飞溅,接着又是砰一声响,才终于驶上了平整路段。崭新的道路,路面平坦,前方的树林里反射着金属的光亮,与这偏僻的乡间景致不太相宜。 “这到底是……” “星期五”跳上座椅亲自查看起来。 车子从悬在路面的橡树枝底下驶过,来到另一侧之后,蜂蜜溪路上那身份不明的陌生物体就突然变得熟悉起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慢慢地把车停下,抻长脖子凑到窗户边,看到无限延伸的十二英尺高的链环栅栏。前面没有岗亭,但那扇大门以及门上那E. H. 的字样却叫人不容置疑。埃文·哈尔,又是他。这个男人不仅坐拥一整座山头,截断了经过萨拉拱桥的那条老路,甚至连蜂蜜溪路都已被他占为己有。拜他所赐,我们不得不在此掉头,沿原路往回开二十多英里,才能再回到公路上去。就因为这条路属于埃文·哈尔所有。这地方肯定有一大半土地被他占了。 “开什么玩笑。‘星期五’,你能相信这种事情吗?” “星期五”没有回应,但它似乎也是一筹莫展。 低沉的怒吼从我喉间发出,变得越来越大声,“星期五”突然慌恐起来,使劲把自己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挤。 我特别想直接把大门撞开,或者至少在上面留张字条臭骂一通,可惜门上面却架着个摄像头。凭我这种运气,若我当真那么做了,这个影像最后肯定会作为呈堂证据,出现在跟踪案件的法庭上。唯一的好处就是,堵路事件将我的怒火引向了别的地方,使我暂时忘却了家里的种种问题,不过也有可能,这事只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感到愤怒至极,简直就要抓狂了。 我猛踩油门,突然加速,一个急转弯,并且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就为了甩起尽可能多的泥浆和砂石。鉴于这辆车只有前轮驱动,这么做可以说是相当愚蠢的—大部分泥沙落到了我自己车上—但这种感觉十分痛快。宣泄了我这一天的不满,对家庭羁绊的不满,对封锁道路阻挡他人通行的人的不满…… 泥浆四处飞溅,车轮疯转起来,然而,我突然发现,“星期五”和我正在往路旁移动,眼看就要陷进水沟里了。 这下糟了。 这里的路况我很熟悉,我早就该想到,我是在土路边上长大的。 我再次加大油门,车子猛地向前倾侧,使“星期五”直立着靠在座椅上,看上去像在恳求着什么,它的神情看上去恰合时宜,很好地诠释了我们心中所想。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 车子艰难地朝路面爬去,甩起泥浆,越陷越深,甩起泥浆,又越陷越深…… “加油,宝贝。快点加油,小宝贝。只要你能从这儿开出去,我绝对带你去洗洗干净,我发誓。” 路面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近了,引擎声不断轰鸣,变速器发出连续而低沉的噪声。我默默祈祷它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掉链子。 车子又向前冲了一下,有希望了。可随后,我们便彻底地陷了下去。直到车子的轮轴都陷进了泥浆里我才终于停了下来,车子卡在了离路面一英尺的位置。 我垂下脑袋搭到方向盘上,呼出了一直屏住的那口气。一声拉长而低沉的悲鸣慢慢在车里蔓延开来,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源竟然是我自己,而不是“星期五”。它在副驾驶座,跟着我嗥叫了一声。 我抱着万一的希望,拿出了手机。果然,没有信号。我的可选方案顿时大为缩减:要么沿原路走回去—而我至少有十英里都没见过任何像是房屋的建筑—要么就只能去埃文·哈尔那儿碰碰运气。 他绝不会相信我的车子陷在这里不是有意为之。我当真在意他的看法吗?也不尽然,只是再次与他发生冲突对于建立信任而言毫无帮助,而我刚刚发现萨拉拱桥距离他的领地仅仅一步之遥,这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我需要以某种方式赢得他的信任。他显然并非像他声称的那样,对那份书稿一无所知。 可悲,这一刻所有选择似乎都指向了埃文·哈尔。 脑海中浮现出他那讨厌而高傲的模样,一脸得意地准备奚落我。我牵着“星期五”走到门口,在摄像头拍摄的位置站好,用国际通用的遇难信号表示:我的车陷进泥地里开不出来了。然后,我就站在那里,寻思着会不会有人过来。如果没人来的话,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走回去的话,等我走到最近的房屋时,天肯定早就黑了,而且谁知道,在这种偏远山路上的房屋里住的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车里连个手电筒也没有,除了我手机里的那个软件,而手头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只有半管沾满“星期五”口水的Life Savers硬糖。 我该怎么办呢? 十五分钟过去了。我挥挥手,等上一会儿,又使劲挥手。根本没人过来。 雷声在群山上轰隆隆响起。暴风雨席卷山林的速度比我想象的慢了一些,但它很快就要来了。山谷中那挟带着湿气的寒风便是一项明证。我抱紧双臂,冻得直哆嗦。我的衣服太单薄了,完全无法抵御冬意初显时节里天黑之后的那种低温。今晚究竟会有多冷呢? “嘿!”我冲着摄像头大喊,“嘿!我的车陷进泥里了!我需要帮助!嘿!” 不知道为什么,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埃文·哈尔在他那座山顶堡垒中,满不在乎地关掉了显示屏的开关的画面,并且吩咐底下的保安人员:“就让她待在那里,这样她就不能再来烦我们了。”不管怎样,他确实想把我从这里撵走。 我很难相信,仅仅是在几周之前,我还感觉自己幸福无比,身处于事业的高峰期,走在纽约清晨平和的街道上,准备去参加我理想工作的第一次选题会议。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直到《守护故事的人》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直到我将它打开并发现了一个躲在木屋底下的十六岁女孩。 “星期五”抬起头,想知道我有没有想到什么新主意。它向来十分怕冷,如今已经打起了寒战。在秋冬季节里,即便只是前往遛狗公园那样的短途出行,它也必须要穿上毛衣。 “快点,快点,快想办法。”快想,快想,赶快想。可我感到喉咙发堵,唯一想做的只有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忍住哭泣的冲动,仔细察看门口的围栏,判断着从上面翻过去的可能。我的体形保持得相当不错,没准我还真的能行,可“星期五”怎么办呢?大门底部和车道之间的间隙只有一两英寸。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把它塞过去。而且就算过去了,这里距离埃文·哈尔的住房应该也还有好几英里。在这座山的最顶上。当然有人或许…… 这时,一阵四轮摩托车的隆隆声如同来自救世主的喃喃低语般传了过来。这简直就是我的救星,消解了我之前所有的不安,一股暖流注回我的身体,驱散了我先前所有的寒意。声音正朝这边靠近,并且逐渐变得响亮起来。 终于有人发现我了。 几分钟后,一辆迷彩四轮摩托从山洼处冲了出来,如脱缰野马般驶过草场,腾空飞过路上的小山包。 在他向一侧滑行一百八十度,以漂移的方式把车停在门那边的车道之前,我便已经认出此人—杰克·哈尔。 “他们和我说,有个人被困在这里了,”他说着,抬起一只脚跨过来,侧身坐在四轮摩托上,似乎还没想好应该拿我怎么办,“没想到原来是你。” “如果知道了你还会过来吗?” 他咧开嘴随和地笑了笑,眼角出现了几道笑纹。他和埃文有着同样的笑容,十分迷人的笑容。 “我可不像我哥。”他打趣似的说道,不论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我都觉得十分放心。我可不像我哥,这话正是我现在想要听的。 我竖起大拇指越过肩膀向后指了指我的车子,“车子被困住了。我都不知道,原来蜂蜜溪路也已经封闭了。”这话里透着苦涩,可我是不由自主的。 “明白了,我先看看情况再说吧。”他从四轮摩托上滑下来,在键板上输入密码,门立马像魔法似的打开了,“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一时还有些震惊。这真是昨天给我留下了有些负面印象的那个人吗?他实际上似乎还挺友好,非常友好。愿意出手拯救一个被困于泥地落魄无望的女人和一只小狗。 可惜,看过具体情况之后,他当即确定,必须要有专门设备才能把它拖出来,“我先把你带到房子那儿去,然后再和迈克开辆牵引车下来。站在外面实在太冷了,而且你穿的这身应付不了这鬼天气。”我们朝四轮摩托车走去时,他又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也笑了笑。此时此刻,我觉得杰克·哈尔先生挺不错的。也许是我昨天撞见他的时机不对,而我又仓促地下了结论。 “上来吧。”他说完,让我先坐上车,然后抬起一条腿跨过座椅,单手捞起了“星期五”颤抖的身躯,“抓紧了,我可不想把你甩下去。” 我不由得回想起几分钟以前四轮摩托车在草场上飞驰而过的场景:“拜托一定抓紧‘星期五’!” “亲爱的,我就是为‘星期五’而活的。”这话虽然老套,却还是把我逗笑了,紧接着,我们便以较他前来解救我时平缓得多的速度驶上了车道。 我对埃文·哈尔住所距离的判断果然是对的。到达山顶时,天上已经飘起了冰凉的毛毛雨,‘星期五’和我都已冻成了冰柱。车子靠边停在马厩前边的柱廊底下,我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而‘星期五’则像狂风中的树叶似的瑟瑟发抖。 “你们进去吧。”杰克把“星期五”递给我,“我现在去找迈克,我们肯定会把车子弄出来的。你从泳池边上的后门进去吧,那是条近路。” “你确定这样合适吗?” “埃文现在不在家,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听说他昨天表现得非常浑蛋。我倒是见怪不怪了,这儿是他的地盘,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借住在这里罢了。”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过去,等车子一拖出来,我就能沿原路再开回去。”如果我能赶在埃文·哈尔发现我再次侵入他的地盘之前离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星期五”打了个冷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说:“喂,这只吉娃娃马上就要冻死了。” 杰克打量了一下天色,“不行,你看看,马上就要下雨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体验。快进去吧,去和维尔莉特祖母聊聊天。汉娜看到你也会高兴的。她很喜欢你。况且,你也不该再开回蜂蜜溪路了,相信我,那地方一下雨就会变成大泥坑。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应该能赶在被大雨淋湿之前,把你的车给弄出来。”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大白痴。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悠然轻快地笑了笑,像要同我分享秘密似的倾身过来,“没关系。反正总得做点什么,倒不如去干这个。”他腰间的手机响了,可他根本没有理会,“大老板可是容不下懒人的。” 这话稍稍给我壮了壮胆。无论他们之间存在什么问题,我都丝毫不想卷入其中。我自己家那扭曲的家庭关系就足够我操心的了。 可是不知为何,我又很想知道这背后的渊源到底是什么?究竟会是谁的过错?到底是从小延续到大的兄弟较量,还是存在什么更深的缘故? “好吧,那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什么都没有,你快进去暖和暖和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天那个牛仔进去过的小房间,我则抱着“星期五”往屋里走去。这感觉可真奇怪,由我自己开门走了进去。警报声随即宣告了我的到来。 “汉娜?”维尔莉特的声音从我们上次聊天的那个洞穴状起居室的更远处传了过来。 “不,夫人,是我,珍妮·贝丝,我昨天和海伦来过这里。”我在地毯上擦了擦鞋底,又帮“星期五”把爪子前后清理干净。最好不要让它留下任何足迹,这可是直接证据。 幸运的话,埃文·哈尔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又一次踏进了他的房子里。 我在办公室前边一点的小客厅里看见了维尔莉特。她坐在壁炉边,双手交握捧着杯热茶,一看到我便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会是汉娜呢。” “不好意思。” “她又骑着那匹马出去好几个小时了,现在外面那么冷,眼看就要下雨了。”她的嘴唇在发抖,一看就知道,她已经坐在这里愁了好一阵子了,“我给杰克打了一小时电话,可他一直没接。” “我相信汉娜肯定会没事的。”很显然,汉娜的父亲压根就不知道她人到底在哪里。这情形似乎不太对劲,鉴于维尔莉特正在为此大伤脑筋,“我可以去找找……或者试试看能不能追上杰克……或者别的什么人。我的车陷在蜂蜜溪路上的泥坑里了。杰克正要下去把它拖出来。”屋外,牵引机全速驶过,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维尔莉特摇摇头,将小被子裹紧了些,尽管庞大的大理石炉床上燃着噼啪作响的火堆,把房间里烘得十分暖和,“我不久前给马厩那边打过电话,那个男孩也说没看到她。我这会儿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是不是很糟糕?我是自己把自己吓得心慌意乱了。那个男孩说了他会出去找找她。” “是吗?那好,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能帮上您什么忙吗?” “往炉子里添根木材吧。这地方可冷了。东北风一来就是如此。我讨厌刮东北风的天气。兴许我也会像那些退休的人一样,搬到佛罗里达州去住。”她强笑了一下—我想,大概是为了我的缘故—我一只手往火里添柴,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星期五”。 “还有,别把汉娜的事情告诉埃文。”维尔莉特又说,“拜托了,千万不要告诉埃文。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已经够多了。兄弟间本就不该吵个不停。”她心不在焉地盯着炉火,我在她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把“星期五”抱在腿上,虽然它一心只想着下去。在不到八小时的时间里,它得到的身体接触比过去一年都还要多。 维尔莉特叹了口气,“昨天实在不好意思,他们两个心情都不太好。你和埃文谈过书稿的事了吗?他知道些什么吗?” “我们并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我想可能是时机问题吧。”我含糊地说道,猜到她应该并不怎么知情,不知道他昨天将我从这里赶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今早来见过我一面。 “我想,他应该是在为我看医生的事情而担心吧。”维尔莉特说完,我立马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心肠很坏的女人。除了书以外,埃文·哈尔确实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而且检查结果也不是特别乐观。” “我很抱歉。” “我真希望他们不要为我太过操心。” “对于你爱的人,这是没法控制的。”我有些哽咽地说。 “你今天还是过来找埃文谈事情的吗?他眼下并不在这里。” “不是的。我的车陷进了蜂蜜溪路的泥坑里。杰克人很好,他把我接了过来,现在又回去帮我拖车了。” 她面露喜色,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肯定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凡是修理东西、开拖拉机这种活,杰克都非常拿手。他小的时候,就经常把东西拆来玩。有一次,我们把他祖父的火车模型拿给他玩,没过一会儿,就全被他拆成了小零件。”她挥舞着双手,示意当时的狼藉场面,“埃文因为这事大发脾气。他向来讨厌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不过杰克又把它们全拼了回去。只要他想,那孩子什么东西都能修好。” 兄弟俩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渐渐明朗起来。埃文是细心的艺术家,杰克则是个实干家。两人虽是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真有意思,好像我们每个人都会发展出自己的那一套本领。像我和我那几个妹妹,就跟白天黑夜似的截然相反。” 维尔莉特慢慢把手放回椅子,又将小被子往上拉了拉,“杰克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总是活在埃文的影子底下。埃文从小就很优秀,年龄更大,个头更高,速度更快,学习更棒。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她摸到小被子上有个地方脱了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根松掉的线头,“一般人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我猜也是如此。”我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她的目光重新看回炉火,“汉娜母亲的离开,以及杰克眼下的处境,都并非埃文的过错,但杰克似乎一直因此怪罪于他。其实只是事不凑巧罢了。有些女人不适合母亲这个角色,她就是怎么也做不好。他们俩有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苏菲对他们简直就是百般疼爱。我从没想过,他们选择的伴侣竟会和他们的妈妈如此不同。苏菲长得漂亮,又很能干,还非常善良。我还记得罗比大学期间第一次带她回家时的情景,我立刻就爱上她了,而且看得出来,罗比的心情也是如此。为了苏菲,罗比可以走遍天涯海角。当你爱上某个人以后,你总能够想到办法。我想,杰克和汉娜母亲结婚的时候,应该也是看到她和苏菲的某些相似之处吧,只不过……”她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拉长脖子朝门口张望,“是警报声响了吗?” “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又躬下身子靠在自己腿上,有点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孩子究竟去哪儿了呀?”窗外,蒙蒙飘落的细雨已经变成了散落的雨滴。 “我到马厩那边去找找她吧。”要是汉娜还在外面,没道理让维尔莉特坐在这儿一边回顾往事一边干着急。 “那太好了。她不该在这种天气还在外面瞎晃悠。门边的衣帽架那儿就有雨伞,你可以把小狗留在这里,它看样子很喜欢待在火边。”她指了指炉边的一块地毯。 “星期五”果然非常乐意留在这里,我找出雨伞走到屋外,潮湿的冷风顿时钻进我的外套和牛仔裤里。 我在马厩里发现了汉娜,她正在用金属质地的汗刮帮“黑莓”刮去身上的雨水。 “嘿!”她说着,小步跑过通道,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身上散发出我所熟悉的混杂着雨水、皮坐垫、饲草和马鬃的气味。她看起来像只小云雀一样快活,显然对自己可能会有麻烦还一无所知。我讨厌充当传递坏消息的角色,但可怜的维尔莉特简直为她操碎了心。 “你最好到屋里去露个脸,他们都在为你担心。”我特意用了“他们”这个词,免得透露出只有她太奶奶发现她不在的事实。 不过汉娜十分清楚,于是说道:“是太奶奶吗?” “是的。” “我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睡觉,我给她留了张字条呀。”她的语气相当不以为然,好像在她看来,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暴风雨来临之际,独自在外游荡好几小时,是一件毫不出奇的事情。 “我想,大概是这天气令她感到不安吧。” “太奶奶她总是担心个没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打小就经常骑马到树林里玩。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就在公共绿地对面,我可以骑着马儿越过栅栏四处去玩。我妈妈从来不操心,只要回来以后把马拴好就行。我妈妈会做牛仔竞技表演,还会唱歌,而且都很拿手,她会成为一个大明星的。我可想念我从前那匹马了,它比‘黑莓’好玩多了。不过他们离婚的时候把它给卖了。” “我妈妈从来都不操心。”这句话很能说明问题。 “是吗,我看这匹‘黑莓’就挺不错的呀,另外,总是吓唬你太奶奶可不太好,不是吗?既然你明知道她会操心,或许你应该经常在她面前出现一下。” “那样的话我就去不了远一些的地方了。”她歪着脑袋,好像我在和她说火星文。难道从来没人要求她要向大人报备她的行动吗?“我没事,再说了,我也没去多远。我之前待在秘密基地里面,没听见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们只是在回来的路上打湿了一丁点。我可不想害‘黑莓’着凉。要是马儿拴好以后身上还是湿的,我妈妈会活活剥了我的皮的。” 我伸出手准备接过汗刮,“这样吧,‘黑莓’的事情交给我,你现在就到屋里去,告诉太奶奶你已经回来了,而且什么事也没有。” “你去告诉她就行了吧。”她弯起一双浓眉,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不行,还是你自己去比较好。” “好吧。”她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把梳毛工具交到我手上,这才走了出去。 我不慌不忙地帮‘黑莓’刮去身上的水,只盼能早些听见牵引车拖车归来的声音。再次置身马厩当中,我感觉十分舒坦,耳旁听着动物咀嚼饲草的沙沙声、鸟儿落在房椽上扑扇翅膀的声音,还有雨水轻轻拍打铁皮屋顶的声音。感到‘黑莓’浓密的鬃毛从我指间溜过,又湿又滑,这个熟悉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沉浸其中,伴随马儿慢慢松弛的肌肉放松自己的心情。原来住在家里的时候,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自己早早起床,趁着空闲到牲口棚给其中一头骡子套上笼头,但不装鞍具,然后直接骑到林子里去。森林里的岩石和树木开始苏醒,花朵慢慢绽开,小动物活跃起来,地面上渐渐有了生气。 我总是告诉自己,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养一匹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马,一匹佩鞍的好马。我会直接把它拴在屋后,随时准备外出探险或是远走高飞。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骑过马了。 我感到有一瞬间,我只差一点就抓着‘黑莓’的鬃毛,飞身骑了上去。虽然,那样做并不明智,但帮它刷完毛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番那样的情景。 汉娜回来的时候,它身上已经差不多干了。她把“星期五”带了过来,并将它放在走道旁边的一捆干草上,“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得帮太奶奶做点事情,然后她又硬逼着我换了套干衣服。唉!现在,她总算又睡着了。我们可以进屋去冲杯热可可。外面还是太冷了。你想到我房间去看看吗?” 我想起海伦和维尔莉特说过,我长得和汉娜的妈妈有点像,而埃文又曾经警告过我,让我不要欺骗她的感情,“我还是在外面等你爸爸把我的车拿回来吧,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皱着鼻子,脸上的雀斑全挤到了一起,问道:“我爸爸拿了你的车?” “我的车陷进蜂蜜溪路上的泥坑里了。” “哦,那条路上确实坑比较多。我有时候也会骑到那儿去,沿着溪边随意溜达。这里所有大门的密码我全知道。” “我小时候也经常去溪边玩,我很喜欢那里。” “太好了。”汉娜的反应十分热烈,“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能一块儿去玩。你可以骑那匹灰马,或者你骑‘黑莓’,把灰马给我骑。爸爸不相信我能驾驭它,但其实完全没有问题。它可有意思了。” “我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不过,那样应该会很好玩,谢谢你的邀请。” 她把嘴角撇向一边,在我帮“黑莓”解开缰绳时,挠了挠“星期五”的脑袋,“你会跟埃文伯伯合作出书吗?就是你和太奶奶还有海伦太姑婆说起过的那本?” “我还不确定这事能不能成。你埃文伯伯说那份书稿并不是他的。” “是吗?”她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仿佛就要有烟从她耳朵里冒出来了,“那么,你会不会继续待在这里,直到弄明白究竟是谁写的?” 你会不会继续待在这里—我感觉,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 “我能做的已经都做完了,我得回纽约去了。还有很多别的书在等着我。” “我也许会写一本书。” “我相信你会的。” “你可以帮我出书呀。”她蓝色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期望。为什么要选我呢?我很想这样问她。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她想找谁来填补这大房子里的空缺,我应该是最不可能的人选?光是这个想法就令我感到极不自在。我真的不愿再同这座大山扯上别的什么关系。 我把缰绳套在手上,领着“黑莓”往它的棚里走去,说道:“等你写完以后,可得把它寄到纽约,我很期待你写的作品。”这时,我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有些跳脱—如果我,即便不在他们身边,也能通过某种方式鼓励我的的妹妹或者她们的子女,甚至在这地方长大的其他孩子。比方说,能为他们的作品提供点什么帮助,情况会是怎么样呢? 我可以帮她们策划一部选集,或是汇编作品,甚至是奖学金筹款活动。 不过,我得把这个想法推到一边,让其暂时冷却一会儿。光是处理眼前这个烫手山芋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哦,这样。”她的失望表露无遗。我为自己的残忍行为而感觉内疚不已,但随之退却的谈话热度也令我有些庆幸。我们把“黑莓”领回它的棚里,并安顿它睡下,“星期五”一直在高高的干草堆顶上看着我们。我四下打量,寻找之前那只山羊宝宝,却没有看见它的任何痕迹。我没有开口询问,免得再挑起她的痛处。这个小姑娘遭受的失望已经够多的了。如果她叔叔允许她收留它,我可以给亲戚打个电话,设法弄来一只刚出生的山羊宝宝送给她,尽管山羊一般不在这种时节产仔。 这边的事情刚刚弄完,牵引车便一路轰鸣着驶上来了。我租来的那辆车,如今已是满车泥污,也跟着一块儿上来了。 杰克和我们在柱廊底下碰了面,“你还挺会开车的嘛。”他指着溅在一侧车身上的泥浆和仍然卡在底盘上的长草叶。 “我一直很厉害。”我打趣道,他笑了起来。 “我还是开车跟你一块儿回镇上吧,免得再出什么问题。等我先去拿个钱包。” “我能去吗,爸爸?”汉娜急忙插嘴,双手紧紧抱住他那件湿外套的袖子,在他转身走向房子之前拦住了他。 “你得待在这儿。”他迅速且不耐烦地一口回绝,抽出自己的胳膊,拍了拍她的脑袋。“总得有个人来照顾太奶奶。” 我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此话当真?如果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留在这儿照顾她生病的太奶奶,那么这些日子里,又是谁在照顾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呢?“那什么,不用了,我没事,我可以自己开下去。我相信车子不会再出现什么问题了,只不过是溅了些泥而已。我不能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实在抱歉,因为我的失误,把你这一天的安排都打乱了。” “我请你吃个晚餐吧。”杰克又开启了调情模式,而且丝毫没有想要遮掩他的意图。迈克,就是开牵引车的那个人,在走向马厩办公室的路上朝我们这边瞟了一眼。毫无疑问,他肯定看见了我的脸正变得一片通红。 “啊不了,真的不用。我得回去了。然后,呃……”我抓紧“星期五”的皮带,做好逃跑的准备,“然后,今晚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杰克一手拍上胸膛,做出痛苦的表情,好像他被子弹给击中了,“啊,被拒绝了。”他咧嘴笑了笑,脚步稍微有点不稳。我闻到一股什么味道,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杰克在帮我把车从水沟里拉出来后,肯定喝了一两瓶啤酒,他现在正在兴头上呢。 他显然不应该再开车带谁到镇上去了。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帮了我一个大忙。今晚天气不好,实在不适合外出。再说了,你们全身都湿透了,而且还弄得满身是泥。真的不用再管我,继续你们晚上的计划就好。今天实在是太感谢了!” 说完这话,我便像火箭发射似的,拖着“星期五”,一溜烟地跑了。 20 我推开煎饼,把手机贴紧耳边,专心去听对方所说的话。身边的野餐长椅上,“星期五”变得活跃起来,意识到自己要有点心吃了。这东西尝起来就像“戈多饼皇”推车昨天卖剩下的似的,不过它对此一点也不介意。 上司的态度十分坚决,不过不难想见,米琪仅仅是传达信息的中间人。真正的压力还是来自于乔治·蔚达。上周末,文学部的同事参加了一个书展,在那里,他们不仅看到了为配合最后一部电影宣传而展出的,重新包装的《时空过客》系列书籍,而且,引用米琪的原话,大家都在说,埃文·哈尔的新书合同几乎就只差签字了。 “那是,不……可能的吧。”我话都说不清了,被米琪的电话和这个出其不意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米琪,我真的一点迹象也没看出来。我和他也算接触过几次了,除非他是个表演高手,否则据我观察,他简直恨透了这没完没了的崇拜热潮。我不觉得,他有要续写《时空过客》系列的任何打算。” 我这话听起来很有把握,然而事实上,自从丢人的车陷事件以后,我已经在这地方闲晃了两天,再没见到更多后续书稿或者是埃文·哈尔的影子。看情形,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我却怎么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我不时地离开木屋,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再回来,希望后续书稿能够再次出现。我之后又和海伦谈过几次,可据她所说,埃文的态度十分顽固,甚至不肯考虑再和我见上一面。 米琪打来电话之前,我又一次离开木屋在外面消磨时间—一边吃着油炸食品,一边观看露天场地里,一群中世纪装扮的精灵和武士,正在玩着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的,名为“荣耀之地”的L.A.R.P.游戏。可悲的是,因为过去这一两天里,我在“武士周”营区闲逛得实在太久,现在连这些术语都全部知晓。 “关于《时空过客》新合约的传言,消息来源相当可靠。”米琪坚持说。 “他已经有多久,十多年没碰过《时空过客》这个故事了吧?我知道他们把之前几本书分成了好几次发行,弄成精装本、平装本先后推出,极尽所能地榨取其最大价值,可我和这个人面对面交谈过。他已经终止这个选题了,早就彻底丢开了。他根本不可能再写什么《时空过客》的新故事。” 这时,当初帮我普及L.A.R.P.这个概念的精灵少女转过来看向了我这边。她就站在“荣耀之地”的舞台旁边,和其他围观人群一起观赏上午的搏斗表演。我突然意识到,她显然也一直在偷听我讲电话。 我倾身拉远距离,用肩膀挡住电话,“听我说,米琪—” “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简。我实在不敢相信乔治·蔚达竟然真把你派到那儿去了,”她没有等我把话讲完,“我知道你之前有过铤而走险最终大获全胜的经验。我想那应该也是他会鼓励你放手一搏的原因,不过我现在要给你一些忠告,你刚来公司,有些状况可能不太了解。大老板心情好的时候,的确会表现得十分亲切、随和,但是他不喜欢失败的滋味。他经常会考验员工,尤其是在他们刚来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胃里直晃荡,像有个大水球从斜坡上滚下来似的。 “赶紧查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清楚你所追查的书稿是不是埃文·哈尔写的,而我们究竟有没有任何机会把它拿到手,如果不能得到确切的肯定答案,那就马上离开那里。” “好的,知道了,我会的。” 米琪开始采取强硬措施了。电话讲完,我仍然坐在原地,凝望着“荣耀之地”的舞台场景,看到加高的台子上摆着断头台和三副木枷。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身负枷锁的可怕画面,“星期五”守在我的脚边,毛发竖立起来,露出满嘴尖牙,试图捍卫我的性命。 我擦了擦额头,低头看向手机。 精灵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我还记得你,”她转动食指指向我这边,“你是那个不知道L.A.R.P.是什么的人。” “没错,就是我。”显然,我的样子看上去就很无知。埃文·哈尔答应要写《时空过客》的新故事?这怎么可能呢? 女孩在我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她弓着背撑在桌上,做出准备和我开诚布公地对谈的架势。接着,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伸出一只手做了自我介绍:“哦,对了,我是罗宾。” “简·吉布斯。” “我听到你打电话了。你真的见过埃文·哈尔吗,真的,是他本人吗?” “嗯,不对,没有,我没见过。”最糟糕的状况出现了—我可不希望有个狂热的小粉丝掺和到我的工作中来。 她眼睛一亮,表情激动起来,一瞬间,竟令我想到了洁米,她碰到时尚品牌清仓特卖时,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能让他给一些东西签上名吗?” 她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于是我说道:“不行,真的不行,我是认真的。他并不是我的朋友或者什么人。我只是撞见过他一回而已。就这么简单。非常抱歉,我帮不了你。” “其实,事情是这样子的。今年来营区的人实在太多,而且我们还来晚了,因为爸爸得先帮邻居干完送干草的活。”她用拇指朝身后粗略地指了指,“我的妈妈,为了《时空过客》的两个狂欢周,几乎全年都在缝东西,往年,因为质量好,这些东西通常能销售一空,但我们今年却没能卖出多少,而丙烷的价格却涨了那么多,如果不能在这里多赚些钱,我不知道要拿什么来灌家里的燃料罐。还有,小宝宝因为总是在地上爬来爬去,她现在已经感冒了。” “罗宾,我帮不了你,对不起。”这孩子的推销能力实在不怎么样,但至少其中有些内容是真实的。再看看她那双眼睛,那双写满了希望的大眼睛,藏在仿佛一周都没人帮她梳过或让她洗过的邋遢头发下面。当她说到丙烷账单时,有恐惧从她眼里一闪而过。我看得见,也看得明白。按理说,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是不应该知道一罐丙烷的价钱的,但无奈有些人不得不知道。 她并没有轻易放弃, “他亲笔签过名的东西几乎已经脱销了,要是我们能弄到一些,肯定会值一大笔钱。”她看向别处,又说道,“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开口问你。我也不想麻烦别人。” 我隐约听见远远地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决心面对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分崩瓦解的声响,“好吧,你听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问问看的。不过你可别抱太多希望。”也许我可以和海伦商量商量,看看她有没有办法满足这个愿望,“你住在这附近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尽管事实上,我并不愿意再和任何人纠缠不清。 “就在前边那个村子。在萨罗哈谷(Sarroh Valley)边上,距离卡佛城大约十英里。你去过那儿吗?” 她的话完全叫我措手不及,“那个地方是怎么念的?萨什么谷?”听罗宾的发音似乎是三个音节,可我还是不禁猜想…… 我好像不经意间冒犯了她,她非常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我知道那个字念什么,如果你好奇的是这点的话。我有在上学,而且门门功课都是优秀。还是我在图书馆看了很多历史书,才弄清楚妈妈做的服装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又不傻。” “嗯,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S-A-R-R-A(萨拉)。就在以前的拉贝尔教会学校下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拉贝尔,兰德位于查尔斯顿的那个家? “也许吧,但我不太确定。”这名字像个不协调的单音符,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位于萨拉谷的拉贝尔教会学校。说不定萨拉溪最终也会流经那里。 “你刚才是说,你喜欢去这附近某个地方的图书馆吗?那里头关于地方史的资料多吗,像氏族宗谱这一类的东西?”这倒是很值得试一试。既然书稿方面没什么后续,也许我可以调查一下相关史料。而且,要打听情况的话,博学的图书馆员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说不定,兰德和萨拉并非只是虚构的人物。 “当然了。镜面谷这里就有个很棒的图书馆,多亏了哈尔家族的资助。里面有个很大的旧房间,堆满了各种地方史的资料。”她又把手伸到桌子这边,“对了,我有好些和你这件衬衫特别搭的项链,就在那边的摊位上。你想看看吗?” 我答应了,因为我觉得,从罗宾手上买点东西大概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我也希望自己还能帮到更多人。这大山里还有许多像她这样理应得到更好发展的聪明姑娘。 我抱起“星期五”,跟着她走回摊位那边。事情还没谈完,我已经买下了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一个手镯,全是罗宾亲手所做。项链上串着一个吊坠,是罗宾以一小块卡罗莱纳海滩玻璃为原材料,再以细线缠绕制成的。它让我想起了故事中萨拉所戴的那串项链。 罗宾一脸高兴地看着我把这些首饰全戴到身上。她特意又和我提起了签名的事,而我也不忘再次提醒她成功的机会并不太大。 离开庆典场地之后,我不由得回想起她的事情,琢磨着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矛盾的是,我又并不是很想知道,并没有真的想要了解。我对家里的种种问题仍然处于一种逃避的状态。完全不知道应如何应对那些事情。 也许最好的法子是接受米琪的建议撤回纽约去,集中精力应对那些能够处理的问题、可以掌控的选题。那些没那么复杂,看上去不像是全无可能的事情。也许回到那里,我的头脑会变得更加清醒。能想通如何解决莱恩山丘和《守护故事的人》的问题。 我来到“武士周”营区的停车场,优柔寡断使我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我坐在车里呆呆盯着窗外,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最后,我打定主意,给大老板写了封邮件,向他说明我现在的处境,并申请继续在这儿待上几天,设法把事情查个清楚。我又说了谎话,声称这事很有希望。 凌乱的思绪一下子从故事中的乙醚跳到了蔚达出版社,我一边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一边开车离开营区,上了公路,朝小木屋驶去,准备把现有的书稿带到图书馆去。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出什么线索。也许,出于某种奇迹,当我夜里回来之后,又会有新的信封塞在门缝里。 脑海中浮现出书稿当中的一句话:留得青山在。兰德、萨拉,以及他们的故事仍然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是仅凭着一丝希望在做最后的坚持。 手机响了,我赶紧摸出来,想看看是不是公司那边给出了答复,结果却是洁米发来的语音留言,消息直到此时才显示在我的手机上,但听起来,她显然是今天早上便发了过来。 “嘿,我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突然就想起你来了。好几天没有你的消息了。一切都还顺利吧?无论如何,都告诉我一声吧。我有点担心了。” “说实话,我也是。”我这样想着,低下头准备将手机放回手提包里,“不过只有一点点。” 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团不太寻常的动态,使我急忙把注意力放回前方的挡风玻璃。我呼吸不由一窒,丢开手机,猛地踩住刹车。前面的皮卡车紧急摆尾急转,它的后轮立刻锁死,橡胶表面紧贴着地面摩擦。接着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接踵而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放慢拉长—队伍的最前头,一辆运畜卡车发生侧滑,车轮底下冒起了黑烟。一阵风从我车前迅速掠过,带起了地上的尘土和枯叶,瞬间挡住了我的视线,随后便又飘散开来。 只见一个高大灰白的身影跃过水沟,消失在运畜车后面,紧接着再次出现—是一匹马。它跑得肆无忌惮,脑袋被骑手使劲拉向一边,好让它掉转方向避开迎面开来的汽车。 过了好几分钟,那辆挂车才在一团烟雾中完全停了下来,而这一切其实就发生在一瞬间。我的车在距离皮卡车保险杠仅有几英寸的位置停了下来。人们纷纷打开了车后的危险信号灯。挂车司机此时已从车上走了下来。一个穿蒸汽朋克风服装的男子跑到马路中线上,示意对面的车立即停下来。 我猜想,或许会有一些《时空过客》的粉丝,因为这场难以想象的意外,而不幸提前结束他们的假期。那匹马和骑手怎么样了?他们被卡车撞到了吗?有人打电话给911了吗?我要下车吗?要把车开上路肩吗?要去看看马和骑手的情况吗?我能帮到什么忙吗? 穿蒸汽朋克风的那个人再次跑到中线上,挥手叫大家坐回车里,并且大声告诉大家什么事也没有。 我慢慢长舒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耐心等待交通恢复畅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感谢上帝。突然间,公司的电话以及这项任务所遭遇的种种难题,好像都变得十分渺小。从更大的局面看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今天简直就是撞了大运。如若不然,这次意外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种结局。 车子开始往前挪了,我这才隐约看见刚才那个骑手正站在马的对面。视线被歪斜地停在路肩上的运畜车挡住了,只能看出那人身上穿着牛仔裤和靴子,粉红色的靴子。 拖车里什么也没有—这大概就是司机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下及时停车的原因。他站在沟里,同马的主人说着话。粉靴子女士大概正在接受教育吧。 我从旁边驶过,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路边上演的场景,瞥见了一头黑发,扎着马尾。 汉娜? 那匹灰马。难道就是她不应该擅自骑出来的那一匹?她怎么跑到这里了? 我在空地上掉转车头,急忙开了回去,然后大转弯上了路肩,停在卡车后面。那个男人此时牵着马,不停地比划着,说着些什么,汉娜就跟在他后面。 “星期五”见到她,也想在我开门下车时跟着跳下来。 “别动!”我大喊,它头一次乖乖听话。 卡车司机被我的声音吓得顿了一下,很明显非常吃惊,“我只是想帮她个忙。”他急忙辩解。这种反应似乎有些奇怪,甚至,有点诡异。好像我逮住他正在做什么坏事,“她遇到了点麻烦,不想让她爸爸知道她把马骑了出来。所以我告诉她,我可以把马放进拖车里,把她和马一起送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免得被她老爸找麻烦。” 我一时间惊呆了。这个人不认识汉娜,而汉娜也并不认识他。她竟然准备坐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的卡车? 我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冒出好几个我不愿碰触的念头。这个人打算让她做出什么回报呢? 尽管汉娜似乎也对当前这种情势有些不确定,但她还是像只迷途羔羊似的一直跟着他。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抓着她的手腕。 “汉娜,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我喊出她的名字,卡车司机顿时便想把缰绳塞回她的手里。实际上,他恨不能立马摆脱那匹马,还有汉娜,“听起来你好像知道她是谁。” “没事的。”汉娜恳切地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没有接过缰绳,“他会把我送到萨拉溪边上的牧场门口,那样我就可以自己回去。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愤怒和怀疑在我体内掀起一股狂暴的情感旋风。这辆庞大的卡车根本没办法开到萨拉溪上去。再说了,他下去以后又能在哪里掉头呢? 我伸出手,一把夺过灰马的缰绳,说道:“行了,这事我会处理的。” 卡车司机看看我的车,看看我,又看看那匹马和汉娜,估计是在想我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把这些同时从路边弄走。他往后退开,举起两只手以示无辜,却只叫人感到古怪。 “最好别再让她骑那匹马了。” “她不会再骑那匹马的。” 汉娜仰起下巴,“我可以骑。它在林子里一直好好的。我只是在那底下走错了路,结果一下来就到了马路边,然后它被汽车吓到了—” “汉娜,安静。” “可这个人说了,他可以带我……”她瞟了卡车一眼,还在搜寻不会让家里人知道她去过哪里的脱身之法。 “我说了,我们自己可以处理。” 司机哼了一声,摇了摇头,把拇指勾在了啤酒肚下方的某个位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他便走回了卡车。片刻过后,卡车松开辅助制动装置,引擎发出几声噗噗的声响,鸣着笛开上了马路。 “这下我们可怎么办?”汉娜有些绝望,变得急躁起来。 我俯身凑过去,让她看清我脸上恼火的表情,“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应该怎么办。你要牵着缰绳,领着这匹马步行走上四分之三英里或不论多远的距离,一直走到我住的那间木屋去。而我,则会开着车一路跟在你后面。我们把马拴在木屋后院的围栏里,接着,我再开车送你回去。”我可有些话要在路上跟你好好谈谈。 21 我们到的时候,大房子里空空的,全然没有埃文或是汉娜她太奶奶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踪影。只剩一个巨大而昏暗的空壳,如同尘封一般异常寂静地立在午后的阳光里。让一个小女孩独自待在这种地方似乎太可怜了。想起妹妹的孩子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我不禁思索,这个家会更好些吗?房间虽多,却没有什么人住;玩具虽多,却没有玩伴。一摞看着像是没拆封的生日礼物的东西胡乱地堆在车库的一角,礼物仍然原封不动地包在盒子里。汉娜什么东西都不缺,但这些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在想,汉娜会不会经常这样,从家里跑出来,骑着马儿沿路溜达。她之前提到过蜂蜜溪,也说过她知道牧场大门的密码,可我当时并未细想,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骑马外出的时候,会经常和路上碰见的人说话吗?如果,有一天,她一个人去到荒郊野外,遇见了坏人可怎么办? 我很想把刚才目睹的情形转达给什么人,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你和‘星期五’能再多待一会儿吗?我们可以看个电影或者玩点别的。”她眼睛看向我,当中投注了过多的信任和感情,毕竟她和我其实并不怎么熟悉。这孩子实在太过孤单,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必定十分想念她的母亲。我打从心眼儿里明白她的这种心情。突然有一天,那个本应一直陪伴左右,教导你如何成长的人就那么消失不见了,你别无他法,只能自行在这世上摸索,可是要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而我也越发意识到,一个远距离的朋友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她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填补上这个空缺。她的太奶奶和海伦都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她们的时间和精力有限,不足以应付像汉娜这样的小女孩。 她抬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摩挲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讨厌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汉娜,我也许不该……” “哇,我好喜欢你的项链,太酷了。那个是海滩玻璃吗?”她突然转移话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先前买下的那串纯手工缠绕制成的海玻璃坠饰。 “是的,没错。这是‘武士周’营区里面,一个叫罗宾的小女孩亲手做的。说起来,她应该比你大不了多少。” “真棒。对了,这里有《黑客帝国》第三部。”汉娜巧妙地再次提起“你能不能留下来”这个问题,并满怀希望地跨出了一步,朝如同一个洞穴似的客厅走去,那里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台超大屏电视。 “我想,我大概可以待上一会儿吧。”幸运的话,这屋里的女管家或者海伦或者维尔莉特或者杰克或者任何雇工,应该能在埃文回来之前出现吧。到时候,我便将汉娜今天的意外遭遇讲述一遍,把事情留给他们来处理。 “要不然看《遗落战境》也行,我爸爸刚把它拿回来。”她继续说道,带着有些刻意的明朗语气。 “就没有什么开心点的电影吗?像是迪士尼这一类的?‘星期五’不喜欢太激烈的电影,它看了会做噩梦的。” 她打趣地坏笑了一下,“我记得哪个地方有《小美人鱼》来着。‘星期五’喜欢沙滩电影吗?” “沙滩电影简直是‘星期五’的最爱。”我知道,我现在着实需要加紧工作,而不是看什么迪士尼电影,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就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汉娜开始在高耸的岩石壁炉架旁边的储藏柜里翻找起来。“我猜可能是放在楼下影音室了。你想下去看看吗?我可以把爆米花机打开,做点爆米花来吃。” “‘星期五’超喜欢影音室和爆米花。” “星期五”听出了它最爱的一个词—爆米花,着急地吼了几声表示附和。 汉娜咯咯笑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笑意一直延伸到了她的眼睛里,不再像往常那般忧心忡忡。这才是一个十一岁小女孩应该有的笑容。 “没问题。” 我跟着她在埃文·哈尔的大房子里转了转,经过好几间全无居住痕迹的卧室,还有估计是出自海伦手笔的画作。走廊尽头连着一道楼梯,两边整齐排列着媒体宣传照、裱好框的报刊文章、电影海报以及各种写作奖项,我们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底下是一间装备齐全的影音室,半圆形的真皮躺椅使房间看上去极具设计感。房间一头配置有老式影院柜台,涵盖一台全尺寸爆米花机、一台汽水贩卖机、迷你吧台、冷藏柜及各种家居用品。对面墙上安有一排玻璃门,门外是铺着石子的露台和走出式平台,上面设有一个户外壁炉,还能欣赏到山谷的壮丽美景。这完全是个理想的玩乐场地。但奇怪的是,露台上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细树枝、枯松叶和刚落下的树叶,看起来十分荒凉。 汉娜走到爆米花机面前,在柜子里搜刮着所需的原料。 “你确定自己打开这台东西不会有什么问题吗?”那台机器比她本人都还要高。 她量好油和玉米,踮起脚倒了进去,“没问题。我经常这么干。汽水机顶上有代币,想喝什么就自己倒。” “好的。”我刚把“星期五”放下来,它便走到了爆米花机底下,拼命嗅探着食物的味道。 “马上就有的吃了。”汉娜咯咯笑着说。 “只要给它一两口就行了。它正在努力保持身材。” “呃……我怎么觉得已经太迟了呀。”她笑得更大声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还想过,干脆把路边那个意外通通忘记。可是,我当然不能那样。她的家人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再说了,我木屋的后院里还拴着一匹马呢。 眼下,这事似乎已被汉娜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也有可能,她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或者准备拒不承认。我分辨不出,只是突然间,我们就变得像在朋友家过夜的好姐妹一样亲密了。 “对了,你想看《时空过客》的电影吗?埃文伯伯很讨厌那些东西,但我们楼上就有电影DVD。我只有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 我有点动心了,但我想象得出,若是埃文·哈尔回家看到我—一个他已经有些反感的女人—在他的家里,观看他最讨厌的,《时空过客》电影时,必定又要与我大吵一番。最终,我还会落得被他告上法庭,或者直接扔进监狱的下场。 汉娜看出了我的顾虑,“没事的。只要有人进来,警报声就会响起,我可以动作飞快地把画面切换成《小美人鱼》。这台机器一次能读四张碟。你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到眼珠蹦出来都没问题。” “嗯,听起来是很有吸引力。” “噗!你真有意思。”她斜着眉毛,一边挑起,一边落下,似乎还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看待我这个人,“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会下楼来。这全是我的地盘。你等着,我去把电影拿下来。”她冲向门口,跑上楼梯不见了踪影。 “真是个好地方。”我小声地嘟囔,然而,这房间其实隐隐透着一丝悲凉—这地方给我一种倾注了极大的激情与希望修建而成的感觉,仿佛在热切期盼着那些从未现身的人群。 我想到埃文的前妻,那个电影明星。这里是她从前常待的地方吗?埃文是因此才将这里闲置的吗?出于某些难以名状的原因,我很想深入了解这个男人。尽管我心里清楚,我其实不该再去追问,可有关他的种种疑问,总是不停困扰着我。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爆米花机有动静了,开始有松软的米花粒从炸锅中喷到玻璃容器里,我包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然响了。我拿出手机接起电话,眼睛仍然盯着面前的机器。 电话那头传来科拉尔·瑞贝卡的声音。还没等我集中注意去听,她便一股脑地连说了好几句,邀请我参加家里为她女儿和玛拉·黛安的双胞胎所举办的生日聚会。时间是明天。地点在教堂后面的那片花园。 “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只是……要穿裙子,可以吗?” 我走到外面的露台,把身后的门关上,让凉风冷却我脸颊上的热度。“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这个男人,自从弟弟的葬礼过后,我已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了。而他要说的却只有这些?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我的穿着是不是符合他和圣徒兄弟会那帮人的规范? “我还不知道去不去得成。”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连绵无尽、层叠铺设着枯黄与琥珀色,又有绿松点缀其间的蓝岭山脉。我心里燃烧着怒火,眼睛也灼得生疼。 “你别这样,珍妮·贝丝,”妹妹恳求道,“你还没见过埃维·克里丝汀和她的孩子,还有莉莉·克拉瑞特。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和我们团聚。” 我笨拙地编了个蹩脚的借口,表示自己此行还有公务在身,但我最后还是告诉她:“我会尽量过去的。” “一定要来啊。”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自从你那天来这以后,我女儿一直向我问起你的事情。还有,那个,我只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祈祷,希望你能回来,希望我们全家人能够团聚。” 我觉得肠道很不舒服,好像被谁抓在手里绞干了似的,“我得看看明天什么情况再说,行吗?”妹妹所祈求的愿望竟会系于我身上?这该怎么办呢? “我爱你,珍妮·贝丝。我知道你并不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不过对我而言,不承认这种牵绊反倒要轻松得多—摆脱共同度过的童年所带来的束缚,独自一人往前迈去。然而,我们之间的纽带从来未曾消失,而且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以一种无法描述的方式牵动着我的心绪,“我也爱你。” 我回到放映室,麻木地坐到躺椅上,电影此时已经开始,埃文·哈尔构建的奇幻世界在大屏幕上亮了起来,我努力投入剧情,尽量让自己放空。《时空过客》这部电影,先不说别的,倒是逃避世间烦扰的理想之选,就像我小的时候,缩在祖母家的冷藏屋后边看书一样。 如今重看这个故事,我终于领会了自己少年时期深受触动却无法诉诸语言的个中深意—时空过客,虽拥有超能力,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群囚徒,就像当时的我一样。那批率先抵达地球的精锐战士,既受困于地球上的有限时空,还要遭受暗黑一族带来的威胁,永远无法过上平和的日子。更为不巧的是,他们经常与人类坠入爱河,因而不得不承受干扰人类社会正常秩序的风险。带领人类恋人穿越时空是受到明令禁止的事情。一旦被暗黑一族发现,时空过客就不得不通过时空门离开,而他们的人类恋人则会被抹去记忆,孤独地留在这地球上。纳撒尼尔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安娜,他不希望抹去她的记忆,但也没法让她和自己一样长生不老。无奈之下,他只能违背第一定律,带着她在不同时空中奔逃,逃离暗黑一族,躲避他所在部队的守卫者的追捕,最后甚至加入了那些为爱而战的“叛变者”队伍。 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像“武士周”营区的那些人一样,盼望着能够穿过神奇的兔子洞,将所有一切抛在脑后。我希望能生活在魔幻世界,在那里,爱情比其他任何事都来得重要。这种情形在现实中怎么也不可能吧?根据我自身的情感经历,爱情便好似葛藤一般,起初攀附于寄主,慢慢将其置于其控制之下,最后彻底将其扼杀。 这观点实在有些愤世嫉俗。变成这样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也想成为一个能宽恕他人,信赖他人同时愿意了解他人的人,不论过去曾发生什么。 接受科拉尔·瑞贝卡的邀约会不会就是这关键的第一步呢?我是否有勇气踏出这一步呢?然而聚会偏偏选在教堂花园里举行。我多年没有见过的圣徒兄弟会和其他家庭成员都会在那里。男人们很可能会对我置之不理,女人们则会互相交换谴责的眼神,在她们布置台面的时候,在她们刻意用吟唱式嗓音交头接耳的时候,并且时刻保持愉悦的表象,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深知,做不到这一点便会立即遭到指责,首先来自她们的家庭,接着或许还会在长者会议上被点名批评。 那样的情形我现在还看得下去吗?我还忍受得了吗?乔伊葬礼上那三个小时几乎已是我的忍耐极限,若是再久一点,我估计会原地爆炸,将流弹片炸得四散开来。 影音室门口的感应装置突然响了,屏幕上蹦出来一条通知:车库门。 汉娜立马换掉电影,跳下座位跑过去把《时空过客》的DVD放回盒子里。她把盒子塞到一堆杂物后边,扑通一声坐回原位,脸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等他什么时候出门了,我再把东西放回办公室就行。” 冰冷的现实如橡皮筋一般狠狠抽在我身上,“你是从他的办公室里偷拿出来的?” “没事的。”她晃了晃下巴,这样子与其说是小女孩,倒更像个青春期少女,“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你是未经许可做出这种事情,那可就有关系了。你只说你伯伯不喜欢那些电影,可没说你根本就不该去碰那些碟片。” 她翻转身体,侧身靠在躺椅上看我,深色长发披散在椅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规矩了,我爸爸根本就不在乎。” “可这里是你埃文伯伯的家。”我站起来,快步踱到门口,又踱回来,有些不知所措。哪种下场会稍微好看一点呢?是悠闲地坐在这儿和汉娜看电影时被他发现,还是在去往最近出口的路上让他给截住? 汉娜晃动着跷起的双脚,来回拍打着躺椅扶手,“那个……你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埃文伯伯不用,呃,没有必要再让他心烦了,所以还是不要告诉他了。等我爸爸回来,我会自己直接和他说,他会过去把马给弄回来的。”我几乎能看出她藏在表象底下的强硬态度了。这可不是两三个小时以前,恳请我不要把她单独留在这里的、那个惊慌脆弱的小女孩。 “确定是你伯伯回来了吗?”我看了看楼梯口,目前还是空无一人。她怎么知道是谁回来了? “没错,我爸爸从来不把车停在车库里。应该是埃文伯伯和太奶奶,我打赌,他们是在她做完治疗以后回来的。” 好吧,冷静下来,冷静,冷静。你到这儿来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且你还有些话要告诉这个人,“汉娜,我不会对你伯伯撒谎的。” “你用不着撒谎,只要别告诉他就行。我爸爸会把马弄回来的,真的没事。” “可你伯伯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就说是我打电话叫你来的。”她移开视线,不太在意地看了屏幕一眼。 头上的门厅此时传来了脚步声。我没法控制自己—抓起手提包,套上外套,赶紧从直视范围内撤离出来。 汉娜皱眉看着我,“你在做什么呀?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是埃文的声音。他顺着楼梯走到一半的位置,停了下来。 “嘿,埃文伯伯,”汉娜抻长脖子从门口去看他,“我们在说,要不要再看一部电影,我告诉珍妮·贝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伴随着几下迅速而气愤的脚步声,他来到了房间里,眼睛死死盯着我,明显是被我的存在惊呆了。恐怕就连他那精明且富于创意的脑子都想象不出,我为什么会在他家的影音室里,和他侄女一起看《小美人鱼》。他嘴巴微张,怒视着我。这个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的意思是:“你这个女人,竟然这么不知收敛。” 我急忙做出反应,只盼能体面地离开这里,“我真的该走了。既然已经有人回来陪你了。”后面那句话是我为自己辩解所做的尝试。但愿能有一丁点用处。 汉娜踮着脚踩到地上,从后面走过来,用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腰,“谢谢你过来陪我看电影。你必须要走吗?”她值得玩味地看了我一眼,意思十分明显:别告诉他。 “没错,我必须得走了。”我将她的手拿开,双手捧住她的脸,看见她又变回了那个悲伤而脆弱的小女孩,“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在车里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知道吗?类似那样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你听明白了吗?” 她叹了口气,从我手中滑脱出来,回到躺椅边上猛地倒了下去。 埃文扭转下巴,朝门口方向示意,我跟着他往外走,但愿不要在这种时候撞见维尔莉特。她没必要参与她孙子与我的口舌之争,也没必要知道发生在公路边的意外事故。 埃文和我一声没吭,一路穿过走道,走出门外,来到一处地势低洼的楼梯口。 “车道就在那边。”他指了指石阶—没有询问,而是肯定地告知—于是我便遵从指示往台阶上走去。 “我就知道你肯定把车藏在背后了,难怪我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愤愤地说道。 我的火气立马就上来了。凭什么这样对我呀,我明明只是好心帮忙而已,况且,自从接到科拉尔·瑞贝卡的电话之后,我到现在都还相当苦恼,心里头慌乱不已,根本没有心情再来承受另一次打击,“我只是把车停在了汉娜指给我的地方。” “我早同你说过,叫你离汉娜远一点。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跑到我家来四处打探,想找到更多所谓的神秘书稿是吗?” 我走到楼梯顶上,转过身来面向他,“你爱信不信,埃文·哈尔,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你有关的。今天这事同书稿一点牵扯也没有,却和屋里那个小姑娘密切相关。倘若你在乎她的程度,同你在乎谁又入侵了你的宝贝地盘一样的话,你就会问一问,我今天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你根本不了解这个家的情况。” “可我知道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她需要有人陪伴,这个人不该是她的太奶奶,她病得太重,精力跟不上;也不该像爸爸那样,放任女儿独自骑马四处乱跑。而且无论怎样,你们根本不该让她带出农场的烈马。她今天差点就被车撞了,就在马路上。我停车一看,有个古怪的卡车司机主动提出送她一程,而她竟然打算接受他的提议,就为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把马弄回家里。” 我的情绪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海啸一般,卷起岸边残渣,将这一天、这一周以及这个地方所带来的压力,通通汇成高高的浪潮而后迅速蔓延开来,像滔滔洪水一般从楼梯上倾注而下。就让他溺死在这里吧,我才不在乎呢。也许,当他终于想清楚,自己的侄女坐上陌生人的卡车意味着什么时,他才会醒悟过来,发现我不过是做了任何正直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此时,他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事实上,他这副模样,好像只要是我说的,不论什么解释他都不愿接受。 “你知道吗?无所谓了……”我甩甩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怎么看待我都随便你了,但是,你得和汉娜谈谈,必须得有个人好好看着她。” 他眯起眼睛,一脸防备地抬高下巴。我这是触到他的痛处了。 “是她爸爸应该待在这里陪她—” “这根本不是谁应该做些什么的问题!”挫折感难以抒怀,憋在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感觉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就要被这悲哀的人生所彻底淹没了,而且似乎也看不到什么好的出路。每一次,当我努力摆平一个难题之后,马上就会有更多麻烦扑面而来,“关键在于她,在于她需要些什么。我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问题,我也一点都不在乎。我自己家里的问题就足够让我操心的了,真的,而且……” 大坝猛然间决堤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立即转身奔向我的车子。 谁知道,就连车门把手也要跟我作对,我使劲一拉,手下一滑,发力的三根手指向反方向弯了过去。我把遥控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了一下,再次拉动把手,车门还是没开,我那三根手指却被扯痛了。 “这什么鬼东西!”话才说完,我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拼命敲打车窗。 身后传来埃文跟过来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的再次出击。钥匙链哗啦啦地掉到水泥地上,他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等一下。” “请把钥匙还给我!”我一味使劲挣脱,脚下一绊撞到车身,还打到了侧视镜。 他把钥匙举到我够不到的地方,“我说了,先等一下。”透过这命令式的语气,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已经趋于温和,不再是生气时的粗暴嗓音,“我道歉。我和祖母出去了一整天,事情一直不太顺利,然后门口有几个蠢货说什么也不肯让路,紧接着刚回到家里,汉娜又……出了这种状况。我很抱歉,不该妄下定论。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吸吸鼻子,嘟囔了一句,摸索着能拿什么来擦擦鼻子。除了情感超出负荷以外,这外面也着实很冷。埃文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不是从医院就是从马厩拿来的纱布,递过来给我。? 我把脸擦净,手没抓稳,剩下的纱布从我手中滑落,掉在车道上松散开来,拉出一条向着房子伸展的长带子,“我……我也很抱歉。”我干脆松手,任由纱布被风吹走,向远处飘去,它在空中弯曲盘旋,如同顽皮的孩子在午夜发动卫生纸奇袭时那胡乱舞动的纸巾,“等等,不对,我没什么好抱歉的。你就是个浑蛋。” “有时候确实如此。”他自己承认,凄然地撇了撇嘴角,“我是出了名地爱乱发脾气。今天我们要到夏洛特去,杰克本来应该留在家里陪着汉娜的。可是照你所说,他显然失信了。” 我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这次说得更为冷静也更为详细—我在哪里发现的汉娜,那匹灰马现在在哪儿,还有马路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问题是,她只差几步就上了那家伙的卡车,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非常惊险。我自己甚至都不敢让他搭我到什么地方去。” 听我说完,埃文踱过去,又踱回来,两手僵硬地支在腰带上,“等我找到杰克,我非宰了他不可。要知道,我答应让他住在这里,要求的可一点也不多,只求他别再喝酒,好好照顾他的孩子,再没别的了。她需要她爸爸的陪伴。” 决堤的情绪浪潮再次席卷而来。我想起科拉尔·瑞贝卡的那通电话,想起我父亲说,如果我想来参加家庭生日聚会的话,也行,也行。“她需要有人陪伴,那个人不一定得是她的爸爸。” 起初,他似乎还因为我说了这种话而感到意外,但忧伤的表情迅速取代了先前的震惊,“应该是她爸爸才对。”他把手抬起来,又猛地垂下去,无力地挂在身体两侧,“我为他做得够多了。直到现在,我还在设法帮他收拾醉酒驾车的烂摊子,那还是他搬过来以前的事情,而且汉娜当时就在车里。真是的,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清醒过来?” 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他能换个角度看我,把我看作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妈妈的影子;我希望可以向他倾诉,告诉他自己内心的想法、苦恼和恐惧;我还盼着听他说出那三个字,每个女孩都渴望能从父亲嘴里听到的那三个字。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依然还在等待。 “有的人永远不会清醒,永远不会的。”我既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告诉埃文,“我小的时候,父亲不是在树林里,就是在传教和管教我们,而这些直到现在都没改变。但最重要的是,有人走进我的世界,填补了这个空缺。那个人便是薇尔达·卡尔普,她与我非亲非故,却是一个可以让我依赖的人,一个沉稳可靠并且始终如一的人。虽然并非最理想的状态,但那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知道有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一直支持着我,便足以令我感到安心。” 他转过背倚在车身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向前垂了下来。我站在他身边,感受金属车身传来的最后一丝温暖。今晚想必又会很冷。 “我总盼着杰克能变得成熟一些。我试过了,都没用。” 我从未见过埃文的这副模样。面对苦恼的家庭现状,所呈现出的支离破碎的面孔,与我同病相怜。 “也许他以后会成熟起来的,可是,汉娜现在就需要有人关心照料,不能再往后拖了。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他看向我这边,眼睛在光线照耀下,现出了一抹银色的光泽。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现在挨得有多近,彼此抵靠着对方的肩膀。按理说,我应该没法透过外套感觉到他的体温,然而,我切实地感受到了。 “她很喜欢你。她今天原本是打算到湖边克莱夫大叔住的地方去的,但我觉得,你看见她和那匹马的时候,她也许正在前往小木屋的路上。她反复问了我好多遍,你还会不会再过来。” 一面墙逐渐出现在我们中间,一点一点地向上堆砌,我几乎都能听见砖块正在搭建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当。埃文看不见这堵屏障,但是我可以。 “我很乐意与汉娜保持来往,可我最多只能在这儿再待两三天。公司打算召我回去了。”? “就这样空手而归?”听到我竟然准备就这么放弃,他似乎很吃惊,好像还夹杂着些许失落。? “大概吧,虽然没能达成我这次前来的目的。”? 他的态度缓和下来,视线与我相交,我一时有些失神。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书稿可找了。关于《守护故事的人》,我所写的全部稿件,也不过就是七八章左右。你读到的那些,应该就是全部内容了。创作的原型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个故事—这大山里世代留传的一个故事。那份书稿别的不说,退稿信倒是收了一大堆,然后就不了了之了。我有好多年没再想起这件事了。? 我仔细打量他的表情。他总算坦白了吗?“我猜,估计是那张手绘封面打消了所有人翻开这份书稿的念头吧。”? 他咕哝了一声,抬脚踢走一颗橡子,看着它滚向远处,“那时候我就有那么外行。我原以为那是个绝妙的主意,自己设计了封面,画在那张水蓝色纸上。我以为那样可以使稿件脱颖而出,吸引纽约那些大出版社的关注,然后一鸣惊人。而且我压根不知道,在你投稿的时候,就得把一整本书全部写完。我寄出那一份书稿的时候,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后来,退稿信开始一封封地寄过来,叫人深受打击。真的,非常受打击。” “其实封页上的画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真不敢相信,过了这么多年,你竟然又找到了它。” “埃文,我并没有找它,是它找上我的。我那天所说的话一点也没夸张,《守护故事的人》真是某天早晨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桌上的。事实真是如此。废稿堆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准我们随便乱碰的。” “好吧,那是块禁地,我知道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笑意牵动着面部的细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我打听过你的情况。我在纽约多少也还有几个朋友,听说你在几年前签下了汤姆·布兰登的回忆录。那可是笔大生意。” 不知怎么回事,一股令人眩晕的奇妙感觉迅速流遍我的全身,这并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但那种感觉就在那里挥之不去—他居然花时间打听我,并且试图了解我的情况。 “没错,是有那么回事。对于汤姆·布兰登那个选题,我确实挺自豪的。”我松了口气,对话终于回到正题,还是谈工作比较安全。除了《守护故事的人》,埃文·哈尔和我之间再无别的可能。纽约才是我的生活圈子。而且,我也不想在现有基础之上,再和这大山发展出什么新的联系。再说了,因为上一段失败的恋情使我不仅丢了工作,还多了只狗要养活,我曾经发过誓,绝不会再把工作和情感掺和在一起。 想到狗,我突然发现我吧“星期五”忘在楼下埃文的影音室里,它此时恐怕已吃完爆米花,正睡得无比香甜。 “我敢说,”埃文上下打量着我,“雪地摩托也好,山中一夜也好,背后的故事肯定都不简单。为了能达成目的,你是能使出全身解数的人。” 我稍稍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试图看清他的真实用意,“那确实是笔大买卖,不过,整晚困在山上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护故事的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我当初之所以努力争取汤姆·布兰登的自传,是因为上面署有汤姆·布兰登的名字。但是几周以前,当我打开信封,看到那份书稿时—你未完成的那部分书稿—我却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可是从第一页开始,我就感觉自己和木屋底下的那个女孩有着什么联系。那个故事真的很精彩。” “都过去这么久了,谁知道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没准早被埋进镇上的垃圾堆底下了。有一段时间,我把我写的那些东西放在小木屋里—我过去偶尔会在那地方工作—不过好些年前,海伦姑婆和祖母打算把它租出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那地方彻底清理过一番。我亲手把那些稿子全装进袋子,丢到了垃圾车里。你看到的那些,估计是原先所仅剩的那七八章内容了吧。” 他看起来并没有在隐瞒什么,但他所说的与事实并不相符,“埃文,实际上,一直有人在偷偷地把书稿的后续章节,塞进木屋的门里边。我现在已经读到第八章了。照你的意思,可能那些就是全部的稿件了。怪不得,过去这几天一直没有新的内容出现。” “后续章节?”他显然觉得难以置信,这也难怪他了。不过,看得出来,他正在开动脑筋,想弄清楚这事怎么会是真的。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把书稿偷偷送到木屋门里的人绝不是他。 22 开车行驶途中,先前那通电话一直在我脑海里不断重演—莉莉·克拉瑞特,我最小的妹妹,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会去参加下午的生日聚会。 “我就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见你一面,不行吗?”她的嗓音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甜美动听,不知她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歌唱天分。我突然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从没和她通过电话。一次也没有过。这些年来,她曾经就学校的课题选题给我写过那么几封信,不过,我们的交流也就仅止于此。 我甚至不怎么熟悉她的声音,这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没准我能想办法过去一趟。到时候再看吧。”? 我又争取了几天时间,继续留在镜面湖这里—自从上次和埃文谈过以后,我怎么可能不留下来?对于送到木屋的那些书稿,他和我一样感到困惑不解。他来木屋牵马的时候,顺便翻看了那些内容,并证实的确是他所写。 目前,他正在设法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然而,维尔莉特和海伦都不肯承认,她们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照埃文所说,我已经读完了《守护故事的人》原有的全部内容。我们坐在木屋门廊上聊了聊这件事情,汉娜则在那边安抚紧张的灰马穿过畜栏走上运畜车。 突然间,埃文·哈尔和我已不再是敌对关系。这个谜团,从某种意义上,把我们变成了同感不安的盟友。我们都想弄清楚,那些后续书稿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再去问谁。 这谜团既令人着迷,又让人沮丧,然而,在我开车的时候,却是莉莉·克拉瑞特的那通电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盖过了我对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疑虑。 “拜托,珍妮·贝丝。就待上一会儿也行。我听科拉尔·瑞贝卡说,拉维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他要到希尔瓦镇上的沃尔玛去把大蛋糕给取回来,还有哦,我们把旧马房周围翻了个遍,找到了原先玩的掷蹄铁。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玩的。爸爸和罗伊成功把猎犬换成了四轮摩托,而四轮摩托也已经卖了出去,所以每个人都很开心。科拉尔·瑞贝卡那么盼着你能过来。你要是不来,她肯定会心碎的。我们从没像这样子全家团聚过。” 我们当然有过,只不过,莉莉·克拉瑞特记不起来了。除开几封来回邮件,和她四年级的《卡片娃娃斯坦利》课题作业以外,我们完全就是陌生人。 “我尽量,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工作相关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具体怎样还不太确定。” 妹妹叹了口气,“《以赛亚书》中说道,‘你们不要纪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看哪,我要尝试一件全新的事。’是时候做一些新的尝试了,珍妮·贝丝。” 耳边突然听到《圣经》中的话语,使我感到措手不及。我心中某个残缺破碎的东西好像被这些话语触动了,一个埋藏于我心底隐隐的期待,于是我答应了她:“好吧。我去。” 于是,现在我正开着车,在山中一路蜿蜒前行,后座上放着包装精美的窗台盆栽和儿童玩的沙滩工具套装。我在来的路上,和“星期五”顺道去了趟山叶堂,在那里买下了这些礼物,免得到时空手出现。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有爸爸那间房屋的现状,小孩子生日聚会的预算恐怕会比较微薄。 不过,很明显,有人设法弄到了足够的钱,在沃尔玛的面包房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还是说,他们又把这笔钱,压到了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肩上? 够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下巴已经僵硬,一直紧咬着牙关,感到有股压力正在向我袭来。 我设法转移注意力,开始思考我从镜面谷图书馆拿到的调查资料。那里的图书馆员超乎寻常地热心,不过,她也没能找到,关于萨拉溪这个名字的源起根据,只知道,在拉贝尔教会学校成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名字。她给了我一本书,里面介绍了1904年成立的拉贝尔教会学校,另外,还有本世纪初直到现在的人口普查文件以及税务记录的影印件,只不过我至今仍未发现,当中有提及兰德·查普林或是萨拉名字的地方。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在阳光与树影之间穿行,我沉浸于当下的美景,视线掠过绵延的山坡,延伸至隐藏在密林山谷中的小村落。我想象着野鹿踩出的小径和切罗基人的古商道,想象兰德和萨拉为求生存,四处奔波的身影。除此之外,我心中还存着更深的疑虑:他们能否跨越横亘于彼此之间的阻隔?又是否存在某种可以接纳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 很有可能,我永远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解答。那位图书馆员虽然十分专业,但在相关史料方面,她也没能提供什么新信息,唯一的根据,就是埃文之前提到过的民间传说:相传,从前有一位白人男子和一个有切罗基血统的女孩,他们为了不被世人拆散,双双从瀑布上面跳了下去。传说中,这对薄命鸳鸯的灵魂至今仍在萨拉溪一带的山谷中游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份爱恋将会化作绮丽彩虹出现在萨瓜瀑布附近。 我再次意识到,如果不能在这堆资料中找到突破性发现,我的追寻之旅恐怕就要在此画上终点了。如果,兰德和萨拉两人,当真只是古老传说中的主人公而已,如果,这背后其实再无任何历史背景,或者说,那段历史早就已经湮没无闻,我又该怎么办呢?埃文倒是很想尽我们所能地挖掘出真相,可他无意为兰德和萨拉的故事续写一个结局。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 我不得不承认,从长远来看,唯一的解决办法,可能真的只有放任不管。 也许,这次旅程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发现一个遗失多年的故事,或者让它重见天日进而付印面世。也许,这次旅程其实是一段关乎我自己的故事,提醒我去书写我人生的新篇章,不要再一味翻看多年前已经写就的过去。 也许在这里,这个我总也无法求得安宁的地方,也是我最终能够和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的实力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审判—这场我在旅程之初便早已预料到的审判,我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就赶紧掉头,随便编个借口,回小木屋去吧。内心的疑惧化作汹涌的音浪,几乎使我难以抗拒。 我试图压制这股声音,可是并不奏效,车子绕过图瓦什,我停在一处交叉路口,心里翻来覆去地自我辩驳,直到一辆带加长排气管的汽车轰隆隆地驶过来,在我车后按响了喇叭,我才不得不拿了个主意。我几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将车子拐到了通往莱恩山丘的路上。犹疑与幻象同时折磨着我,路面逐渐越变越窄,前方出现了本世纪初期的邮局与店铺的遗迹,表明曾有一个小社群在这渡口处生活。我感觉那声音又在靠近,还有谁在朝车窗里面窥视,在拼命敲打玻璃,一步步朝我逼近。 继续往前开出四分之一英里,通往莱恩山丘的那条土路仿佛即将遭到废弃。树枝像手指似的罩在路上,山中尖利的萧萧声久久不停,钻进我的脑子里。轮胎滑入了车辙泥痕当中,我开始感觉自己在劫难逃,这感觉随着车轮一圈圈滚动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方才经过的那个地方,正是乔伊小时候经常趁大人在山上教堂逗留时,偷溜出来抓蝾螈的地方,我几乎就要承受不住了。“星期五”醒了过来,两只爪子搭在仪表板上,似乎感知到车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压力变得越来越重,氧气逐渐稀薄起来。 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前方,一座矮小的建筑从树林中冒了个顶,接着便完全进入我的视野。那短小的尖塔和已褪色的墙板看起来毫不起眼,与我记忆中的庞大形象极不相符。我原本对它既是敬畏,又有恐惧,然而现在,当我一边打量着它,一边把车停在各种载运工具之间时,我才意识到它是多么无足轻重。不过是一幢人为修建的普通建筑,充斥了一小节一小节,从语境当中脱离,如同勒索信一般硬凑起来的,所谓上帝的圣言。 我此时方才明了,这地方从来就不存在,除了仇恨、恐惧与惩罚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有毫不讲理的绝对控制。这座建筑绝不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这里根本看不到爱或者恩典—没有我在家中自己阅读《圣经》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任何内容。男人们篡夺上帝的权力,霸占了这个地方,将它变成一尊金牛犊,一个崇拜的偶像。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对它俯首让步,我同这些仍然聚集在他们自己用废纸烂铁树起的神像脚下的无知人群,又有些什么差别呢。 是时候给莱恩山丘除魅了,将原本便不属于它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 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挺直身板,从车上出来,取出后座上的礼物,坚定地踏出了通向自由的步伐。 刚一绕到教堂背后,我便听到了喧哗的人声。树荫底下,聚会的桌子就摆在陈旧的跷跷板和秋千中间,那地方原有间老学校,因为校车制度和并校活动已经关闭多年。辫子松散的女孩和穿大号旧牛仔裤的男孩子在已经坏掉的秋千和向一侧倾斜的滑梯中间穿行,他们正在玩“鬼抓人”的游戏,尖利的声音唤起了我过往的记忆。 从前,祷告会结束后,我们经常会溜进学校后面破旧的操场。吵吵闹闹地玩些小孩游戏。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放声欢笑。一旦进了教堂,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正确的礼拜姿势。谁敢乱动一下,立马就会迎来短棍抽打—大人会将短小轻薄的木棍装进口袋或夹在《圣经》里。后来,家里还会准备些更有威力的棍棒,以用作不时之需。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仍然是这地方的惯例。我很难想象科拉尔·瑞贝卡会出手教训她的女儿,或者会允许别的人这样做。我们小时候,只要是信众成员,一旦发现哪个孩子行为不端,都有权力向违规者施以惩戒。在莱恩山丘,你必须认识到,审判永远如影随形,必须做到时刻警戒……否则就要经常挨打。 迪迪,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的大女儿,首先发现了系着皮带的“星期五”,还有我走近时手中那堆颤颤巍巍的礼物。玛拉·黛安其中一个女儿,那个红发的小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她先是惊讶地看了看礼物,一发现拿礼物的人是我,便把眼睛眯起来,露出满是警惕的神色。我上次去农场时,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她一直忙着斥责他们,将他们从自己身边赶走。我可以想象,我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什么形象。最起码,我今天,按照父亲的意愿,真的穿了条裙子—一条上身带欧洲宫廷式设计的毛织中长裙。这是我特意赶到时空过客狂欢营区,在罗宾的摊位上买来的,我在腰间系了条从行李箱里找来的围巾,搭配西装外套和套靴,整体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差错。 一个男孩子跑过来,拍了红发姑娘一把,把她变成了“鬼”,她和迪迪立马飞奔起来,从我旁边擦身掠过,近得我能感觉到有风。玛拉·黛安瞟了这边一眼,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数落那群孩子,叫他们不要跑到炸鱼锅旁边。 “我不能待太久,我没办法参加之后的祷告会。”刚一碰面我便抢先说道。我没有忘记,今天是礼拜三,也就是说,聚会结束之后,圣徒兄弟会将要进行集体祷告活动。 不过,此时此刻,这院子倒是看似一片喜庆。庆生的桌子已经布好,摆着色彩鲜艳的盘子、餐巾和塑料餐具。还有一大锅豆子和很大一块奶酪—这些食品大概是切罗基部族谱上可以供给粮食的某个人提供的—早已备好摆在桌面上,供各位家庭成员和教会伙伴共同享用。盘子里装着炸鱼和看着像是鹿里脊或背板筋的东西,旁边还有个丙烷炉灶正支在油锅底下熊熊燃烧。 “我可没妄想你会进教堂。”玛拉·黛安咬着牙说,再次打量了一番我的衣服,“看样子,科拉尔·瑞贝卡之前交待过你,让你穿着得体一点吧。” 冷静,不要反击,不要反击。 “我带了点东西给孩子们,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那边,和其他礼物放在一起。”她指了指教堂边上的一张桌子。我迅速扫了一眼,立马就被惊呆了。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长方形蛋糕和一些包装好的礼物,旁边还停着四辆崭新的自行车。 “爸爸和罗伊已经拿到卖四轮摩托的钱了。”玛拉·黛安仰起下巴,轻蔑地看着我,“全是现金,总共二千五百美金。” 我觉得脖子滚烫,脸上也开始升温。可是,家里的屋顶怎么办,还有欠下的账单、凹陷的地板、莉莉·克拉瑞特卧室那面坏掉的窗户—那间至今还没通电的卧室。 他们总是这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有钱的时候不知节制,饕餮挥霍,然后迅速陷入饥荒穷困,一片潦倒。 “姑娘们总得好好过上一回生日吧。”她舔了舔嘴唇,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我竭力克制没有当场揭穿的矛盾局。猎犬买卖得来的意外之财将在一个月内全部花光,用来支付疯狂的购物账单,还要借一点给眼下处境困难的各种亲戚……直到所有人都变得同样困难。情况向来如此。 我只能呆呆地应了一声:“哦。” “礼物就随便放在那张桌上吧。你还知道给她们带点东西,真是有心了。”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礼品袋,像是在说:“你本买得起更大的礼物,不过你就有这么自私。” 她把注意力转向炸锅那边,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正往一袋袋他们亲手捕来的鱼做的鱼片上撒着面包屑。我的几个姑姑围着桌子忙个不停,男人们悠闲地坐在一旁的草坪椅上,我的父亲便在其中,此时正背对着我。两边的人群都还没有注意到我,又或者说,他们谁也不在乎我是否出现。我也很难判断事实究竟是哪种。 “我去看看鱼炸得怎么样了。”玛拉·黛安说完便走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礼物桌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最后,我终于把手中的东西放进了礼物堆,并尽量安抚自己,他们能把钱用来买自行车,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少,孩子们会玩得十分开心。 “我真高兴你能过来。”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不过仍然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像我上次去她家时那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她两只手臂刻意地交叉在胸前。我们俩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好奇的目光正投向我们这边,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周围的空气因为大家期待的视线变得异常紧绷,仿佛拨弄一下就能弹奏出一首乐曲。 “你真是太贴心了,还给孩子们都带了礼物。” “嗯,那天和你谈过以后,我担心礼物可能会有点少。”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别生气。”科拉尔·瑞贝卡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那些想法已经全写在我脸上了,“其实也没有太多钱了。玛拉·黛安和罗伊想给姑娘们过一个特殊的生日。所有花费都由我们两家平均分担,拉维和我只借了那么一丁点,就凑齐了能给茜茜买自行车和分摊食物费用的钱。” “你和拉维还为这事借了钱?” “没关系的。拉维有些刀可以拿来卖,他有个好伙计就在‘武士周’营区里摆摊。他们已经卖出去一把了,只要有人买下其余的刀,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如果那些刀没有卖出去呢?如果你和拉维因此陷入困境呢?” “不会有事的。我们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当哪个孩子要去看牙或者哪辆车子出现故障或者有谁逾期三个月交不上房租的时候就要给我写信呢?”这些话我说不出口—这点也令我十分沮丧。 妹妹像缩在笼子角落里的动物一般,被困在我和铁丝网之间进退两难,她试图换个话题:“去和爸爸打个招呼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家。好好享受这次聚会吧,珍妮·贝丝。我的孩子们呀,自从玛拉·黛安告诉她们,真的要举办生日聚会开始,就一直激动得不行。等她们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她们从来没收到过什么新东西,一直是些别人用过的废旧物品。” 我跟着她来到野餐桌旁,极尽所能地假装一切正常,没有意识到周围的紧张气氛,没有发现追随我每个动作的视线,还有女人们一边打量我的衣服和发型—没有编成辫子只随意扎了个马尾—一边投来的不赞许目光。 我从那圈草坪椅旁边经过时,我的父亲连动都没动一下。“珍妮·贝丝。”他不冷不热地说。我猜想,这几个字大概只是确认我到来的意思,可在我听来,觉得更像是指责。 “嘿,爸爸。” 他马上便和坐在对面的男人继续交谈起来,那人要么是教友,要么就是哪个远房亲戚。 没了,就这一句,在我离家十二年之后。我跌坐在餐桌旁的一张长凳上,感觉有些……麻木了。在我灵魂深处某个偏僻角落里,我心底的那个小女孩曾对这一刻有过全然不同的设想。我还没有做好面对这种真相的心理准备。 我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父亲毫不在意我的这个事实?他压根不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做着什么工作,或者我是个怎样的人。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我的一个小侄子—玛拉·黛安最小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被小树枝绊倒,脑袋撞到了桌腿上。我把他从底下抱起,让他坐在我腿上颠着玩,庆幸能有件别的事情让我分心。他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小手摸到我的钥匙,按了按遥控上的按钮,听到停车场传来的喇叭声,立马开心地笑了起来。 “嘟!嘟!”他咯咯笑着,“啾—啾来了!” “再试试。”我抓着他胖乎乎的拇指又按了一下,“对了!就是这样。火车来了!”他柔软的鬈发蹭得我痒痒的,身上带着泥土和小男孩特有的气味,这一切都令我想起了乔伊。他小的时候特别难带,体弱多病,哭闹不停。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抱着他坐在门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呼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直到他慢慢停止了咳嗽和哭泣。从来没人像我弟弟那样深深地依恋着我。 我把下巴搁在小宝宝的头上,闭上眼睛,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些时候,在宁静的午夜时分,在只有呼吸声和呼噜声的小房间里,我感觉这个家像被子一样覆盖并包裹着我,使我感到温暖而又安全。有些时候,我想象自己大概会在这山里过完一生—找一个丈夫,生几个孩子,想办法养家糊口。有时,这景象甚至会让人心生憧憬,一种正确的生活。 然而,又有一些时候,我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看到她蜷缩在角落里,任由父亲侮辱、训斥、叫嚷、恫吓,甚至是,动用武力,而我美丽的母亲,只能瘫倒在地上哭泣,任凭无情的棍棒在她身上留下血红的印记,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还有些时候,失控的怒火会使形势越发加剧。这种时候,我们全家都会被笼罩在恐惧的阴云里。 正是在这样的夜晚,我知道自己宁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留在这里,像这个样子,度过我的余生。 这世上一定还有些别的可能,某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然而此时,闻着玛拉·黛安的宝宝身上的味道,我竟意外地有点向往妹妹的这种生活,我曾经抛弃在此的某种前景,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有间房子,有一个家,以及所有看上去与我当前忙碌而严苛的日程安排有些格格不入的生活。 我还没从父亲的冷淡反应所带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一种难以明状的渴望却悄悄渗入我的内心,在熟悉环境和家庭氛围的作用下,产生了超乎意料的强大冲击。 “他喜欢你。” 我抬起头,看见莉莉·克拉瑞特站在长凳旁,注视着我。 “这小家伙特别认生,只要陌生人一抱,就会哭出来,是个挺黏人的家伙。”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小宝宝咯咯笑了起来,伸手要让她抱,“不要,别过来,我可不想抱你。你就乖乖待着吧。” 要不是科拉尔·瑞贝卡时不时寄来些家庭活动的照片,我可能都认不出莉莉·克拉瑞特了。我最小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发色比小时候暗了些,成了深棕色,她的皮肤光滑,偏橄榄色,眼睛则同我和玛拉·黛安一样,是清澈的蜂蜜色。看相片的时候我还没怎么发现,原来她长得那么像妈妈,还有我。 我很想知道,看到莉莉·克拉瑞特身上不断展现的相似之处,父亲心里又是何感想。 她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似乎不太确定,是否应该站得更近一些,不过,她显然是十分好奇的。 我很想张开双臂,将我的小妹妹搂进怀里来问候她,可我又担心这样会把她给吓跑,或者圣徒兄弟会过后会找她的麻烦。 “你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于是这样说道,“我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想想,你最后一次给我发邮件应该是,嗯,好几年以前了吧?你当时有个大选题要参加科学展,所以找我帮你校阅那份研究报告。” 自那以后我们便没了联系。我都不太确定我们之间的来往具体是怎么断的—究竟是因为我还是莉莉·克拉瑞特。我太容易沉迷于工作当中,以至于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个人邮箱里的来信始终没法看完。也许她只是厌倦了继续等待吧。 “啊,没错,那件事。”她转了转眼珠,看上去十分俏皮,就像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使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莉莉·克拉瑞特的个性意外地很有朝气,“我后来只晋级到了州级科学展,不过既没赢得名次,也没获得奖学金,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耸了耸肩膀,视线望向草坪椅围成的那个圈,这眼神不禁使我开始揣测,父亲是如何看待莉莉·克拉瑞特所取得的这些成绩的呢? “你开什么玩笑?那可太了不起了。你应该是咱们吉布斯家族第一个参加州级竞赛的人了,不管是在什么领域。”这话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但我所说的完全是事实。生在问题家庭的孩子往往很难在学校做出杰出表现。 “那些没什么好自夸的。” 我不禁感觉脊背一紧。这简直就是父亲嘴里会说出的话。你以为自己是谁?巴黎女王吗?卡尔普那个女人又给你灌输了什么大胆的想法? “当你取得某种成就的时候,为自己感到骄傲是很正常的。“ “骄傲是一种罪恶。” “人的才能是由上帝创造的,莉莉·克拉瑞特。” “未必总是如此。”她仔细打量自己的手,不太自在地扯掉一截裂开的指甲。 小宝宝放松地靠在我胸前,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起来。我换了个姿势,以免他的脑袋滑落下去。这动作如此自然,熟练而且似曾相识。仿佛幼儿园学过的一首儿歌,直到现在依然熟记于心:“如果并非上帝所创,那又能从何而来呢?” 我想象莉莉·克拉瑞特参加科学展竞赛期间,一定发生过的冲突情景。毫无疑问,肯定会有这么一位老师,像薇尔达·卡尔普或彭伯西老师那样,对我最小的妹妹寄予厚望与信心。我在脑海中勾画出父亲和这位老师进行对抗的画面。双方都拼尽力气,往相反的方向使力。父亲拼命想让莉莉·克拉瑞特安守本分,让她因为自己有头脑并且会思考而感到惭愧。 我这才意识到,当年,莉莉·克拉瑞特会从学校写信给我,与我分享她的成绩,其实还有更深的原因—她在向我寻求支援。而那时的我光顾着追求业绩,并没有挺身给予应有的支持。如今,一切似乎都已太迟。她读到高中最后一年,却准备放弃学业,和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子结婚,而我们全家竟都觉得是件好事。 “任何诱使我们偏离正道的东西,必然全来自于恶魔。”莉莉·克拉瑞特机械地回答。 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正如我童年时期被告知的绝大部分内容,当中总会掺杂着不多不少的事实,将主题团团围住,使其动弹不得,然后慢慢扼杀掉其真正的主旨。 “谁能够说,让你把天赋应用在科学领域上,就一定不是上帝的安排呢?没准你以后还能成为博士,做一些与环境有关的研究呢?不论是锯木厂、历史遗留的矿业废渣,还是通过地表径流对地下水造成的污染,都存在着大量问题。你那个选题不正是和这些有关吗?”? 她又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说道:“一点点吧。” “你有想过深入研究什么领域吗?” 玛拉·黛安此时看向了我们这边,咬紧牙关,下巴前探,伸长脖子。压低的讨论声从坐在那圈草坪椅上的人群中传来,可我听不出具体在说些什么。一个鬓角很长的年轻男子突然不再说话,视线从印有福特字样的帽檐底下投过来,注视着我们。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要和莉莉·克拉瑞特订婚的那个人。 “考虑过上大学吗,比方说位于库洛维的美国西海岸大学?”我开始追问起来,感觉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获得奖学金的办法有很多,莉莉·克拉瑞特。不是只有参加州际科学展这一种。” 她抬起视线仔细探寻着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晕染上金黄的色泽。她是在认真考虑吗? “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真的,不论你需要些什么。SAT考试的学习资料也好,寻找合适的奖学金选题也行。哪怕要我做担保人帮你申请大学贷款,我也绝不推辞。我还可以帮你到克莱姆森大学去找找关系。虽然我没有薇尔达·卡尔普那样的影响力。”但是埃文·哈尔绝对可以。他会愿意帮助我的妹妹吗?“但我会试试看的。” 莉莉·克拉瑞特抿紧嘴唇,强忍情绪,迅速眨了眨眼皮,好像这画面刺痛了她的眼睛,“克莱姆森实在太远了……” “那么,不然就从社区大学开始吧?”我很着急。莉莉·克拉瑞特因为背对着那边,所以可能没有察觉那圈男人窃窃私语正在酝酿着什么。我父亲把玛拉·黛安叫了过去,不难看出来,他们是在谈论与我有关的事情。 根据科拉尔·瑞贝卡的肢体语言判断,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并且感到十分担心。她对离开男人圈子来到炸锅旁帮忙的丈夫低声说着什么,两只眼睛不安地转动着。每当她意识到战火即将点燃时,就会露出这种胆怯而痛苦的神情。 “我还可以帮你租间公寓,就挨在校园附近,你可以直接走着去上学。”据我所知,几个妹妹都还没有正式拿到驾照。我想,莉莉·克拉瑞特大概会同我当年一样,觉得在城市街道穿行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我十岁那年父亲带回家的那只舶来鸡产下的淡绿色鸡蛋那么大。莉莉·克拉瑞特脸上夹杂着惊骇和惊奇两种情绪,慌忙说道:“我不知道,我得先问问爸爸。”她紧张地捋平散落的发丝,并将它们重新束好,“还有克雷格。”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用不着去问任何人,莉莉·克拉瑞特。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已经快满十八岁了。”尽管她的其他情况我都不甚清楚,但我确实记得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的那年,十一月的第一周,下了一场大雪。母亲本想为她起名温特,但被父亲给否决了。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名字。实际上,在她之前,母亲怀的两胎都相继流产了,他盼着至少能再生出一个男孩,好让他同乔伊做伴,但莉莉·克拉瑞特的出生让他的希望落了空。于是,只要不会让教会里的伙伴为之侧目,父亲根本不在乎母亲为她起个什么名字。 “我得问问爸爸的意见。”她再次重申,可是那么做无异于直接放弃,“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需要我照料的时候就变多了。有一阵子,他的状态真的非常糟糕……”我知道她还想补充些什么,却已想不出更多的借口,“而且,就算已经年满十八岁,也不代表一个人就可以目无尊长。我继承了妈妈的性情,在许多方面都和她很相像。虽然我努力抗争,却总也无法彻底消去。我不希望自己偏离正轨,变得像妈妈还有……” “还有我是吗?”我在家里的形象,肯定是个走上歪路的坏典型。 “我可没这么说。别把这话硬安在我身上。”她的双颊染上了颜色,水彩描绘的小红点洒在她的脸上,“我可不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跑到克莱姆森去,珍妮·贝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完全赞同你的做法,但是,我能理解你会这么做的原因。我也知道,科拉尔·瑞贝卡多次写信过去问你要钱,而你每次都会寄过来。有好几次,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可能就撑不下去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并不傻。”她把手抽回去,放到自己腿上,紧紧交握起来。 “这我当然知道了。所以我才希望你能至少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你的未来是无可限量的,莉莉·克拉瑞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你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只要你心里认定,这里的生活就是最适合你的,但至少,在那之前你应该知道莱恩山丘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她明显反感地皱起了鼻子,“危险的大城市,人们会遭到抢劫,甚至被人杀害,而且都挤在楼房里一层叠着一层。到了那种地方我肯定会疯掉的。”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在我高中二年级,薇尔达·卡尔普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情时,我几乎说出了和她同样的话。 “事实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莉莉·克拉瑞特。城市里的生活……很有意思。那里十分忙碌,但总是生机勃勃的,有许多可以去看可以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在这里根本接触不到的机会。这样吧,你寒假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吧,过来亲自确认一下,那地方和你想的是否一样。”我不确定自己要拿什么来付她的机票钱,也不知道怎么把她弄到夏洛特机场—或者说,怎么才能让她脱离父亲的掌控—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会想到法子的。 有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那是一个心怀好奇、头脑聪颖的人心中的向往和渴望。 “哦,我说不好……”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堆男人,这才发现他们正在议论着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得再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她脸上憧憬的神情迅速黯淡下来,正如其出现一样叫人猝不及防,“你不用费神担心我,珍妮·贝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克雷格有份好工作,如果他以后能攒下些钱,没准什么时候还能从他叔叔手里,把那间丙烷公司给买下来。我保证,我绝不会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那样生活的。” 我抬头,看见玛拉·黛安正朝我们走来,“最起码,你考虑一下先过来找我玩吧。在圣诞节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可以在城市里过圣诞节。在那之后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好好考虑自己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我打开钱包,抽出一张名片,塞到她手上,并合拢她的手指,把名片握紧,“你先别急着做决定,行吗?给我发邮件或者打电话,我们可以再深入谈一谈。” 她顿时便被名片给吸引了,但还是迅速把手翻转过去,将它藏进了裙子的褶层里,“可是,在我满世界到处乱跑的时候,克雷格可不会巴巴地等着我。他二十一岁了,已经准备好组建家庭,开始新生活了。” “要是他真的爱你,他肯定会等你的,会等到你也准备好的时候。”我的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了,尽量不让第三个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一旦家里人得知这件事情,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坚决反对,而莉莉·克拉瑞特则会沦为扭曲的高压攻势下的牺牲品。 “莉莉·克拉瑞特,”玛拉·黛安的嗓音十分刺耳,“快去帮科拉尔·瑞贝卡把食物端上桌。”她摆出一副不容争辩的态度,明确彰显着其聚会负责人的身份。 “我们还在说话。”我抗议道。 “好像你也应该去帮忙端吃的吧,还是说,你已经忘记该怎么做了?”她把小宝宝从我腿上一把抓起,让他半梦半醒地站在地上,又轻轻推了推他的屁股,“到那边去跟其他孩子一块儿玩吧。要是你之前肯听我的乖乖睡上一觉的话,就不会在生日聚会上一个人缩在一边了。” 小男孩慢慢地找到平衡,摇摇摆摆地走开了,他胖乎乎的小腿向外弓起,如同一个迷你的橄榄球后卫,光着的小脚丫仿佛毫无痛感似的走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 莉莉·克拉瑞特急忙起身迅速离开了。 “你可别插手她的事情啊。”玛拉·黛安尖声尖气地说着,伸出手指戳到我面前,像是要给坐在草坪椅上的那群男人表演一场好戏。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去,说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 “你肯定是在撺掇她让她自己拿主意吧。别把你那些有害思想灌输给她。她是个好姑娘,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等着她。她会在这间教堂里,和一个莱恩山丘的男人结婚,而你觉得无法忍受,因为这些你都没有。”她嗓门抬高,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们之间的这场对峙,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女人的口舌之争往往先是受到鼓励,等到必要时男人们再出面调停。 看到大家转过头来,我一下子也来火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我的回答的。”我四下搜寻“星期五”的身影,打算现在就带它离开这里。我可不能在这种时候爆发。要是玛拉·黛安当真和我算起旧账,后果绝对会是灾难性的。 “是吗?为什么不会呢?你不过就是知道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不是吗?还能有什么,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在纽约赚着大钱。你觉得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聪明是吧。” “玛拉·黛安,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可是你孩子的生日聚会。”我站起身来与她平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围在秋千和跷跷板一带玩耍的孩子们,此时已经停下动作,满脸沮丧地注视着我们。我很熟悉这种神情。他们是在等待炸弹爆开的瞬间,预感到一个普通的日子又将陷入冲突与混乱当中。他们深知这类事情的规律,正如我们当初一样。这个家几乎永无宁日—总会因为什么事轻易点燃战火。 玛拉·黛安凑到我的跟前,“你连孩子都没有,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应该怎么养育我的孩子。” “开饭了!”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大喊一声,仿佛没有留意到身边这一触即发的大灾难。 “趁现在还是热的,大家快来吃吧。”拉维也补了一句。愿上帝保佑拉维。我虽然几乎还不了解他,却已经喜欢上他了。他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因为家里的矛盾冲突而感到懊丧不已。 人群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他们从草坪椅上起身,移到了餐桌旁边,我的父亲,也就是家族中年纪最长的男人,将会念诵一段祷词,以净化食物供大家食用。 玛拉·黛安向我使了个警告的眼色,这才和我分开走向不同方向。我绕过桌子,在女人们围坐的那头,挨着科拉尔·瑞贝卡和她的孩子坐了下来。“星期五”悄悄钻到我的脚下,准备搜寻掉到地上的碎屑。 父亲念完祷词之后,大家便按平常的节奏开吃了,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了。从以前开始,全家人围坐在食物面前就一直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至于具体吃些什么,份量会有多少,则完全取决于当季的收成。我们所吃的东西,基本上是自己耕种或者森林里采摘的食物,在有机食品大行其道之前,便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和科拉尔·瑞贝卡聊了一会儿,又观察了她们母女相处的方式,还看到她和拉维隔着桌子相视而笑,我突然意识到,要不是圣徒兄弟会明令规定,男人和女人必须分坐于桌子两端,他们俩肯定会紧挨在一起。我很想知道,克雷格—莉莉·克拉瑞特挑选的那个男人—会不会也会和拉维一样体贴。虽然我很想阻止她过早结婚,但我同样盼望着,她也能够获得幸福。 吃完饭后,玛拉·黛安把蛋糕端了上来,她大惊小怪地插上蜡烛,打趣地拍走那些伸向奶油蛋糕的小手。孩子们咯咯笑着,声音响亮而又甜美。像这样的生日蛋糕的确是相当罕见的,看到他们眼巴巴地等到自己那块蛋糕然后开始细细品味的时候,你很难不由衷地感到高兴。就连我父亲似乎也因此而十分开心。他一边笑着,一边同一个年轻男子,就是我猜测是莉莉·克拉瑞特未婚夫的那个人说着什么。 孩子们刚吃完蛋糕,过生日的几个小姑娘便开始吵着要生日礼物。 “这事得由你们的爸爸说了算。”玛拉·黛安嘴里骂着,眼睛却央求地看了她丈夫一眼。 “这里由我说了算。”我的父亲纠正道,“现在,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刚咽下的奶油堵在了我的喉咙。我起先还不太明白具体原因,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想了起来,在我们家里,饭后时间一直是用来实行惩治的。这个时候,倘若父亲觉得有谁逾越了规矩,便会当着全家人宣告其不当行为,然后对其实行惩罚。如果犯下严重罪过,需要长棍鞭打以资惩戒,你还得不吵不闹地走到屋外,等待棍棒最终降临。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的行动有些不稳,体重轻减了许多,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两手撑在桌面上已经微微有些颤抖,其中一只手臂,因为那场意外而变形留疤,三根手指都没了踪影。 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片刻都没在我身上停留。连最小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也像他们那样,一听他讲话便感觉畏缩不已。 “刚刚,克雷格·约翰向我提出了请求,希望我将莉莉·克拉瑞特许配给他,我看他是这教会里的正派人,因此,已经答应了他的这个请求。等他们挑下一个好日子,便可以早些成婚了。你们可以安下心来,好好祝贺他们了。” 父亲说完这话,便缓缓矮身坐回座位。我抢在议论声响起之前,俯低身子望向莉莉·克拉瑞特那边。她紧盯着面前的餐碟,脸色如牛奶一般白得毫无生气。当她抬起头时,脸上虽已挂着笑意,但笑意并未流入她的眼底。显然对于此事她毫不知情。 围在桌子这头的女人顿时兴奋地交谈起来,生日聚会被暂且搁置,转而讨论起了婚事的安排,她们提到二手店里的那件旧婚纱,如今可以从卖狗得来的钱中拿出一笔将它买下,又琢磨着谁家还有余下的面料,能给他们做床婚被,或者谁家又有什么家具,可以转送给他们,帮扶着组建出一个小家庭。 至于桌子那头的男人们,则相互拍着后背庆贺着这件喜事,中间还夹杂着这样的声音,说什么,若是贩狗的生意能够做大,克雷格大可辞去开卡车的工作,过来给我父亲卖力。 先前吞下的食物顿时在我肚中翻腾起来。我凑到科拉尔·瑞贝卡身旁轻声对她说:“我得走了。事情结束之后,请代我向大家告别,好吗?” 我准备明天打电话给她,问问她对莉莉·克拉瑞特这事的看法。我相信,我们总还能够做些什么,让她重新考虑考虑这件事情,不能仅仅因为这是父亲的安排,便辍学穿上那件二手婚纱。 我起身离座,往前走去,起初步子还很平静,紧接着便跑了起来,“星期五”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脑子里面飞速运转,如同新耕土地上席卷而过的龙卷风,一边移动,一边卷起各种碎谷残渣。 我起先并未发觉自己正在前往何处,只是坐进车里,冲下车道,沿着土路往上弯了好几英里。突然间,周遭的一切变得异常熟悉。我曾经乘坐人类已知的各种交通工具在这条小路上走过无数次—马儿、骡子、生锈的农用卡车、徒步,甚至还有一辆从垃圾桶拣来被我们修好的旧自行车。 薇尔达的家便隐匿于前方丁字路口过去一点的位置,左转而后向上。我屏住呼吸,等待它进入我的视野。它还在那里—若隐若现地立于山谷的松林之中,墙面还是那种灰蒙蒙的蓝,尽管已经有些褪色。 这间农场的存在本身,便如同强大而坚定的薇尔达本人,一下子将我治愈了。它带来的抚慰就像毛毯似的将我紧紧裹住,我停在车道上,闭起眼睛,不再去看那变暗的窗玻璃,那已遭时间侵蚀的外墙,还有那杂草丛生的花园。我把脑袋搭在方向盘上,不去管落下的眼泪,假装薇尔达仍在身旁,会伸手帮我擦去。 23 从薇尔达家开车回来的路上,山间已刮起了飒飒凉风,没等我赶回木屋,冷森森的细雨便又落了下来。我不敢在这种天气贸然尝试屋后的车道,只好弃车徒步,向下走去,顶着夜色,撑着雨伞,一步步艰难前行,泥浆透过靴子的接缝处渗了进来,我就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给压垮了。唯一的照明工具只有我的手机,脚下时不时地会被石块绊到,或不小心溜进雨水冲刷而成的小水沟里。“星期五”一直黏在我的脚边前行。 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若不是因为时间太晚,没办法在今晚赶到机场,我肯定早就已经上路了。 在我心里,我已经回到了纽约,回到了我那就好像穿惯的旧鞋般令人心安的日常生活里。 一道闪电照亮院子,将天空撕裂开来,狂风从湖上奔袭而来,把我的雨伞吹得翻了个面。当我磕磕绊绊地走上门廊时,全身已被雨水淋透,湿发搭下来遮在眼前,心情变得十分恶劣。“星期五”疯了似的使劲刨门,急着想要赶紧进屋。 “等一下!”我四处摸索钥匙,按下了门廊灯的开关。灯泡闪烁不定,照见了我离开之时并没有在那儿的一样东西—一个棕色长方形……似曾相识的东西。是一个信封,不过这次是被卡在金属质地的“欢迎”牌子后边。我用两根湿答答的手指把它拿进屋里,小心地放在咖啡桌上,然后冲进浴室,哆嗦着换上运动服和干袜子。 为什么,突然之间,在静默了三天之后又来了一封新的?到底是谁送过来的?里面能有什么东西?假如埃文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我之前所读的那前八章显然已是全部内容。 “星期五”似乎也觉得奇怪。我回到起居室时,它正站在那里,前爪搭在桌上,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在信封周围嗅来嗅去。 “里面是什么呀,‘星期五’?”这个信封很薄,也很轻。没准这次真是木屋的租房账单。 我打开封口,朝里边瞄了一眼,又用拇指撇开纸页,看见了一行接一行的文字。可以肯定,绝不会是租房账单。这应该是书稿。可是怎么会……那又是谁写的? 我突然感觉一阵诡异,好像正在被谁监视。我把木屋的角角落落还有各种隐蔽空间全检查了一遍,又爬上梯子往阁楼里看了一眼。除了意外出现在门廊的这个信封,其他地方都和我离开时一个模样。 为什么还有人在玩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个人究竟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一整天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这神奇信封的出现犹如清香一般弥漫在空气里—令人难心抗拒,心向往之。我陶醉在这种氛围中,看着一沓纸页从信封里滑落出来。 “第十五章?” “星期五”竖起一边耳朵,歪了歪脑袋。或许就连它都明白,接下来应当是第九章才对。或许就连它都明白,若照埃文所说,我手中的内容应当并不存在。 这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书稿?其实和《守护故事的人》根本毫无关系? 至少页面排版看起来就很不同。页边距窄了,字体也变了样。纸张因年代久远已呈深褐色,变得十分硬挺。最上面几页纸的边沿都被虫给蛀坏了。我看出来了,这些是用老式打字机打出来的。薇尔达·卡尔普就是用那样的打字机,一年又一年地,敲打出她登在报纸上的专栏。我抚摸纸张背面,感受印在上面的凹痕,仿佛能听见每个手指因为力道不同,敲击纸面时发出的不同的声音。 作者在第一页列出了这部分稿件的章节序数和标题。 第十五章 隆冬 24 第十五章 隆冬 十二月已经过去一大半,萨拉慢慢发觉,自己时不时地便有机会离开锯木厂自由行动,因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邦妮—哈得森那带有切罗基血统的妻子—会吩咐她去干些跑腿的活。自从他们乘着哈得森的骡车来到萨瓜瀑布以来,邦妮就一直把萨拉留在自己身边,以一种母亲的姿态保护着她。然而,随着寒冬到来,山上的气候逐渐变得恶劣起来,给她们平日的活计增添了不少麻烦,这位切罗基妇人开始觉得,多给萨拉派些可以独立完成的短途任务,即使有些不慎重,也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天,萨拉又领了这么一项任务,此前积累的成功经验让她胆子大了起来,她在半道上进到了锯木厂的商铺里。那是一间漏风的原木建筑,里头除了慈祥的老店家,一个买东西的人也没有。她磨磨蹭蹭地停在店里的珠串面前,这些都是店家早早备好,打算在春天厂子开工时,卖给前来庆贺的锯木工人的妻子和家人的。每天这个时辰,男人们都会在锯木厂的工地上埋头苦干。萨拉心想,在继续完成任务之前,暂时欣赏一下这些奇妙的商品,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你好像有东西忘拿了。”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大吃一惊,先前竟然毫无察觉。 萨拉匆忙转过身来,看见这个名叫霍夫施塔特的男人,正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一两英尺的地方。他把手伸出来,一条镀银的玻璃珠串顺势垂了下来。这种珠子通常只是用于交易,而且不是特别值钱,不过在她看来已经相当讨喜。她从未接触过什么别的珠宝,只有切罗基族的祖母留给她的,手工凿刻的骨雕串珠和精雕细琢的祈祷盒,她确实,有好几次,偷偷将渴望的眼神投向了那镀银珠串所在的位置。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但又迅速收了回来,“不,那不是我的。我是来买油炸用的盐和面粉的,别的什么也不要。”她给他看篓子里的东西,都是邦妮派她出来买的。她们要用这些把肥美的鹿肉给炸一下,那头母鹿正是昨天夜里霍夫施塔特本人所捕获的。对于这一点,他想必也是知情的,毕竟,捕获野味一直是他的职责,那样才能增加微薄的过冬储备,争取撑到来年春天。 霍夫施塔特一把抓过她的手,把珠串放进她的掌心,吓得她顿时猛吸了一口气。 “你还是收下吧。这珠子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不过不如你的眼睛那般迷人。” 萨拉一声不吭,茫然地看着躺在手心的那串首饰。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陌生人送礼物给她,并且坚持一定要她收下! “要我说,你戴上这串项链肯定会很好看。”霍夫施塔特的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下,似乎想拨开她的头发,看看那珠串将会配上的肌肤。 萨拉不及细想便猛地往后退去。那珍贵的珠串从她指间滑落,咔嗒一声跌到地上。她脚下稍微有些不稳,但很快就找回了平衡,只是嘴里仍发不出声音。 霍夫施塔特极尽殷勤地摘下帽子,俯低上身,拾起珠串,把它们当成小玩意似的,缠在他粗壮的手指上,“我不是存心想要吓着你。” 邦妮重申过无数次的警告盖过了萨拉此刻狂乱的心跳声,她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不要跟男人混在一起,这冻死人的地方,他们都寂寞得要命。 她原本还想继续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抵靠在墙边那排粗犷的货架上,再无后路可退。这事带来的苦恼绝不只一星半点,一天天地,生活在一大帮男人中间,却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男人。当然,她满可以为自己选定这么一个归宿,只要她心里愿意。过去这几周时间里,她偶尔也曾考虑过,或许自己真该这么办。要是她果真嫁给这其中一个男人,杰普和布朗·崔格便不得不放弃对她的追捕。夺妻之罪是一项足以杀头的罪名,尤其是在仍然遵循山地法则的山区里,犯此罪名者往往会遭受最为残暴的杀戮方式。霍夫施塔特身体强壮,枪法高明,而且他本人也有山区和切罗基人的血统,绝对有能力护卫她的周全。 霍夫施塔特和善的声音很有吸引力,像在召唤一只小动物去到他跟前,“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看见过你盯着它的样子。你就收下这份礼物吧,就当是一个朋友送的。” “我……”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最合适,“它们很好看,可我只是出来给邦妮买面粉和食盐的。”她将篓子顶在腰间,目光投向门口那边。这狭窄低矮的建筑此刻仿佛就是一处无处可逃的陷阱,能移动的空间实在是太少了。 “是吗,那可好,我也正要往那边去。”他抢在她避开自己之间,将篓子从她手上揽了过来,“我得把那头母鹿的残骸收拾收拾,扔到断崖底下去,免得招来些讨厌的动物。” 萨拉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跟着,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几天夜里,有那么一只山猫,竟敢大胆地跑到他们营地周围撒野。 萨拉没有吭声,只不时地点点头,出于礼貌,也有一丁点入迷。没想到,霍夫施塔特竟然挺会讲故事。事实上,她来到萨瓜瀑布的这几周时间里,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常常好几天不见踪影,只在移送捕获的猎物时才会再次现身。他非常了解山中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同样,他对植物也十分熟悉,知道如何处理某些根茎和树叶,把它们做成美味的食物或是药品,因此他也经常会采集这些东西。 或许,萨拉心想,若能设法将自己的心意转向这个男人,应该会是件明智的事情,倘若人的心意当真可以听凭自己意愿转移。或许,他可以帮她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额吉家的小木屋,等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回去好好安葬尸骨并为他们祈福。 她盯着踩在脚下的泥浆,琢磨着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而霍夫施塔特则还在说着山猫的话题,讲到它前一天是如何从他面前溜走的。 “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前面便是邦妮和哈德森随意搭建的露天厨房。他的视线再一次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她并不傻,能看懂他渴望的眼神,而且还本能地感受到了些许恐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贪婪的神色使她又回想起了自己在布朗·崔格那间木屋里度过的一个个漫漫长夜。 “你们这是怎么个状况?”兰道夫的声音打破了冬日午后的宁静。萨拉立马将篓子从霍夫施塔特手中夺了回来,她扭转身子,看见兰道夫正从旁边的林子里走出来。他时常会去林中漫步,带着他的笔和本子。眼下,他手里拿着一小截树枝,是从额吉用切罗基语称之为shee-show的植物上折下来的。这种植物生长在近水边,即便到了寒冬,树叶也不会掉光。 兰德一见着霍夫施塔特,蓝眼睛里便燃起了怒火,相应地,对方也挺直胸膛,将下巴高高仰起,像一头誓要保卫领地的恶狗,“那我能问问你吗,你干吗要这么操心?” “不能。”兰道夫安逸地抱着胳膊,斜倚在露天厨房外边的柴堆上。 “怎么,她又不是你的女人。”霍夫施塔特点头朝萨拉的方向示意。 “我既然把她带到了这里,当然就有责任确保她能得到幸福。” 萨拉听了这话,多少有些受伤。她心里有些期盼着,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兰道夫可以回以简单的三个字:她就是。 “我又不会伤害她。不过是陪她待上一会儿。我说,这种事情她总能自己决定吧。” 兰道夫伸手搭住萨拉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他动作温柔,但很坚定,“照我说,你最好还是赶紧走吧,霍夫施塔特。” 萨拉心里很乱,像一窝在开春时节被人在空罐底下发现的小老鼠一样。 霍夫施塔特保持姿势站了一会儿,这才准备抬脚走开,并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在你钻进山野里的时候,让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在外四处乱走。再这么下去,总会有个家伙出现,用行动向大伙昭显他的意图。” 他说完便走开了,萨拉与兰道夫站在那儿,看着这人的身影在野地里消失。 “他那是什么意思?”兰道夫问道,皱起眉头,往下压了压下巴。他的视线看向了装食物的篓子,她也看了过去。此时她才发现,原来霍夫施塔特留下了那串银色珠子,把它放在了面粉上头。 “这是他买的。”她低声咕哝,指着那串珠子。她动了点小心思,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他说,这珠子的颜色和我的眼睛一样。” “哦,霍夫施塔特说了这么些话,是吧?”他从篓子里取出珠子,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行了,我会把它们送还回去的。萨瓜瀑布这地方,聚集了各式各样的男人,萨拉。这里打什么主意的人都有,而且有好些人都心怀不轨。你明白吗?” 她心里又气又怨,想把珠子抢回来,大声说,这是我的,他已经送给我了。然而,她很清楚兰道夫的意思,尽管她倒情愿自己不懂。接受这串珠子是要付出代价的。男人所给的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就连兰道夫帮助她的善意举动—救了她的命,带她来到这里—也都附着一定代价。随着冬意渐深,她越发担心,这代价或许会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心里像被拉扯般隐隐作痛,而且情况日渐严重。每每想到他到了春天便要离去,心脏便感到刺痛不已。她不知该用什么言语界定这种痛楚。这样的感觉她以前从未经历过,不过在某些方面,倒有些类似她抛下额吉孤零零地等死时,内心的那种苦痛折磨。 “霍夫施塔特动的就是歪心思,那是肯定的。”兰道夫压低声音,低到只有他俩能听见,“比起这些玻璃珠子……或是任何珠宝,你的眼睛可要迷人多了。” 她深深凝望着他,思慕之情令她心痛不已,仿佛自己被一剖成了两半,像布朗·崔格屋后挂起的野猪躯体。痛楚将她的心脏、肺腑还有灵魂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具空壳。? 兰道夫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没有退开,甚至还凑近了些。她原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像这样,安心接受一个男人的触碰。 “我们该进去了。”他悄声说。 “邦妮还等着配料做菜呢。”她附和道。很快,工地上的男人们就要过来了。他们饥肠辘辘地赶来,盼着今晚能吃上新鲜的肉菜。 然而她心底仍有个疑问,仿佛扑扇着翅膀,乘风鼓动。当兰道夫像那样深情凝望她时,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他握紧拳头,包好珠子,塞进他的外衣口袋里,“我会妥善处理这串东西,也会叫霍夫施塔特知道个清楚。” 萨拉点点头,跟了进去,脑子里却还在想着那串珠子。或许,她应该把它们留下来。或许,她应该考虑去接触了解一个不会马上离开山林的男人。 兰道夫低下头,抬起笔,就着纸上的家书,继续书写起来—这封书信,自从来到萨瓜营以后,他已提笔补充过许多次。天气意外地暖和了几天,多少融化了一些积雪,不消多久,便会有骡队上路,能将书信带去邮局。 在这个当口,家里人必定十分关心他此时的行迹—他的母亲和亲爱的妹妹们生怕有什么可怕遭遇落到他的头上。他把写好的内容重看了一遍,仔细瞧着纸上清晰流畅的笔画,他落笔极稳,细细交代了有关锯木厂的各种情形,并营造出这样一种印象,他所以会在此地逗留不前,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他对这工厂小镇的兴建过程产生了极大兴趣。 他交代完相关情形,又写了些话安抚她们— “总之,你们大可不必为我忧心,倘若此前,你们确实做了这样的傻事情。我一切都好,山里的清爽空气和宜人风景简直令我振奋不已。这蓝岭山脉,确实是一片天堂之地,倘若这世上果真存在这样的地方。当然,我一直谨记,细心研究此处的动植物群,并努力向山中居民宣扬教会的真理以及全能伟大的上帝……” 他闭目养神了会儿,用手撑住额头,再次抬笔断断续续地写信。“全能伟大的上帝……”是不会容忍那些虚妄皆无望者的罪恶标记的。是的,他没有坦诚对待他的家人,甚至也在欺骗自己。 在那些凛冽的寒夜里,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心爱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围坐在壁炉前,喝着热茶,说着故事,一起吟诵晚间的祈祷词!他曾无数次盼望,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正与他们一起,共同享用哈斯特老妈妈做的美味茶点和小吃! 为何此刻,他脑海中却没有这种意象?为何他们,竟显得如此遥远? 他抬起视线,在房里瞟了一圈,看见萨拉偎在火边,手里忙着邦妮交给她的针线活。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萨拉和他两人,总会在哈德森和邦妮睡下之后,在这地方待上片刻。一段时间过后,萨拉会回到搭在厨房的折叠小床,兰道夫则在火边直接铺上草垫,眼睛盯着翻滚的火舌,回想他们在这地方度过的数周时间。十二月已经过半,如今已是隆冬时节。 春天仿佛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萨拉停下手里的活猛地看过来,好像一个出其不意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为什么你总在那本子上涂涂画画?我见过好多次了,你总带着它出去。” 兰道夫被她这么冷不防提问给问住了。他视线飘来飘去,思索着如何回答。他要怎么解释才能使她明白,有这么一种研究植物和鸟类的学科,而他这样做的目的,是盼着能在学术上有所发现?在萨拉的世界里,这类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参考资料。她知道各种植物的用途、种植方法,以及它们何时会结花苞,但她绝不会想到要去研究、编录以及记载这类事情,那些事她通通记在心里。 他又该如何解释,这一趟旅程,他在化外之地度过的这一年时间,即使曾经遭遇不幸,还要为求生存奋力抗争,却是他矢志留存的神圣体验?再过不到十年,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高原和丘陵地区,必定会被铁道所贯通,沿途将会出现许多工厂小镇,同哈德森留在此地建造的这个小村落没有什么差别。这世界如今已是瞬息万变。 “我正在给家里写信,”他笨拙地答道,“这样能感觉他们仿佛就在身边。我知道,他们一定盼着我的来信,想听我说说这一路所见识和体验到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妹妹,露辛达。我觉得她应该会成为一个探险家,等她长大以后。”他再次想起,萨拉,这个长着一双银色眼眸的山区女孩,虽然身处不同地域,却和露辛达是一个年纪。刚满十六岁。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却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这难以理解而又无比残酷的环境。他希望能在自己离开之前,为她寻到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但问题在于,具体究竟如何实现,他自己也还全无概念。对一个拥有默伦琴血统的女孩而言,她的选择余地极为有限,而周围的困阻实在太多,尤其萨拉还没有家人留心照顾。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让他猜透自己的心思,“你很想念他们。”她用的是陈述语气,而非询问,声音听来有些颤抖。她那优美的下颌曲线紧紧绷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萨拉犹如大师画作中的人物那般迷人,肌肤呈现出柔和有光泽的色调,卷曲浓密的长发如同黑夜一般深沉,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她又接着干起了针线活。 兰道夫惶然地凝视着她。或许她已察觉了他的想法,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家人的话题,让她回想起了位于田纳西州的切罗基族外祖母。 “没错,我确实想念他们。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更忍不住自己对他们的思念,想到他们一定会为了庆祝这个节日而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围坐在大桌旁。放声欢笑,讲许多动人的故事。而我的那个位置,则只能空出来留在那里。”他边说边在脑子里想象,思乡之情猛地扎在了他的心上,又尖又利,让人备受折磨,像童话故事里女巫手中的缝衣针一样,“你知道圣诞节吗,萨拉?” “还有谁不知道吗?”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边笑边皱着眉头,“外祖父常常给我们念书里写的圣诞节故事。今天是圣诞节吗?” “不是今天,不过就快到了。”他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邦妮用野冬青泡的茶,这种茶他最近几周一直在喝,如今已经喝惯了。接着他向萨拉描述,圣诞节期间查理斯顿的盛景,讲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讲圣米迦勒和圣菲利普教堂的钟声,讲孩子们放置于水面的浮灯,还有古勒妇女劳作时所唱的那些深沉而悦耳的曲调:“在这座海边圣城,再没有别的节日,能像圣诞节期间那般热闹。” 他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拿起笔来,迅速画出镇上建筑的空中轮廓线,标示出一座座美丽的尖顶。他把画拿给萨拉看,同时向她一一解释,每栋建筑的大小、外形以及各自用途。他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会带着她亲自领略这座城市,去看那宏伟庄严的古老教堂,还有沿海那些上流社会的豪宅。他会陪着萨拉,一路从炮台走到港口,看停靠在岸边的高桅帆船。他想象她用她那天真的眼睛,细细观察这座他所热爱的城市里,那些或壮观或平凡的东西。 当她初次经历那样的美好时刻时,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仅打消了念头,还为自己的想法及幻想而羞愧不已。像萨拉这样的混血女孩,在查理斯顿绝找不到容身之地,同样的,在他的人生里也难有她的位置。上流社会永远容不下她的存在。不说楼上的主人家,就是厨房里干活的那些女人,都不会愿意与她为伍。用不了多久,一些有钱人肯定会因为她的异域风情和美丽,想方设法把她纳为情妇,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齿于她的身份。 对这位山区姑娘,查理斯顿什么也给不了,而他自己也一样。脑子里萌生出那种留恋,哪怕只是停留片刻,也是对萨拉、对他自己,尤其是对他家人的一种伤害。 然而,就在今天,当他沿着溪流漫步时,在一棵橡树底下坐了许久。他凝视着已结冰的水面,随手摸到一处光秃的树干,便在上面刻下了萨拉的名字。他幻想着,她应该会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名字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不过,他还没把刻好的成果展示给她看。他还鼓不起这份勇气。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这样那样稀奇的事情,他渴望着能与她一起分享。他多想带她去见识这大千世界,然而这无疑也只能是他的妄想,正如同他幻想他们能体面地在查理斯顿街头从容漫步那样。尽管理智上他都十分清楚,但体内似乎有股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些被诅咒的臆想。 她瞪大的眼睛就像两块擦得发亮的银币。她停下手里的活一直专心地听着,“额吉给我讲过海洋居民的故事。她妈妈家便是从那地方来的。”她将骨雕项链从衣服里抽出,虔诚地举起来,方便他看,“这东西原本属于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跟着他们漂洋过海。” “额吉?这是你外祖母给你的?”他心里好奇,凑近了去,但并未起身向她走去,这种时刻太过脆弱,他不愿意轻易将它打破。他之前就时常琢磨这项链的来历,还有那些古怪的动物图腾所象征的寓意,“我以为她就来自这片山林—是个切罗基人。” 萨拉思索了片刻,“我们的祖先来自许多不同地方,额吉是这样说的。她和我讲了海洋居民的故事,也同我说起过山地居民的传说。这两种血统都在她体内流淌,因此,她既和我说这个族群的事情,也告诉我另一族群的历史。还说要由我来守护这些故事。‘萨拉,’她这样说过好多次,‘所有血肉之躯最终都将消逝,然而故事能在这世上永久流传下去。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故事,待我从这世上解脱之后,就要由你来充当守护故事的人。’” 兰德抻长了脖子,他原本只坐在那儿注视着她,但好奇心促使他凑上前去。 “你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她凝视着他,视线仿佛刺穿他的身体,将他定在了原地。 “当然,萨拉。” “那我先说一个切罗基人的故事,说说为什么这大山生来就是他们的家园。”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他把本子翻过一页,打算在她说的时候,记下这个传说故事。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地还是一片平坦。伟大的神鹰,也就是所有仍然活着和已经故去的鹰的祖先,从广阔的大地上空飞过。”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比画出一道徐缓的弧线,演示着她所设想的情景,“当它从切罗基人的居住地上空飞过时,渐渐开始感到体力不济。它挥翅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从空中跌落下来,撞到了地面上。于是,它撞击地面的地方,成了山谷,而它重拾力气展翼飞翔的地方,便成了山峰。” 她借着火光,为他描绘山峰的形状,同时眼角带着笑意,似乎因为他屏息凝视自己的模样而感到欣喜,“天上的动物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担心这世上会变得满是山峰,便把神鹰召唤了回去。而切罗基人的居住地,那些他先前去过的地方,直到如今都是山峰林立。”故事说完,她的唇边带出了笑意,他则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是个好故事。”他对她说,“那么这世上所有东西,之所以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会以这样的方式创造出来的,全都凭借神鹰的翅膀?” “这是个好故事。”她表示赞同,模仿着他说这话的声调和语气,“不过在最开始,是天父上帝造就了这天和地。这是许久以前,人们听渡海而来的那群人说的。他们乘着木屋那么大的船,从大老远的地方航行而来。我想,那地方没准就像你在本子上所画的那样。” 他努力整理思绪,“这么说,那些人是水手?曾经有一批水手来到了这片山林,还带来了他们的信仰?”他听人说过几次,仅有几代人历史的克里奥尔人,就是遇难船员、奴隶和当地人通婚的后裔。也许,沃尔特·雷利爵士派去罗阿诺克岛却神秘消失的殖民者的后代,也曾来过这里。如果艾拉·尼尔逊的说法没错,默伦琴人不是黑人或白人,也不是印第安人,那么,那个海上来客的故事或许是在暗示一种令人着迷的可能性—萨拉很有可能是古代水手的后裔,而且他们抵达这片海岸的时间,要远早于著名的詹姆斯敦的落成。 他看着她拨弄颈上的那条珠串,饶有兴致地说:“再和我说说你戴的那条项链吧。” “这是海上来人传下来的,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 “它能用来祈祷是吗?我见过你用它进行某种仪式。” “它就是祈祷专用的。”她纠正说。 “那个盒子能回应你的祈祷吗?它拥有某种神奇力量吗?”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想同她谈论这个话题—借此向她传授正确的信仰,使她不带偏颇地理解神圣教会的教义。如果他给不了她别的什么,至少可以将这件唯一而又最重要的事情,传授给她。 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将项链放回胸前,又埋头干起了针线活,“那么,那栋建筑本身拥有什么力量吗?你会向它祈祷吗?”这话暗指了他先前的那幅画作。 他往后一缩,吓了一跳,感到极为震惊:“什么,不,当然没有?真正的基督教徒从来不向物件祈祷,萨拉!真正的基督教徒只向他们心中的上帝祈祷。教堂只是承载信仰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得以与上帝亲近。”她如何能够理解这种说法,毕竟她从未参加过礼拜,没有进过任何教堂,也未曾接受过要理问答的教育。 “那么,也许他同样,也在这里。”她用手指描摹盒盖上蚀刻的十字架,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还有这里。也许他无处不在。”她又把视线抬了起来,“否则,又是谁创造了山川,浮云,还有那晨光幽暗呢?” “看哪,那创山、造风,将心意指示人,使晨光变为幽暗,脚踏在地之高处的。他的名是耶和华万军之神。”《阿莫斯书》中的这段话,连同许多经典语句都摘抄在祖父那本《圣经》的最前页,此时低语在他的思绪中,并迅速占据他的脑海,他全然没有防备,只能无言地望着她的眼睛。 “脚踏在地之高处的……” 他对这句话熟记于心,但最近这段时间的经历,使他不由得极为忧心,生怕自己倘若当真死在这里,在这个没有一间像样教堂的地方,可能连天堂之门都无法进入。这种担忧隐含着他心底的不安,害怕上帝没能与他同在,走进这蛮荒旷野之中。 他在这一刻顿悟了,真相清清楚楚地摆到了他的面前。的确,信仰无关乎任何仪式与身外之物。信仰存在于人们的血液里,在呼吸之时,与肌腱相连—是人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正因如此,才能跋山涉水时时刻刻与人同行。 这个地方,这片荒野,绝不是远离上帝的所在,因为在这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地方。一切皆为上帝所造,并且为上帝所有。上帝距离我们既不远也不近,如同人们投射在他身上的种种顾虑、恐惧与希望一样,常伴我们左右。他的存在就像兰道夫此时的心情一样感受真切。 他有些苦恼,想到家里人会如何看待这个结论,如何评判他刚刚发现的这个领悟。另外,还有一事也让他心境难平,思及他们会怎样评价萨拉和她的祈祷项链,然而就其本质而言,它同他揣在口袋里的十字架其实并无任何差别。 “上帝创造了世上的一切,萨拉。”他简单答了一句,然后,她接着埋头干活,他则一边在本子上描绘她偎在火边的身影,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暗自思索着,并且明镜似的知道,即使当他返回查理斯顿后,自己身心的很大一部分仍将留在这个地方。他埋藏在心底的愁思,他灵魂深处的角落,那些他直到如今才开始明了的领悟,将一直留存在这蓝岭山脉里。 他要抛离的,是身在荒山野地而悸动不已的那份心情,那份他逐渐开始认清的心意—尽管他深知这件事是绝无可能的—那便是他对萨拉的爱意。 然而,等在他身后的,他的家庭,他在那座海边城镇的生活,也是他极为珍视的东西。一想到没法见证妹妹们长大成人,不能待在拉贝尔的游廊消磨漫长的下午,听不见帮厨女仆从楼下传来的歌声,或者再无法感受母亲亲吻他脸颊时那轻柔的气息,心痛的程度便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对家人和拉贝尔的眷恋,在他来到这遥远山村之前,在他注视萨拉的脸庞,发现自己已被她迷住之前,就早已刻进了他的心底。他早就说过,要在来年夏天结束之前返回查理斯顿。违背这个誓言,必定会令他的母亲、他的祖母,还有他的妹妹们失望,也会让已故父亲和尊贵的查普林家族的希望落空。 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必须肩负起延续家族香火的使命。他会成为一名父亲,他的孩子会在拉贝尔长大,备受家庭成员的宠爱,并在有朝一日,继承他们的家业。 萨拉的孩子不可能融入拉贝尔的生活,实际上,她们连上门做客都不会受到欢迎。 他没有办法,让此时以及一直以来,都完全寄托于他肩膀上的那些责任和夙愿就此彻底破灭。 25 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顿时将我从睡眠当中惊醒,但这个声音来得太过迅猛,太过出乎意料。我猛吸一口气,感受到颈部脉搏在汩汩跳动。 屋外,暴风雨已然归于平静。拿到新章节之后,我反复阅读,仔细分析,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雷声逐渐消逝,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冷空气从阁楼窗缝渗进来,闻起来凉爽而又清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萦绕在我身旁,如雾气般飘散在这空中。或许是家族生日聚会上的对话所残留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神秘书稿再次出现这个事实,很显然,这次的内容完全出自不同作家手笔,不过抛开这一点,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才九点五十分。我倒在床上还不足一个小时,但感觉起来远远不止。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本地号码—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 我抬起大拇指,停在接听按钮上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已经飘起了小雪,借着门廊灯光,能看见棉絮般轻柔的雪花,飘落到潮湿的地面,很快便消融不见。 铃声再次响起,仿佛在请求着我的注意。 “喂?” 耳边只有嗡嗡的静电声,可我怎么都觉得,电话那头一定有人。我依稀听见了,对方的呼吸声。 “你好?” 似乎有微弱的抽噎声,应该是位女性。是打错了吗?要不然,难道会是汉娜?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我倒是留了张名片给埃文。也许名片还在他屋里的某个地方,让她偶然看见。 “汉娜?是你吗?” “不……”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重重的哭腔,“我是……”她又抽噎了一声,才接着说,“我很抱歉。我,我不,我不该来麻烦你的,珍妮·贝丝。可我,我不知道还能向谁,谁……” “莉莉·克拉瑞特?”脑海中涌现出两条截然不同的思路,如同河水绕过浮木阻塞—因犹疑不决而形成的漩涡—被迫向着两边分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还是说,她终于鼓起勇气,准备继续我们先前的对话? 她又抽噎了一下,“我在,在阿尔格斯商店,可、可是他们就要关门了。我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算、算了。我……” “我马上过去。喂,莉莉·克拉瑞特,你听见没有?我现在就过来。你就待在那儿别动。”我迅速梳理脑中的记忆,抓取出与之相关的路线、位置与方位,“阿尔格斯商店是在图瓦什,老火车站对面是吧?”她怎么会在夜里将近十点钟跑到杂货店里,给我打来电话?“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我立马在阁楼上行动起来,急忙抓起一旁的牛仔裤和运动衫,电话那头,莉莉·克拉瑞特已经绷不住啜泣起来。 “你快来,珍妮·贝丝。呜呜,快、快点来。要是克雷格找到我……” “莉莉·克拉瑞特,出什么事了?”我挣扎着用一只手换衣服,感到浑身一阵战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过来,行吗?” “我需要点时间才能赶到那边。如果克雷格出现了,你就告诉他,你不会离开那里,听见了吗?要是他来硬的,你就看情况打电话报警。莉莉·克拉瑞特?莉莉……你还在听吗?” 电话已经断了。我拨回那个号码,却已无人应答。 看到我匆匆走下楼梯,冲到门口,套好上衣,蹬上已打湿的靴子,“星期五”顿时进入了警戒状态。我伸手去拉门闩,感到指尖传来凉凉的触感。 “你乖乖留在这儿。”我吩咐“星期五”,然后把门打开,它果然停下动作,皱紧眉头,瞪着突出的大眼睛,似乎感知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我只能祈求事情如我所愿。在这种地方,山头与山头之间、秃山与峡谷之间,气候都会大不一样。我完全不知道,镜面湖与图瓦什中间地段的天气会是怎样,也不清楚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到达,而到了那里以后,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状况。木屋周围,雪花轻轻飘落,一派不合时宜的平和景象,可刚跑上山坡来到路边,狂风便如刀割一般,直往我衣服里钻。 信箱和车门都结了冰,像裹着一层闪亮的糖衣。我牙齿打颤,急忙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寒风挡在外边。车子沿木屋后的小路蜿蜒前行,如同航海的船只般晃动不停,狂风阵阵吹打着车身,似乎执意要阻挡车子继续前进。 上了公路以后,风力变得越发强劲,雪花不停向车头灯扑去,仿佛这车子是个旋风中心,将它们吸进来,再抛出去。树枝被积雪压得垂到路面上空,限制了弯道的通行空间,还挡住了路边的木屋房舍,使前往镇上这三英里路程显得格外荒凉孤寂。 镜面谷此时一派祥和宁静,店铺全是漆黑一片,唯有几辆被雪染白的汽车停在主路旁边。完全没看见时空过客爱好者或其他任何人的踪影。远处的山上,暴风雨再次来袭,狂风呼啸着刮过弯道和岩壁,像小孩子摆弄玩具似的不时拍打着车身。 在赶往图瓦什的半道上,我又回拨了莉莉·克拉瑞特打来的那个号码。可还是一样,没人应答。 “再等我一会儿。”我在心底默默祈求,盼望姐妹之间的无形羁绊能带着这句话,翻越冰冷的岩石山峰,穿过飒飒作响的幽幽山谷,一直传到她的耳边,“一定要等着我。” 我从聚会上离开以后,莉莉·克拉瑞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她已下定决心逃离?如果真是如此,父亲或克雷格是否会来追她?倘若真被找到了,他们又会如何处置她? 这些问题不断在我脑内盘旋,伴随雨刷器的节奏一遍遍地上演,却始终无法得到解答。 图瓦什一带,路旁沟渠已覆上一层白雪,勾勒出雨水冲刷而成的一条条路线。我赶到的时候,阿尔格斯商店笼罩在一片暗影当中,只能看见安全警示灯和陈旧的霓虹灯牌,停车场里什么车也没有。我把车开到正面窗前,感觉心脏揪得生疼。那里没有一个人影。难道克雷格已经来了? 难道说,莉莉·克拉瑞特还是决定跟他回家?还是说,她是被他逼迫的呢? 刚一下车,便有冰凉的雪落在身上,我急忙冲到窗边,凑到玻璃面前,以免被反光干扰视线。即便只是站在门外,我还是闻到了这地方散发出的种种熟悉味道。店里头一片沉寂,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成堆的蟋蟀尸体,天花板砖逐渐开始脱落,还有许多积压货品,以及撒在地上用来驱赶蟑螂的硼砂粉。 根本看不见莉莉·克拉瑞特的身影。 她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店铺关门之后她就已经走了?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呢?今晚这种天气,待在外面得多冷啊。 这时,屋角附近的什么动静使我一下子定在原地。我眯起眼睛,顶着霓虹灯的光亮,依稀看出那边有张人脸。我心里毛毛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莉莉·克拉瑞特?” 她慢慢地走了出来,脸色惨白,上身前屈,双臂交叠着捂在肚子上。她只穿了连衣裙、鞋子和针织外套,还是先前聚会上那身衣服,已被冻得瑟瑟发抖。深色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仿佛罩着一块头纱。 “亲爱的,你冻坏了吧。你待在这外面做什么?”我向她张开双臂,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起先还略有迟疑,接着小跑过来,一头撞进我的怀里,使我往后退了一步。我紧紧抱住我的妹妹,闻到她身上传来冰冷的雪的气息,“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你有事要在店里等人?” “他们要关店了。”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你应该告诉他们,你需要帮助啊。” “我做不到。”她低声说道,而我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人家告诉她商店就要关门时,她脑子里压根就没生出过拒绝离开的念头。莱恩山丘的女性从来都是文静而顺从的。 “我生怕你不会过来。”她剧烈地颤抖着。 “我当然会过来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手心的温度融化了她发上的冰霜,“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来的,莉莉·克拉瑞特。”这话说来有些莫名其妙,简直就是相当离谱。这些年来,我从来没陪伴在她身边,更没做过任何能改变她命运或者能帮到她的事情。 如今,再次将她搂入怀中,我不禁回想起妈妈在家中生下她那天的场景,当时过来帮忙的只有从教堂请来的一名助产士。看着躺在摇篮里头发毛茸茸的小宝宝,我在某种意义上,对她降生到这世上感到有些不满。家里的状况本就已经相当拮据了。 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那种想法呢? “走,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我领着她朝车子走去。眼下,我们首先需要离开图瓦什,去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安全地方,这样我才能设法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一进到车里,她便闭上眼睛,把脸转向窗外,身体缩成一团,瘦削的肩膀战栗不停。我打开车上的暖气,忍耐着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她需要时间冷静,让身体暖和起来。我也需要集中精力开车。外面的温度正在飞速下降,湿掉的路面逐渐开始结冰,路况已经变得相当危险。 在前往镜面湖的路上,我们先后经过了两辆卡在水沟里的汽车。按理说,我本应当停下车去帮忙,可我并没这么做。有辆加高的四轮驱动卡车一直紧跟在我们后面。一想到可能是什么可怕的人正在朝我步步逼近,我便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偷偷逃离莱恩山丘的那个夜晚,那时我才刚满十八岁,将装有全部身家的购物袋紧紧抱在胸前,在夏天的月光下,提心吊胆地顺着蜂蜜溪一路逃去。 那天夜里,林子里一有风吹草动,我都被吓得不敢呼吸。我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发现—以为父亲或是圣徒兄弟会就要追上我了。我很清楚,在莱恩山丘,逃跑的人不被打一顿绝不会善罢甘休。当我在薇尔达的帮助下获得克莱姆森大学的奖学金后,父亲不仅没有为我感到骄傲,反而将我召到面前,引述我在申请过程中的谎言和欺骗,并命我对此进行忏悔。他说我计划逃去那充满罪恶的世界,就像我母亲一样,令他颜面尽失,蒙受耻辱。他当时威胁我说,若是我不肯忏悔,便要当着整个教会对我施以鞭刑,于是,我只好假装顺从,照他所说的做了忏悔,但自始至终,我都觉得喉间十分苦涩,怨气散布全身,变得越来越重。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我和薇尔达早已定好了计划—也一直期盼着那一天能早些到来。要不是高中辅导老师把奖学金通知信交由玛拉·黛安带回家去,爸爸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如今,莉莉·克拉瑞特就坐在我身旁,似乎陷入了和我当初同样的境地,被父亲和莱恩山丘扼住了咽喉。 然而今时今日,我已经长大成人,做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 我把车停在木屋后面的小路上,先前那辆皮卡车就那么开了过去。看到它终于离开,我总算松了口气。家里没有人知道我现在住在哪里,他们应该找不到这个地方。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要是他们跑到镜面谷一带来四处打听,会不会发现我租来的这辆车子,就停在信箱旁边的砾石路上?他们会认出这辆车吗?我没敢把车子开下去停在木屋前面,担心明早就会被他们堵在门口。明天早晨,我打算带着莉莉·克拉瑞特离开这里。直接赶到夏洛特市,然后回纽约去,到了那里,他们谁也动不了我们一根毫毛。 “我们最好走下去,这条路不太好开。” 莉莉·克拉瑞特点点头,仍然颤抖个不停,她抬手去开车门,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湿的。 “穿上我的外套吧。”我作势准备脱掉,一股冷风正好从打开的车门灌了进来。 “不用,我没事。”她慢慢下车,蜷着身子,等在原地,然后紧贴在我身边,沿车道朝下走去。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月亮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露出了一小块光亮。我们走出树林的遮蔽,看见月光洒在新雪与湖面上,使它们都变成了银白色,呈现出一片异常宁静的景象。 “这地方真美。”我们踏上门廊后,莉莉·克拉瑞特突然感慨道。她说完似乎有些尴尬,拿不准这对话应该如何继续。也有可能,她是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打开木屋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车道一眼,似乎在重新思索着什么。 “不用担心,你已经安全了。没人知道我住在这个地方。”我抬手搭住她的肩膀,准备把她领进屋去,她却吃痛地迅速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之所以一直搂着自己的胳膊,不只是因为冷,也是为了护着伤处。 “是克雷格干的吗?他打你了?” 我把门关好,拉上门闩,她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仔细查看着木屋里的布置。房间那头的椅子上,“星期五”醒了过来,它伸伸懒腰,审视地看了一眼来访的客人。 “莉莉·克拉瑞特,是克雷格干的吗?” 她跌坐在沙发上,脑袋低垂下来,努力镇定心神,两手交握放在腿上。 我迅速脱掉外套,坐到她身边,抚开贴在她脸颊上的凌乱发丝。她脸上的那道印痕是黑眼圈还是瘀青? “他以前从没像这样,这么动真格。” “什么叫作动真格的?” “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她全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不停发出咯咯的声响。她需要几件干衣服和一张毛毯。然后再喝点什么热的东西。可我不敢现在走开,担心留她一个人,没准她想着想着又会抽身离去。 “可是,他之前也对你动过粗是吗?” “没那么严重,不像……”她的视线在地板上打转,似乎想从那里寻到什么答案,可以使整件事情变得合情合理。然而这事根本就没有一点道理。 “莉莉·克拉瑞特,这种事是不能容许的。他怎么样都不该伤害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他只是有些担心我,担心我的某些想法。” 我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生理层面,还有灵魂深处某个地方也感到极不舒坦。难道妹妹们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吗?所以玛拉·黛安才会永远怒意难平,而埃维·克里丝汀甚至没有接近我的勇气?“担心?担心就可以殴打女人?!” “他以后不会的。” “为什么?”一想到我的妹妹,一个如此美丽聪颖的姑娘,被迫去接受如此无理不幸的命运,我就感到完全无法忍受。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挂满伤痕,却依然抱有这种想法?仍然无法彻底将它抛去? “这是爸爸的愿望,他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圣徒兄弟会的每个人也都这么觉得。” “他们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我的声音响彻整间木屋,把“星期五”给吓了一跳。它起身走到这边,跳上沙发观察后续进展。 “你说起来当然轻巧,珍妮·贝丝,可我和你并不一样。我不想在别的什么地方过上什么了不起的生活。我只希望能在这里过上好日子。” “你才十七岁,莉莉·克拉瑞特。以你现在这个年纪,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还为时太早。十七岁的时候,就应该到外面多见识见识,这样你才能选出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嫁给克雷格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你还有好多别的路可以走。” “我不该到这儿来的,你的话只会让我更加混乱。我和克雷格提过了,说想要推迟婚礼,等到我高中毕业以后,甚至先去社区学院之类的地方看看情况再说。他听了不太高兴,觉得我不相信他能让我们俩过上好日子。” “他就是为了这事动手打你的?” “他没有打我……”尽管她极力掩饰,可我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伤痕,“他只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把我叫下车来,然后说,要是我觉得他配不上我,干脆就自己走回家去,把事情考虑清楚再说。” “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这个当头?” “不过我没有回家,而是走到了镇上。我担心他会到家里去,把我说的话都告诉爸爸。他先前才在聚会上祝福了我们,听了那些话,他肯定会被气疯的。我也怕他会把我送去长老院,让他们来纠正我的想法。” “所以,你是说克雷格扔下你的位置距离镇上很近,近到可以直接走过去?”我顿时火冒三丈,父亲的农舍距离图瓦什足有十二英里。克雷格竟然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把我妹妹一个人,扔在路边,就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你别生气了,行吗?你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谢谢你过来接我,但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她闭起眼睛,靠在沙发上休息,“我现在真的太累了,根本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 我站起身,抬手轻抚妹妹的头发,想起我从助产士手中把刚刚出生的她接过来,包到襁褓中,于是轻轻地说道:“我去给你拿张毛毯,还有几件干衣服。” “只要毛毯就好了,”她轻声说,“我不想给你添什么麻烦。” 26 我走到正面窗户旁,脉搏剧烈地跳动着。这时有辆汽车正沿着积雪的泥泞车道往底下开来,远光灯照到院子里晃来晃去。我拿起之前放在门边的拨火棍—这木屋里唯一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除此以外,厨房里倒是还有几把菜刀,只是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不过,一个能把一个十七岁女孩从车上拉下来,将她打伤,然后丢在路边的男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呢?尤其是,这个女孩的公开身份还是他的所爱之人。要是他觉得自己即将失去她,这样的刺激又会驱使他做出什么举动呢? 我暗自做好正面对抗的准备,心想着,要是你胆敢碰我们一下,我绝对会把你送进监狱里,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虽然脑子里回荡着这样坚定的话语,可我还是不由得回想起,晚间新闻里曾播报过的骇人故事,那些以可怕悲剧告终的家暴事件。许多人起初都觉得自己可以处理,谁知事态发展最终却失去了控制。实际上,自从杰普那伙人利用布朗·崔格的猎犬追捕萨拉的年代以来,许多男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霸道野蛮。对于圣徒兄弟会而言,这类事情是关系到他们的自尊、声誉以及生存的大事。每当有人离开,他们便担心其他人也会效仿追随;每当有人发问,他们就担心其他人也会产生置疑。 车子在淤泥中滑行,慢慢地停了下来。我眯起眼睛,顶着车头灯,看出一辆吉普车的剪影。锃亮的黑色车身,带花纹的四轮驱动大轮胎。这根本不是克雷格或是家里任何人负担得起的。难不成,他们还找了别人帮忙? 我抬头看向阁楼。莉莉·克拉瑞特似乎并没被这动静吵醒。要是真有人过来找她,我就坚称自己没见过她,并威胁要打电话报警。但愿形势不会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激化。我套上夹克,穿好鞋子,挺直身板,走到门廊上,一手抓着手机,另一只手握住拨火棍,背在身后。 驾驶员身穿迷彩外套和狩猎工装服,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我把拨火棍攥得紧紧的,大拇指悬停在手机应急软件上方。如果此时报警求助,警察需要多久才能抵达? “你要干吗?”我率先发声质问他,想起多年前在城市居民自卫课上学到的知识:不要等到事情发生过后再来反击,控制局势,主动出击,抢在袭击者做好准备之前展开正面交锋。 那人吃了一惊,走到最上面的台阶便停了下来,顿时使我信心倍增。湖对岸的群山上空,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清晨很快就要来临,到时候,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就能逃离这里。我眯起眼睛打量来人,努力辨认连衣帽里的那张面孔。握住拨火棍的那只手紧一阵,松一阵,而后又攥紧。 来人将连衣帽拉了下来。 我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紧接着,又因为新的疑虑而紧张起来,“埃文?” 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紧张,说道:“你看见汉娜没有?她是不是在这里?我在你的车旁边的雪地上看见了两道脚印。汉娜在这儿吗?”希望的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盼着我能给出肯定答案,但那种神情没有停留多久便迅速被一种痛苦和焦急所盖过。 “没有,她不在这儿。”我还没太听明白,脑子里胡乱闪过昨晚的种种片段,“汉娜怎么会在我这儿呢?” 他走近来,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把我抓住,慌乱在他眼中不受控制地闪烁。我退后一步,抵在木屋墙上,条件反射地把拨火棍亮了出来。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武器,又看看我,有些困惑地说道:“听我说,如果她真的在这儿,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我们担心她可能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这不会是真的,我一定是在什么奇怪的梦里,一场噩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我给杰克下了最后通牒,让他要么把酒戒了,要么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昨天,杰克把卡车直接开进了水沟里。他喝醉了。车上还坐着他在河边那间酒吧里认识的一个女人,她撞到了脑袋,伤得还挺严重。不过,他们运气不错,没有因此丢掉性命。我把他带回家以后,又和他争论起来,那些话可能被汉娜听见了。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后来到镇上去了,去找我的律师咨询关于汉娜的问题,这无疑将会是杰克手上最强有力的武器—他肯定会说,如果真让他搬出去,他就把汉娜也一起带走。” 他抬手擦擦额头,闭上了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我回家以后,警卫告诉我,杰克开着货车独自走了,可我到处都找不到汉娜的身影。‘黑莓’,她平时最喜欢骑的那匹马,也没在它的马厩里。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打算出走,还是单纯地骑马去玩,然后迷路了。但是,汉娜了解这山里的地形,还有那匹老马也是如此。它是在这山中放养长大的,绝不会干出什么蠢事情。像今晚这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气里,她只需要放手让它带路,就肯定能够回到家里。然而,我们已经派了许多人出去搜寻他们的踪迹,但目前仍然一无所获。然后,我突然想起这间木屋,想到汉娜有多么喜欢你,而且刚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车就停在上边,旁边还有两道足迹,心里还十分确定……”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告诉他,汉娜现在就在屋里,在这个安全而又温暖的地方,“我把我妹妹带过来了。她男朋友跟她吵了一架,还对她动了粗。我刚从图瓦什把她接了过来。至于汉娜,自从前天在你家一起看过电影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我朝湖边望了一眼,“克莱夫大叔那儿呢?我在公路上碰见她那天,你不是说过,她有可能是要去他那间小屋吗。她会不会到那里去了?” 埃文摇摇头,“我已经看过了。他用来装狗粮的盆子不见了,也就是说,他已经离开那里,到狩猎场去了。他时不时会像这样突然消失,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 “埃文,他会不会……”也许是我太过多疑,但我同克莱夫大叔的唯一一次碰面并没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再加上杰克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暗示克莱夫大叔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稳定,“他不会擅自把汉娜带走吧……他会这么做吗? 埃文的回答迅速而且果断:“不、不会的,克莱夫大叔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特别疼爱汉娜。” “那才需要担心。”我心里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埃文看起来是非常笃定。 我抛下这个念头,开始思索其他可能,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埃文看了看木屋,又点点头朝我手中的铁棍示意,“你们没事吧?你妹妹的男朋友知道你们在这儿吗?” “不知道,我们没什么事。是我有些神经紧张了。我打算等早上离开以后,再打电话给家里,把妹妹的行踪通知他们。” “你要走了?”我和他的视线又一次相遇,我暗自思量,这眼神背后究竟蕴含着什么深意。 “嗯,我,不过也不是现在。等我叫醒莉莉·克拉瑞特,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一起寻找汉娜。”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我想起了卡车司机的那次事故。不过,汉娜应该不会再随随便便跟人上车了吧。我们就这个问题认真地谈过一次,她应该是明白那样做可能带来的危险的。 埃文摇摇头,“不用了,你干不了的,我们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暴风雨中迷路。” “我是在这地方长大的,没问题的,我肯定能找到回来的路,我能帮上忙,我可没办法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我转身就朝屋内走去,埃文立刻追上来,在门口赶上了我,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两人的距离不自觉间靠近了许多。 “那个,我很抱歉,你那天和我提过汉娜的事情,可我并没有想办法好好处理。我以为可以通过施压来让杰克承担起他应尽的义务。可是,你说的对,要是我能够早些采取行动……” “别说了,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她吧。”我将他的手握住,感受到皮手套冰凉的触感,“我和莉莉·克拉瑞特准备好以后,应该从哪里开始找呢?也就是说,有哪些地方是你们已经找过的?”我踏进屋里拿出一个便签本,“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有什么事也好联系你。”打印的书稿纸和信封就凌乱地堆在咖啡桌上。埃文此时站在门口,甚至没有留意到它们的存在。他只是凝神注视着海伦的那幅秋色湖景画,似乎想在上面看见汉娜正沿着小路走来的情景。 “先从这附近开始吧。主要是沿湖一周,还有从前人们上山伐木的那条小路。不管碰到谁,都向他们打听一下,有没有见过汉娜或是那匹马。”他从口袋里抽出名片,递到我的手里,“没准有人看见过,她昨天从这个地方经过。警察局和林务局正在展开地毯式搜索,并且还在申请更多支援。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她具体出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个方向。牧场的几个车道入口虽然都安了监控摄像头,但草场门口和峡谷那里没有安装。因此,她从哪个地方出去都是有可能的。我昨天在律师那儿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到家时,祖母正躺在床上休息,影音室里传来了放映影片的声音,直到天快黑了,我才发现,原来汉娜根本就不在底下的房间里。警官告诉我,有一大批时空过客爱好者抢在下大雪之前离开了这里,其中还有好些抽大麻的边缘人群。我只希望,她不要在路上碰上这两拨人。” “她绝不会丢下‘黑莓’不管。无论她现在在哪儿,肯定都和它在一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安慰的话语。 “但愿如此。”他幽幽说完,便走出木屋门道不见了踪影。片刻过后,吉普车嘎吱嘎吱地驶过积雪,攀上车道疾驰而去。我关上门,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与这天气毫无关系,我不由得想到那个小姑娘,此时正独自面对黑暗,而且不知身在何处。 我唤醒莉莉·克拉瑞特,把带来的衣服都尽可能地往我们身上套。莉莉·克拉瑞特把裙子罩在了运动衫上,遮住了她平时在家里不准穿的衣服。 “要是没有罩衣、外套和靴子,我们在外面根本待不了多久,”她指出,“特别是今天这种天气。” “我知道。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最起码,我们可以先沿湖边搜查一圈,挨家挨户地打听看看,有没有人在附近见到过汉娜。如果到时候还没有她的消息,我们就到镇上去买些更合适的衣服。” 我们把毛毯包在头上,沿着湖岸往前走去。我把行李箱里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层叠着穿在身上,但潮湿的冷风还是轻易地钻了进来,仿佛是在彰显他的实力。 莉莉·克拉瑞特在我身旁,裹紧了包在头上的毛毯,“你要穿这件夹克吗?”她这样问我,湖边的步行道在前方分成两条,一条通往山上的木屋,另一条则指向湖滨年代更久远的房舍。我们在岔路口停下来,朝两条路的远处张望,盼着除开细小的鹿蹄印能发现什么其他踪迹。遗憾的是,由于“武士周”活动太丰富,地面那层薄薄的雪底下到处是人类足迹和动物蹄印。 “不用,我没事,你穿着吧。”? “我们最好分头行动。”莉莉·克拉瑞特提议,“我顺着伐木小路到山坡上去,你就走这条路到湖边去看看。如果她真的来过这里,谁也说不准她到底会走哪边。你也知道,小女孩有时候就喜欢到处乱晃。” 我看着妹妹,意识到她已不再是小女孩、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让她单独行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担心她的男朋友会过来找我们麻烦。现在,我却要让她独自一人,走上这条昏暗的小路,还要去敲陌生人的家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埃文先前说过的话,其中还有好些抽大麻的边缘人群……住在这些木屋里的会是些什么人?会不会有什么坏人在这林子里游荡? “要不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分开行动才能争取更多时间。”莉莉·克拉瑞特抬头看山,呼出的气息在空中飞扬,“如果我真要跟你到大城市去生活,肯定得学会独自应对各种事情,不是吗?”这是她今天早晨头一次表露她的真实想法。 她下巴坚定的线条,简直和妈妈一模一样,在没人惹她生气的好日子里,妈妈也会露出同样的神态。这种支撑她熬过恐怖童年的坚定决心,只会在父亲和祖父母不注意时偶尔表露出来。 虽然我心里并不情愿,但也只好让步,“好吧。这个给你。至少,你得拿上我的手机。如果遇到任何问题,或者发现什么线索,就马上拨打911报警。我会继续沿河岸一带打探消息,三十分钟以后再回到这里。到时候,镇上应该会有店铺已经开门,我们可以先去买些厚实衣服,再到湖对岸去仔细查看,如果他们到那时还没找到汉娜的话。”我总觉得有必要补上这么一句,尽量往最好的情况设想。 莉莉·克拉瑞特迟疑地看了手机一眼,还是点了点头,接过去塞进她的口袋里,然后与我兵分两路开始行动。我看着她消失在山坡上,这才沿另一条岔道,围着结冰的河岸往前走去,看见捕鱼的潜鸟和常年生活在此的大雁在覆着白霜的船坞底下睡觉,小脑袋埋在翅膀底下。树林那边,有一只鹿正低着头,在背风处啃咬着什么,听到我经过时发出的动静,立刻停下来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挨家挨户地敲门,吵醒了许多睡梦中的游客,还碰到一个不惧严寒清早出门的摄影师。但是,就是完全没有发现汉娜的行迹。 我一无所获,只得返回分岔路口等待与莉莉·克拉瑞特会合,然而我也并没彻底失掉信心,或许这时手机上已经来了电话—待会儿莉莉·克拉瑞特就会告诉我,整件事情都了结了,汉娜已经平安无事了。接着,我和妹妹一起把行李装到车上,去镜面谷吃点早餐,然后开车离开这里,到夏洛特找间旅馆住下,让克雷格和家里人根本找不到我们。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山坡上,莉莉·克拉瑞特渐渐从雾中现身,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裙摆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腿上。她满脸愁苦,显然也不太走运,既没接到电话,也没得到情报。 “什么发现也没有。”她走到我面前便说,“不过有几个人告诉我,他们昨晚一直在木屋附近,如果她真的来过,他们应该多少会有点印象。所以,我觉得她大概并没到过这里。”? 她把手机递过来,我看了一眼,埃文那边也没有动静。 “她可能是去了湖的另一边。”湖对岸还有好些木屋没有查看,但莉莉·克拉瑞特冻得牙齿打战,我的手指也已毫无知觉,“我们先去镇上买些必需用品,然后再开车过去,到各个木屋打听看看。当然了,前提是,如果汉娜到时还没找到。” 我转身朝木屋方向走去,莉莉·克拉瑞特却没有跟过来,她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扭过头往身后看去,毛毯还紧紧包在她的头上,由于树林间浮动着柔和的晨光,她看起来像是圣诞剧中扮演圣母玛丽亚的小姑娘。 “怎么了?”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大山的方向。 “没什么。”她转身跟上来,弯着身子抵御狂风,我一路上都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木屋里头温暖而又舒适,我们除掉湿透的毛毯,然后爬上山坡坐进车里,但整个过程中,妹妹一直出奇安静,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在想,最好还是把你送到图书馆或者咖啡馆里去。在那种地方,你根本无须担心克雷格或是爸爸会找到你。我知道,经过昨晚的事情,你现在一定很累了吧。” 她咬牙忍痛,把安全带从肩膀处移开,“别这么小题大做,行吗?我也想要帮忙。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我知道。” 我开车朝镜面谷驶去,途中再没提起这个话题。等我们赶到药店时,店门外已经停放了好几辆警车,还有警犬队的战术车正在巷子里头待命。药店里头,海伦和店员们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给大家供应咖啡,一会儿四处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汉娜。 “有什么发现吗?”我走到药店柜台前,待海伦挂掉电话以后向她打听。 她那灰白的头发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她一只手抬起来放在脑袋上,似乎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做点什么,“什么消息也没有。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汉娜会故意离家出走。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维尔莉特怎么样了?” “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汉娜失踪的消息,让她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非常的自责,觉得是她没有看好汉娜,又因为她求医的事,占用了埃文太多时间,而且还在昨天那个时候睡着了。她甚至觉得,杰克会屡屡惹上麻烦也都是她的责任。她总认为,他的那些毛病,是因为她教养不当所致。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那么不理智!你知道吗,他直到现在都还没露过面。他甚至不知道汉娜已经失踪的消息。”她使劲眨眼,拼命忍住泪水。 莉莉·克拉瑞特伸手越过柜台,摸了摸海伦的胳膊,“我一直在祈求能尽快地找到她。我们肯定可以做到。” 海伦困惑地看了莉莉·克拉瑞特一眼,我连忙帮她们互相做了介绍。海伦盯着莉莉·克拉瑞特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辨识她那被风吹红的脸颊上的伤痕。今天早晨,莉莉·克拉瑞特的脸上隐约出现了一道半圆形的青紫色印子,她声称是自己被卡车门撞到而造成的。 “谢谢你,小甜心。”海伦说道,此时,一位警员走进了店里,海伦立马抬头望了过去,换来的还是失望,看他那副样子,显然只是进来暖和一下,喝杯咖啡的,“外面这么冷。我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能去哪里。” 我想起自己赶到阿尔格斯商店去接莉莉·克拉瑞特时的场景—她不过是在室外待了一小会儿,就已经冻成了那副模样。要是汉娜在林子里迷了路,她知道如何保命求生吗?更糟糕的是,在这样暴风雨肆虐的夜里,若有人发现了她的踪影,她会不会因为天真或者绝望,而相信了什么心怀不轨的人?? 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事我能帮上忙。应该还有别的什么方法,能比围着湖边一间间木屋地打听更有效率。“有没有人到时空过客营区打探过消息,问问她昨天是否去过那里?前几天,她曾经称赞过我在那边买来的几样首饰。也许她是过去找那些东西去了。”我知道,我完全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是,倘若汉娜真的去过那里,罗宾没准就曾看见过她。 海伦推起眼镜,擦了擦眼睛,“大概,可以去试一试。不过,我倒是希望汉娜没有去过那里。要是有什么人跟着她走进树林里了可怎么办?” “我们还是一步一步地来吧。”然而,海伦的话却在我脑海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不禁开始担心,如果汉娜真的去过营区,还被那些人认出身份可怎么办? 在此之前,我压根没有想到这可能是项有所预谋的罪行。毕竟埃文·哈尔那么富有…… 这时,又有一名警员走了进来,而且身后还跟着一条警犬。海伦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走到柜台边,同那位正在往保温杯里灌咖啡的警员搭话。他们的肢体语言十分明显,即便听不见对话也足以明白,更何况还有声音飘了过来,“……被积雪覆盖了。” 显然,警犬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海伦说了声“失陪”走开了,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则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再次站到街头,明显感觉到添加厚外套和换上干鞋子的必要,“咱们到户外用品店去买件连身工装服和长靴吧。” 莉莉·克拉瑞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珍妮·贝丝,除了去服装店买衣服之外,”她不安地咬了咬嘴唇,“我们打电话找爸爸、罗伊还有拉维帮忙吧。让他们把骡子、四轮摩托还有猎犬都带过来。爸爸养的猎犬在圣诞节期间的大雪天气里都能够抓到老鼠。你知道它们真有这种本事。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依据那小姑娘留下的踪迹,找出她如今所在的位置,恐怕也只有他们了。” 我的反应十分激烈,五脏六腑好像着火一般,翻涌着厌恶、狂怒、还有恐惧的情绪。“我不会再让你接近那些人了,绝不!” “但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莉莉·克拉瑞特,就在昨天,爸爸刚把你交给一个会对你动粗的男人。而你现在竟然还要给他们打电话?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来,二话不说出手帮忙?” “当然了。”莉莉·克拉瑞特显然比我对家里人有信心多了。可就连这点也令我觉得有些不安,“他们会生我的气,珍妮·贝丝,也会不喜欢我为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是,他们也绝不会放任一个孩子死在森林里。” 27 山叶堂外已是拥挤不堪,路上停满了汽车、全地形车,还有众多搜查人员,他们都穿戴着能适应各种气候的专业装备,从鲜艳的滑雪服到沾满泥巴的低调迷彩装不一而足。群山上空,夜色朦胧灰暗,看来又会是个寒冷的夜晚。手持式泛光灯放射出的光亮,使街道笼上了一道不自然的光晕,整个小镇看起来就像是雪花水晶球里的场景,然而,这种诗情画意的美好景象,却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幻象。远处的山上,狂风无情地呼啸而过,如刀割一般吹到裸露的肌肤上。 我把车停在距离药店还有几个街区的地方,为了避开正门的混乱场面,和莉莉·克拉瑞特一瘸一拐地朝后巷走去。随着寻人的消息传播开来,在我们搜查树林的这期间,媒体已经闻讯赶来。 我不敢想象,夜幕降临以后,汉娜将会遭遇什么,我也没有料到,搜查活动竟然还在继续。今天下午,当我的父亲、我的妹夫以及莱恩山丘的男人们,带着猎犬和猎浣熊骡马抵达之时,我还相当确信,我们一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汉娜。骡子几乎能适应任何地形,并能跋涉相当远的距离,而且莉莉·克拉瑞特说的一点不假—家里的猎犬真的能在暴风雪中找出老鼠的踪迹。在莱恩山丘,狩猎与追踪不仅仅关乎自身荣誉,也是获取食物和家庭收入的重要方式。 眼下,父亲和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带着猎犬和骡子回去好好休息。他们什么线索也没找到,汉娜和“黑莓”简直像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我思索着埃文和他家人此时的心情,从拥堵在山叶堂后门那一大群记者和好奇的搜寻者当中挤了过去。好不容易终于把门关上,莉莉·克拉瑞特这才喘了一大口气。她一直紧紧抓着我的外套,完全是被我从人群当中拽过来的。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很碍事吗?不知道有个小姑娘正迷失在外不知所终吗?我这辈子恐怕都没见到过这么多人。”她瞪大眼睛厌烦地看了看那扇门,似乎担心他们随时会推开门冲进来。我们先前骑着父亲邻居家的骡子在路边巡查的时候,就被新闻工作人员挡住了去路。 “我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我脱下湿掉的工装服,连同帽子和手套一起,扔到一堆盒子上面,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全身,“当然了,我说的是人多拥挤的状况,不是指这种骚乱景象。”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到处都是……陌生人的环境。我甚至听不太懂他们有些人所说的话。”她打着寒战,耸耸肩膀脱下科拉尔·瑞贝卡从家里捎来的外套,指尖摸到边缝上的一道口子,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 也许她是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们把骡子还回主人手中时,莉莉·克拉瑞特拒绝了克雷格还有父亲,没有同他们一起回去,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明天还会回到这里,带着猎犬还有骡子……以及盼着莉莉·克拉瑞特改变心意的指望。若不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执法人员,他们可能已经把她强押回家了吧。 “进去暖和暖和,吃点东西吧。”疲惫感像恶魔一般折磨着我,企图占据我的身体。我已有好多年没有骑过马或骡子,也没有连续好几小时在外边风吹雨淋,“今晚那件事你做得很对,莉莉·克拉瑞特。” 她眼睛被风吹得通红,露出十分不安的神色,“但愿如此吧。克雷格真的很不高兴,这下教会里所有人都会知道……” “不要理会他们的看法。”我领着她穿过储物区往前走去,前方传来了人们低语的声音,还有热咖啡和食物的香气,“你连骑着骡子翻山越岭都能做到,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骡子谁不会骑呀。” “但不是谁都可以骑得像你那么好。”妹妹简直就像森林里的小仙子,如同故事中的萨拉一样,仿佛已与这森林融合在一起,对各种沟壑暗渠通通了如指掌。在她身上,可以看见吉布斯家族一代代女性的风姿,她们知道如何在这片土地艰难求生,如何采集各种山中秘宝和野生草药。当她远离这片土地,发现自己被混凝土和玻璃建筑所围绕,看见天空被整齐的几何轮廓所切分时,心里又会是何感想?“你可以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让别人来决定你应该怎么做。” “我现在只是很担心那个小女孩。”她这样说道,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大储藏室里,里头放着好几张折叠桌,桌上摆满了食物、热咖啡、饮料、手电筒电池以及搜查用的其他工具。 海伦正和别人认真谈论维尔莉特的身体状况,“睡了。她太虚弱,听说我们还没找到汉娜,就受不了了。” 我过去取咖啡时,她看向了我们这边,“你们一定冻坏了吧。赶紧拿些吃的到客厅去吧,那里有个火炉,可以坐着烤烤火。我们把货架移开,搭了几张桌子。”她看上去有些疲累,“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甚至还找来了你们的家人。他们可帮上大忙了。我本想请他们留下来吃点东西,可他们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们还说,明天天一亮就会再过来。”她转过视线直直盯着莉莉·克拉瑞特,“你未婚夫说,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只管给他打个电话。不管什么时间,他都会过来接你,把你送回你爸爸家里。” “莉莉·克拉瑞特会留下来和我待在一起。”我迅速答道。海伦要操心的事情够多的了,无须再为我们家的闹剧而费心。 “猎犬到了早上就会精神充沛起来。”莉莉·克拉瑞特换了个话题,“这种时候,它们往往会有最好的表现。” 海伦略带忧伤地冲我妹妹笑了笑。“天哪,你眼睛边上刮了一道口子。” 我抻长脖子凑过去看,但莉莉·克拉瑞特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转了过去,“哦,这没什么。我当时骑着骡子光顾着看地上了,没留意就被树枝给刮了一下。” 海伦绕到桌子这边,拉住了妹妹的胳膊,“这样可不好看了。来,跟我到药房里去,我帮你处理一下。” 莉莉·克拉瑞特乖乖跟着海伦离开房间,我用盘子装了辣椒酱和面包,往前边的临时用餐区走去。从这天早些时候开始,店里就变得空旷了许多,好些搜查人员都找到了别的休息去处。镜面谷的居民开放了自己家中的空余房间,还有许多仍留在时空过客营区的游客,也都把野营车和房车里的多余床位供给大家休息。 如果说,这小镇的主客之间曾经是相互对立的,那么,寻找汉娜一事则将所有人都团结到了一起。 埃文坐在火炉边的长椅上,手肘撑着膝盖,脑袋低垂下来,手掌和手臂上都有红肿的伤口。这一次,汉娜的父亲还是没出现在搜查人员的队伍里。据我所知的最新消息,警方似乎还没掌握他的准确位置,不过他们也并不认为,是他把汉娜给带走了。自从他离开农场那天,有人看见他去过一家得来速式啤酒店①之后,他便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埃文独自坐在火边,像个崩坏的石像一般,先是从外层剥落,接着彻底碎裂开来,弄得灰泥和石块散落一地。 我把盘子放在一旁,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你还好吗?” 他摇摇头,湿掉的深色发丝有些卷曲,头上的冰霜还没有完全融化,“老实说,不是太好。” 我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他把淋湿的袖子挽了上去,我的手很凉,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是凉的,“实在抱歉,我本来以为我们肯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不过,我的家人和我说,明天,他们会把这一带所有的浣熊猎人和追踪高手都召集过来。如果说,有什么人最擅长在这山中的隐蔽角落搜寻目标的话,那就非他们莫属了。他们肯定会找到她的。” “我只是不敢想象,她在外面会怎么度过,还是在这种……”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拼命眨眼忍住流泪的冲动。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好加大力度,握紧他的手臂。 “天气实在太冷了。”他咕哝道,仿佛我手心的温度使他突然觉察到这个事实。 千万别哭,坚强一点,说点振奋人心的话,这才是他现在希望听到的,“别担心,她身上流着的可是山民的血液呀。我相信,她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如同这山里的居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她会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像兰德和萨拉一样,他们也是从一无所有的状态挣扎着求得了生存。她一定也可以的。” “小说和现实是有差别的,简。在小说里,你可以确保他们拥有一切必需用品,生火的野外镜、干燥的引火绒,还有一整袋硬饼干或玉米饼。可这些东西汉娜都没有。”他又摇了摇头,冰冷的水珠顺着发尖滴落下来,“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够回到事情发生以前,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她,不会光等着杰克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 我想起我的家人,想起我们之间的种种不愉快,想起所有我希望改变却不知如何改变的东西。我甚至想到了身陷两难局面的兰德,家人的期望与他内心的渴望激烈地相互较劲。他能否找到使两者得以调和的完美方案?而我自己又将如何呢? 我呆呆地望着旧炉子里的焰苗,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一定会找到办法的,即便在这种看似全无可能的情况下,应该也还存在着那么一线希望—兰德和萨拉在萨瓜瀑布那间厨房里所谈论到的无上存在。 即便在我们动摇之时,上帝也从未抛却我们。 “你会有机会好好照顾她的,埃文。一定会的。” “但愿如此。”他轻声说,“我现在只盼着能够快点天亮,好赶紧出去继续搜查。” 28 无论如何,天气总算放晴了,气温也渐渐开始回暖。到早晨十点,先前的积雪已经基本融化,只余下掩藏在落叶堆深处的残留部分。阳光驱散了迷雾,连山谷的能见度也大为提高,给搜查人员和直升机飞行员进行搜寻提供了方便。然而半天时间匆匆掠过,却还是没有半点线索。 午后的景色固然美丽,却也无法消减此刻不断强烈的不安与恐惧。时间每过去一小时,汉娜能够平安归来的可能性便会不断持续下降。 “我们又要绕回公路上了。”莉莉·克拉瑞特指了指前方的道路。我们在野鹿出没的小径看到了马蹄印记,便一路跟着来到了这里,只是谁也无法说清,这一道足迹是否与汉娜存在任何关系。 “我怎么都觉得,这足迹并不是她留下来的。”莉莉·克拉瑞特摘下兜帽,伏低身子趴在骡子肩上,眯起眼睛观察地面的印记,“你看,旁边还有一串狗爪印,这两道足迹偶尔会交叠在一起,而马蹄印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我推测,它们应该是同一时间留下的,然而,汉娜身边并没有狗。” 结果,我们还是一无所获。头顶上方传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响,仿佛这不过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这些人是否知道,镜面湖旁边的树林里,此时希望与失望正上演着激烈的角逐? “先到路上去看看这里有没有信号吧。我们有好一阵子没有进行确认了。也许……”我的声音突然变了调,虽然心里想这么做,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也许已经有人找到她了,也许她一点事也没有。今早派出的搜查人员较昨天翻了一倍,搜查范围也推向了树林更深处,到了那些似乎已超出汉娜行动范围的偏远区域。除非,她是被谁给带过去的。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失踪时并非独自一人的假定便越发趋于真实。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目的恐怕就要从搜查转变成营救了。 骡子驮着我们吃力地往山坡上爬,终于穿过树林来到路边。这地方似乎也没什么信号,但我还是发了条信息给埃文:有消息了吗? 没有回应。 我尽量不去想象,要是汉娜还得在外度过又一个寒夜,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手机突然响起了电子提示音。莉莉·克拉瑞特满怀期待地看过来,和我一起读了埃文回复的信息:有发现。正在回镇途中。据说是好消息。 妹妹倒吸了一口气,“真的应验了。我就知道。依你看,我们现在离镇上还有多远?” 我来回张望了一下,只能看见两座山峰分立左右,中间的公路如缎带一般将两者相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我把骡子转向镜面谷的方向,并放松了它的缰绳,它高兴地打起了响鼻,急不可耐地去咬嚼子,“出发吧。” 莉莉·克拉瑞特驱使坐骑跑了起来,两头骡子肩并肩地往前奔去,直到道路渐渐变窄,我们才又重新闯进树林里,拼命朝岩石山峰攀登上去。登上山顶之后,视野中便出现了仍然留在下方河谷地带的时空过客营区。 我们继续出发,往搜救志愿者停放汽车和运畜车的地方赶去,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就听见了前方传来的热闹动静。 罗宾看见我们,急忙跑了过来,“听说,是一条猎犬找到了什么线索,他们顺着那条路往里走去,一直走到了溪流边上,线索就在那里突然中断了。这时候,有人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着的味道,他爬到树上一看,果然,真的有一缕轻烟从旁边的山凹处飘散出来,可是,他们没有办法直接下去。直升机赶过去之后,这才确定了的确是她。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些消息了。雷正准备到镇上去了解情况,你们要是想搭他的车一起过去,我可以帮忙照看这两头骡子。”她指了指停在附近的一辆卡车,只见先前扮演《勇敢的心》的那个人,此时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一头脏辫全扎了起来,正要爬进驾驶室去。“嘿,雷,等等!还有人要上车!”罗宾大喊。 “都上来吧。”他放下后挡板,好让我们爬上去,里头已有好几个准备一同前去的搜查人员。 我们急忙朝车子跑去,我的脉搏也因为期待的心情而剧烈跳动起来。“查明消息之后,记得通知我一声!”罗宾在我们身后喊道,“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安全了!” 前往镜面谷的路上,大家不停讨论着这样或那样的传言,但可以明确的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莉莉·克拉瑞特把我的手拉过去,用两只手握住,攥得紧紧的。 车子抵达镇上时,众多媒体摄像已聚集在主干道上,开始急匆匆地抢占最佳位置,显然是在为什么活动而做着准备。 埃文站在山叶堂前,因为身高,在一堆警员当中也十分显眼。街道那头,有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匹黑色的阿帕卢萨骡马,后腿上有焰形标记以及明显的标志性白斑。站在它旁边的,是我的父亲,周围簇拥着一大帮家庭成员、圣徒兄弟会成员,以及忙着安抚猎犬和骡子的浣熊猎人。 “爸爸在那边。”看到熟悉的面孔,莉莉·克拉瑞特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去跟他打听一下情况。” 我本能地伸出胳膊拦住她,像母亲看见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停下时摆出的防护姿势,“还是我去找埃文问问看吧。” 她闻言皱起眉头,说道:“珍妮·贝丝,不论你怎么想,我们都是一家人。”说完这话她便走了,根本来不及让我再次阻拦。 我推开人群走到最前边,一位警察拦住了我的去路,而后又放手让我通过。原来是埃文看向了我这边,这时候,警长通过无线电发布了一道命令,令下属立马清空街道。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马上就要来了。 埃文明显十分不安,脸上还是昨晚那深感忧虑的神情。 “她没事吧?”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说,她的状态还算不错,她几乎是在毫无遮蔽的情况下在野外度过了两个夜晚。” “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她连人带马跌进了一道峡谷里。正因如此,直升机才一直没找到她。那地方有点深,马儿爬不出来,而汉娜的一条腿也给摔断了。”他遥望着地平线,密切关注着任何动静,“要不是因为猎浣熊犬一路追踪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走过去估计得要一两天以后才能抵达。那样的话肯定就太迟了。”他脸上被风吹得脱了皮,此时正紧咬牙关,闭上双眼,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我等到他看过来才开口说话:“可她现在安全了,埃文,她已经没事了。” “我们差一点就……”他没能把话说完。 “她没事了,她就要回家了。”说完这话,我伸手抱了抱他,并保持着这个姿势,我感到很疲惫,既觉得解脱,又心怀感激,还有一种在缓慢酝酿的欣喜之情,不过在见到汉娜之前我不敢让自己太过沉浸在这种感情之中。埃文说的没错,事情完全还有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我们同感宽慰,紧紧相拥在一起,周围的喧嚣逐渐散去,时间仿佛就在此刻静止,直到空中终于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并向着这边不断接近。记者们立即进入直播模式。四周顿时响起了各种人声和电子噪声,混杂着警长的喝叫声、兽蹄踩踏路面的声响以及猎犬感到紧张而发出的咆哮。 上升气流扬起了许多碎屑,使我不由得想要抬手遮挡眼睛,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竟然正紧紧攥着埃文的手臂。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动作如同呼吸一般十分自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居然靠得这么近。他几乎和我同时发现了这点,立马松开怀抱,退开了几步。 “她回家了。”我说完,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没错,她回来了。”他没等脚架落地,便转身朝直升机走去。我往后退了退,让出了道路。 “走吧。”他在军绿色飞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喊道,朝我伸出手来。一种突如其来的期待之情使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我们牵着手从空地上跑过去,尽管旋翼叶片远远高过我们的头顶,却还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前行。 直升机门慢慢滑开,一名卫兵从机舱里跳出来,引擎声也逐渐停了下来。机舱里头,汉娜躺在一个救生篮里,身上包着银色的隔热毯,还系着好几条安全带。 “先等一下。”一位救护人员说完帮她解开了绑带,使她的手能够自由活动。 汉娜伸出手臂,努力想要坐起身来,“埃文伯伯!” 他急忙爬进机舱,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她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只能看见她的两只手,戴着一副尺码过大的迷彩手套,紧紧攥着埃文的外套,他则维持着这个姿势,肩膀一直颤动不停。 我站在门边,再次感觉到周围记者的播报声、设备的噪声以及警员维持秩序的呼喊声仿佛并不存在。一切似乎都很遥远,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只有汉娜活着回来这件事情。她还活着,而且能说话,会哭,还有力气拥抱。他们没有将她直接送往医院,这显然是个很好的征兆。 我朝机舱里头张望,埃文终于松开怀抱,反复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她脸颊和鼻子都破皮了,伤处边缘有些发青。她的嘴唇肿肿的,还有几处开裂,不过,若非救助及时,伤情极有可能比这更加严重。 她看见我,还像平常那样冲我笑了笑,“嘿,珍妮·贝丝!你还在呀!” “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在找到你之前离开这里。” 她把手放在膝头,仔细盯着那副手套,“我很抱歉,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黑莓’还好吗?他们把它救出来了吗?” “他们正在想办法。”飞行员回答完毕,关掉驾驶舱的几个开关,然后走出舱门站到了闪光灯底下。 “不用担心,汉娜,我们一定会把你的马带回来的。”救护人员向她许诺道。他检查了检测以上的几个数据,然后后退了几步,走下飞机,看见我冲我笑着说道:“她过来的路上也一直在念叨这件事情—担心她的马现在是否安全。她一直贴在它身边保暖,还知道把落叶盖到自己身上,正是因为这两点,她才能有现在这么好的状态。真是个聪明孩子。你们可以和她说说话,不过再过一两分钟,医疗后送人员就会过来,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他离开之前,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汉娜的脚,使我也跟着心头不安起来。 埃文转身看回自己的侄女,“汉娜,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呀?”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似乎并不太把这轰动场面当一回事,“我不是故意的。我迷路了。原本呢,我是想自己找到回来的路,可是,没过一会儿,天色就全黑了。我当时以为,自己就在南门附近的那条路上,便驱使‘黑莓’大步飞奔起来,结果,我对位置判断完全是错的。然后不知怎的,底下的路就那么断了,我滚了下去,身边到处都是泥土和落叶。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喘不过气来,‘黑莓’一度还压到了我身上,我以为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这之后的事情,我就没有印象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只能听见附近溪流的声音,还有‘黑莓’的鼻息声,我一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而已。然而,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我刚准备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根本使不上力,四周好像都是岩石。我又是哭喊,又是尖叫,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冷静下来,这才爬到‘黑莓’身边,开始思索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比如用落叶给自己做一个窝,还有让‘黑莓’躺倒下来,紧紧蜷在它的身边……” 她突然迟疑了一下,凝神望向埃文身后。原本还一脸天真、实事求是地回顾着自己的意外遭遇,突然就露出了相当老成的担忧神情,“我爸爸呢?” 埃文和我对视一眼,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哦,”汉娜直直盯着膝上的手套,“他还没回吗?我还以为,他会和大家一起出来找我呢。” “他还不知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然而,这话听起来根本毫无说服力。身为一个父亲,若是连女儿已经失踪两天都没能发觉,那就根本称不上是个合格的父亲。 埃文清了清嗓子,他颈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这样说道:“你是因为这个才离家出走的吗,汉娜?你听见你爸爸和我吵架了?” 汉娜眨眨眼,有些吃惊,“我没有离家出走啊。我只是出来找我爸爸的。他偶尔会到湖边那家店里玩玩台球什么的,他认识那店里的一位女士。我有天听见他在电话里说,要和她一起回俄克拉荷马州去,那里是她的出生地。我原本打算,找到他以后,就叫他赶紧回家,告诉他你叫他搬出去的话,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 “汉娜……”埃文捋了捋她的头发,并拭去顺着她脸颊流下的泪水,“那些事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所能解决的问题。你爸爸是个成年人了,而他总是……没个大人样子。不过这事用不着你去操心。你需要注意的,是尽量做出明智的选择……然后乖乖听劝,别再去做我们告诫你不要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我已经学到教训了,真的!我差点把‘黑莓’,还有我自己,都给害死了。” “你做得很棒,汉娜!”这小女孩明明刚刚从严峻考验中安全脱身,听着她说出这种有些幼稚的自责的话,我忍不住插话道,“你做了逃脱困境所需的所有事情,而且一直保持头脑冷静。” 我的称赞只赢得了一个敷衍的微笑,“这个嘛……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我以为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找我。可是,压根就没人听见我的喊声,而且整整一晚上,我都没有听到有人或者四轮摩托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经过的动静。我对‘黑莓’说,‘情况不妙了,我们肯定到了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到了第二天,我听见了直升机的声音,可他们每次都是从上空直接飞过,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我又对‘黑莓’说,‘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可是,毫无疑问,我们根本爬不出去。这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想办法把火生起来。幸好,我外套口袋里就装着火柴,太奶奶平时常和我说,到了森林里面,一盒火柴可能就是决定生死的关键。然而,周围所有木柴都已经完全湿透了。我用了大半盒火柴,结果却什么也没点燃,于是我就决定,还是先留下一部分为好。 “随后我又哭了一阵子,然后开始认真思考,在那个故事里面,他们又是怎么做的?接着我便想了起来,他们那天赶了一整天路,为了能把引火物弄干,她一直把它们塞在自己衣服底下。于是,我便搜集了一些雪松树皮还有松叶之类的东西,也把它们放进了我的外套底下,然后,我又让‘黑莓’躺倒下来,自己尽可能蜷缩起来,紧紧贴在它的身边,把树叶重新盖到我们身上。我知道,在引火物变干之前,最好不要乱用剩下的火柴,于是我就缩在那里静静等待。到今天,太阳出来以后,我猜想应该会有人过来找我们,便把火生了起来。”她将手套掌心翻转朝上,在空中挥了挥,做了个灵机一动的手势,看起来笨拙而又顽皮。“那些引火物果然奏效了,就和故事里的一模一样。” 我的思绪开始飞速运转,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场景,“等等,你说的是什么故事?” “当然是兰德和萨拉的故事了,你到这儿来的目的所在呀。” 埃文往后退了退,“汉娜,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读过呀……去年夏天,在克莱夫大叔那里。他很喜欢囤东西,你不知道吧—他经常去木屋周围翻人家的垃圾桶。我其实不该告诉你们的,这是一个秘密。”她冲埃文咧嘴笑了笑,随即吃痛了一下,用手套摸了摸开裂的嘴唇。 所有线索终于全部理顺了,犹如接通电路两端的电流脉冲一般,不过,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埃文便率先提出了这个疑问:“你是说,克莱夫大叔在我们清扫木屋的时候,把《守护故事的人》的书稿从垃圾桶里翻出来保存起来了?” 汉娜把下巴缩进外套衣领里,“别生气,埃文伯伯。他是不由自主的。这就像、像是他的某种强迫症。他绝不会把它转卖给别人或是什么机构。他很喜欢他搜集起来的那些废旧杂物,非常喜欢。不过,珍妮·贝丝来了以后,我就告诉克莱夫大叔,应该把埃文伯伯写的故事给她送到木屋那儿去。这么一来,谁也不会知道,克莱夫大叔曾经偷拿过那份书稿,他就不会惹上什么麻烦,而她拿到故事之后,便会说服你同意出书。接着,《时空过客》的狂热爱好者不会再来打扰我们,太奶奶便没什么好烦恼的了,而你也会高兴起来,然后,爸爸用不着再去修补被强行拆毁的栅栏,你们俩也就不会再吵架了。我只是没想到,克莱夫大叔会把书稿分成好几次送过去,不过呢,他确实是有点……与众不同,你应该也留意到了吧。我猜想,他可能是真的,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送出去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所以说,过去这一周时间里,把信封送到我的木屋门口的人,一直是你克莱夫大叔?” “嗯,只除了最后一次。最后这次,是我和克莱夫大叔一起放的。几天以前,我在秘密基地里又找到了一部分书稿,不过并不是你写的,埃文伯伯。应该是好久以前的什么人写的。我听见珍妮·贝丝和你说,她很快就要回家了,我心想,如果我们能把更多书稿放到她的木屋门口,她可能就不会离开了。” 我察觉到埃文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注视着汉娜,嘴唇微微张着,“什么……什么秘密基地,汉娜?” “就在山坡下面的老石房旁边呀。” “那间老农舍?那里头什么也没有呀。自从小时候我太奶奶过世之后,就再没人住在那里了。” 此时,又有直升机朝这边飞来,轰鸣声响彻天际,汉娜探过身来继续说道,“底下的旧奶仓里头简直是什么玩意都有。有碟子、画像、树干、椅子,甚至还有桌子和床。我一直把它当作我的秘密基地。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装着稿纸的盒子,发现了更多关于兰德与萨拉的故事的。” 29 “这房子是直接挨着山体修建的。”埃文将手指塞到旧奶仓门口那生锈的搭扣底下,这座仓库,我头一次上山的时候便曾经瞥见过。如今想来,仿佛已是多年以前的旧事,然而实际上,才只过去了几天而已。这段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拿掉挂锁,将搭扣打开,“我们家族在这地方开过牛奶场,一直经营了好些年。据说,当年那个时候,山泉洞窟里储存着大量的黄油和奶酪,更有甚者,附近几乎所有人都声称,有个贩私酒的人就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还记得,祖父母会在前面那间房里加工牛奶,在泉水旁边固化蓝纹乳酪,因为那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最为合适。不过,自从担负起抚养杰克和我的责任之后,他们就把这地方给关掉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担心我们会伤心。我妈妈非常喜欢这里。在我们因为爸爸的工作调动搬去佛罗里达州之前,她一直把窗前那片空地当作花房,算是她平时休闲度日的地方。” 伤感的情绪突然弥漫开来,驱散了从清晨时分成功解救汉娜开始,似乎有所回升的小阳春的暖意。眼下,汉娜平安无事地待在医院里,医生给她注射了静脉镇静剂,帮忙缓解身上的疼痛。不过,只需再过一些时日,她就能够完全复原。考虑到事情原本可能比这要严重得多,现在这种结果简直就是天大的福分。 汉娜的这处秘密基地,结满了蛛网,有种深藏着秘密的感觉。埃文推开门,一股带着霉臭的凉气立刻飘散出来,他走进久经风霜的木质门廊,突然笑了起来,“亏得汉娜能发现这个地方。”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干这种事情。我经常会在我们家的冷藏屋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回想之前读过的故事,或者看些平时不让看的书。” “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 “别笑话我了。其中有些书还是你写的呢。” 他转了转眼珠,扶住打开的门,挥手招呼我进去,“女士优先。” 我朝又黑又深的仓房里看了一眼,“这个嘛,我看还是你先进去吧。”暗淡的平板玻璃窗使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我小时候在这种地方同铜头蛇、浣熊还有负鼠狭路相逢的经验简直太多了。 “我还以为,只要是为了书,你什么地方都敢去呢。”他开玩笑道。 “差不多吧。” 他略带情意地咧嘴笑了笑。我回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那个下午,还有挂车里的那只小羊羔。先前在医院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了汉娜,等她身体康复以后,就送一只刚出生的羊羔宝宝给她。科拉尔·瑞贝卡已经表示愿意帮忙。只不过,这个计划我还没向埃文坦白。 他嘻嘻笑着,率先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进到屋里。汉娜把这里布置成她的假想王国,她用装苹果的板条箱做桌子,拿几个翻转过来的提桶当成椅子。桌面上放着她拿不配套的杯碟拼凑起来的两人用茶具。墙边那排旧货架上陈列着好些个古董壶,看起来像是从周围哪个垃圾堆里认真筛选出来的,货架旁边那倾斜的豪赛尔橱柜上,随意放着几个已经干裂的粘土作品。汉娜在医院提及的那个杉木箱子,便在窗户底下那张摇摇欲坠的园艺桌旁。角落里,有一大堆满布着蛛丝尘灰的旧家具—一张铁床、一把复古高脚椅、一个白色的、顶部带有装饰的金属摇篮。几个破旧的纸箱子沿墙边摆成一线,俨然就是老鼠们的游乐场。 埃文迈出几步朝角落里的那堆东西走去,有些入神。也许他已经注意到了窗边的杉木箱子,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她说的那个装被子的箱子吧。”我这样说道,然而埃文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角落里的那堆杂物,完全被迷住了。 “埃文?” “这些都是我父母的东西,那是我们小时候的婴儿床。我还记得妈妈抱着杰克,把他放到床上去的情景。”他走到摇篮边,伸出手,碰了碰那乳白色的金属围栏,而后拭去上面的灰尘,再次将它紧紧握住。 我后退了几步,用手摩挲着胳膊,不清楚此时应该怎么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尽管过去几天的绝境遭遇,让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亲近感,但实际上,对于埃文·哈尔这个人,我根本就不怎么了解。我对他的绝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一流宣传团队为他打造出的公众形象。事实上,埃文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这么说似乎会比较得体。我无法想象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突然看见亲人的遗物,心头必定会涌出许多尘封的记忆。 他摇了摇头,但没有开口。 我站在一旁静候,看着他抬手抚过那由玫瑰和藤蔓图案构成的漩涡形金属装饰,默默擦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尘。 他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显然感到十分震惊,“这东西是我爸爸在萨拉溪沿岸的残渣碎屑里发现的。他将它带回家来,修好送给了我的妈妈,在那之后不久,我姐姐就出生了。妈妈经常和我们说起这个故事,还总是将它称作属于她的摩西篮。” 我再次陷入茫然语塞的境地。如此珍贵的东西,竟被遗留在此任其衰败,想来似乎极不应该,不过我却多少能够明白。可以想象,该是有多么深切的痛楚,才会致使这家传之物被深锁于此。 他轻笑一声,沉浸在回忆的氛围里,“我母亲可宝贝这东西了。为了它,他们俩甚至还吵过一架。那时候,我父亲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签订了工程合同,我们全家都搬去了佛罗里达州住。那边的房子面积不大,风格又比较摩登,而且以杰克的体形,也已经睡不下这摇篮了,她却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它一同带去。她坚持说,它是这家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想到这些年来,一直塞在我梳妆台抽屉里的那个针线盒,关于薇尔达·卡尔普以及她那满是书香的大房子的记忆,全部深藏在那里,“有时候,这种无用的东西其实才最为紧要。”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她大概会很失望吧。” 我不清楚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我说话。 “埃文,生活当中难免会遭遇困境。我们唯有尽力为之。”我的母亲又会如何看待我现在的状况呢?她是否曾经对我有所希冀?她夜里站在我们床前时,心里是否也曾孕育着什么希望? “我母亲从前常说,我以后会成为一名作家。” “哦,那她果然说对了,不是吗?”在我母亲眼里,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她能否想象到,我会去到纽约,成为编辑,致力推出更多好书? “可我并不觉得,她所期望的,会是《时空过客》这种书。” 我走到他身边,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觉得,你母亲对《时空过客》的看法,可能会令你感到惊讶。来到这里之后,我对这套书也产生了与以往不同的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亲眼看看镜面谷,为什么他们想要体会,哪怕只是一丁点,你所创造的世界。我觉得,他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你笔下有能触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使他们愿意相信,在当今这个时代人们感到几近无望的那些东西。” 他直了直身子,转过头看着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毫无疑问,他一定觉得,我是最不可能会为《时空过客》的文学价值出言维护的人,但我所说的,全部是事实。 “纳撒尼尔对安娜的爱恋之情,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因为纳撒尼尔从未想过从安娜身上得到什么,相反,他总是毫无保留地为她付出。为了她,他几乎放弃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他所属的世界、他的军旅生涯,以及回家的机会。他放弃了这一切,和她一起穿梭于不同的时空,只为寻到一个地方两人相守相依。我们都愿意相信这样真挚的爱情,也希望现实生活中同样存在这样的感情。在兰德与萨拉的故事里,我也感受到了类似的情意。” 他有没有那样想过呢?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在创作故事,更是在呈现一切好故事的重要基石—希望呢?“如果你的母亲仍然在世,如果她能够看见,那么多父亲带着青春期的女儿来到这里,开启他们的首次旅程;外祖母、母亲和女儿会一起阅读和讨论这本书;还有穿着奇装异服一同前来的一家人;成年人又像他们小时候那样,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要是你的母亲能够看到这些场景,她一定会感到十分骄傲。我想,她应该会叫你欣然接受这种状况,不要被少数几个疯子破坏了心情。当然了,如果你不想继续写下去了,如果你觉得纳撒尼尔和安娜的故事已经画下了句点,那就只管完结吧。但是,请你继续书写新的故事,埃文。你拥有杰出的写作天赋,能够用文字展现出人类的极限,触动人们的内心深处,使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最好。” 他苦笑着看了看我,“你这话说的,可比一个想要赚点外快的大学生想的高尚多了。” “我相信,你当时的目的肯定不只有赚钱。” “也许吧。” “埃文,要是你的母亲还活在世上,她只会希望你能幸福。”不管怎么说,我经常这样告诉自己,我的母亲一定也抱着这样的心情,只不过,具体幸福与否,却并非一个母亲所能控制。到头来,埃文的母亲早早过世,我的母亲则缺乏勇气,没能带着六个孩子一同离去。毋宁说,我需要抱持住这种信念,相信她确实有此意愿,而不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将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纳撒尼尔和安娜的原型,就是我的父母亲。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好像总是能够心意相通,就像故事中的纳撒尼尔和安娜一样。当然,我也知道,我的看法可能过于简单,只是基于我小时候的记忆。我相信,他们肯定也和别人一样,遇到过这样那样的问题。” 他这话说得很温暖,既令人宽慰又叫人着迷,“你能像这样记住最美好的部分,其实就挺好的。”拥有这样的记忆会是什么感觉呢?哪怕只是一小段也好?如果能清楚地知道,爱情不一定是破坏与毁灭、生存与控制的恶性循环,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嗯,的确如此。”他脸上五味陈杂—混杂着惊叹、怀疑、悲痛以及忧伤的情绪,“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他们还保留着我父母的这些东西。也许是祖父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连祖母也都毫不知情。”他走到窗前的桌子边,用手指戳了戳那覆满灰尘的胶合板,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妈妈怀着杰克的时候,肚子圆得就像西瓜一样,那时候,她把春天的植物全种在了这个地方。我想,那天下午,姐姐应该是出门去了,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我们把所有花盆从山下搬到了花园里。爸爸一直劝她不要这么辛苦,说天气实在太热了,可她就是执意要在那天,把幼苗全都栽种下去。” “听起来,那天的天气应该很不错。” “没错,确实是个好天气。” 阳光透过窗玻璃折射进来,散落在桌面上,透过地上那已有些变形的杉木箱上洒下了点点光斑。他顺着光线移动视线,头自然而然地歪了下来,“她很喜欢那个旧箱子。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家里遭遇了龙卷风,这箱子就是当时幸存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 “汉娜说过,她就是在那里面找到新书稿的。”一时间,我差点忘了,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不明白,母亲拿了别人的书稿,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她和我说过兰道夫和萨拉的故事,可我从来不知道,她曾经提笔写过或者校阅过这类文字。爸爸倒是会写些东西,但往往是写给工程杂志之类的专业材料。”他已经俯下身子,准备打开箱盖。箱子的铰链因年代久远生了锈,发出了抗议的嘎吱声。飘散在空中的,不是未发酵的葡萄汁和旧布料的气味,而是杉木所特有的那种芳香。 我往里张望,首先看到一床被子和一件宝宝用的洗礼服。这会不会是埃文或者他妈妈的呢?旁边躺着一只破烂不堪的泰迪熊,只剩下一颗纽扣做成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上空。 “那是杰克的玩具。”埃文把小熊翻转过来,让它坐到一旁的桌上,并晃了晃它的脑袋,“妈妈简直想尽了一切办法,才让他把这只小熊留在家里,开始去上幼儿园。” “听起来和我弟弟乔伊很像。”这是我头一次没有因为想到他而觉得感伤。 埃文把箱子翻了个遍,将毛毯、婴儿服还有看起来像是从前的梳妆台桌布的东西都掀起来查看了一番。“这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桌布推到一旁,从底下抽出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小纸片,应该是从哪张纸上撕下的一角,已经被虫蛀了,还有些发黄。在他翻转纸片亮出上面的文字之前,打字机按键敲击纸面所留下的印记便已经清晰可见。 “这应该也是书稿里的内容。这个纸张的感觉,同出现在木屋门外的最后一章,也就是汉娜在这里找到的那个部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歪过头去看上面的内容,只看见了第一行的“她”字,和下面一行的“高山”。 “我觉得,汉娜打开箱子的时候,这个地方应该放着什么东西吧。”我比画着箱子里一块空出的位置,转过头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也许她把原本放在这儿的什么东西给拿开了,然后忘了自己这样做过,或者忘了告诉我们一声。她到医院的时候,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而且……” 话没说完,我已经发现目标。那是一个木质的银器盒,在满架子积满尘灰的梅森玻璃罐中间,显得十分突兀。盒子的古董锁旁边还有刚留下不久的螺丝刀印记。“埃文,快看。在那边。” 他瞟了一眼,惊得往后一缩,“那盒子是我妈妈的。她一直把它放在这杉木箱里。”他迅速跨出几步,穿过房间,取下盒子,又走回来,将它放在靠窗的桌上,期待感顿时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她总是说,家里的银器都收在这盒子里,可我从来没见她把它拿出来或者使用过。”他捏住最下层抽屉的小拉手,准备将它拉出来。抽屉的滑轨有些变形,一次只能抽出一点点。 抽屉里放着什么东西:是几张纸—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已经有些破损,边缘都发霉了…… 抽屉终于彻底拉了出来,亏得埃文及时接住,才没直接掉到地上。抽屉里那一摞纸随之震颤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停住不动,正面朝下堆在那里。“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埃文用拇指描摹着最上面那页纸所缺失的一角,这空缺的部分,显然就是他先前在箱子里找到的那张小纸片,“看着眼熟吧?” “嗯,没错。” 他把抽屉放到我手上,又要去拉第二层,然而刚一使力,小拉手便掉了下来,显然是之前被人扯掉过,然后又重新塞了回去。紧接着他试了试另外那层,可这盒子似乎是铁了心,执意要保守住它的秘密。 “上面两层应该是真的锁住了。看这样子,汉娜好像也试过把它们撬开,但是并没有成功。也可能是她担心把它弄坏了,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我迅速翻了翻抽屉里那摞纸,“照我估计,这里头大概有三十页左右。加上三天之前,出现在木屋门外的那十五页纸,总共合起来,也只有四十五页的样子。页数都是随机放的,没有按照次序排列。”我很想悄悄溜到某个安静的角落里,重新整理好先后次序,早点找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秘密。 不过我对这盒子也很有兴趣。这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东西? 埃文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又把它放回桌面,“里面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能听见它在里头四处移动的声响。”他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我们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工具能把它打开吧。”他发现架子上有把螺丝刀,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你打算拆毁它吗?”我十分惊讶。 “我的打算是,要么把锁撬开,要么巧妙地捅开抽屉。这和你说的,还是有所区别的。”他勾起一边嘴角,冲我笑了笑,蓝眼睛在深色鬈发的映衬下显得闪闪发亮。 “好吧……”我有些怀疑,说话声音变弱了。作为一个古董爱好者,我极不愿意损坏一件已经留存多年的物品,“不过,请绝对不要弄坏这个盒子。” “我从来不许空头承诺。 只是这一句话,便足以令我打起精神,对奶仓进行彻底搜查,希望寻得其他更好用的工具。结果,我找到了一把刮漆刀、一把旧式碎冰锥、一个拖车栓钩上的楔形金属插脚、一把圆头锤和一根卸胎棒,除了这些,便是先前那把螺丝刀了。 “拜托了,你可千万别用那个。”我乞求着,指向那根卸胎棒,“我们可以把东西带到锁匠那儿去,我来付钱,真的。” “噗,锁匠?你只管看好了。”他俯身向着盒子,手里抓着工具,试探着插进锁孔里,用看上去还挺专业的手法撬了起来。 “你这可有些吓人了。”我坦言,看到他把螺丝刀从抽屉一端移到另一端,像开启香槟酒瓶的软木塞似的,慢慢扭动使它松开,“看你这架式,好像之前真开过锁似的。” “我看了重播的《灵书妙探》。” “我也喜欢那部电视剧。”我们俩之间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抽出足够空间之后,他用手指紧紧抠住抽屉边缘,将它彻底拉了出来,“有了!我想这些应该还是书稿。不过……我之前听到的那个动静,肯定不是它发出来的。” 他把拉出的抽屉放置一旁,又专心去研究盒盖,我则小心地翻了翻刚找出的这一沓纸,指尖描摹着字词印在纸上的凹痕,想象作者的手指用力敲击打字机按键时的情景。那到底会是谁的手呢? 答案竟然很快揭晓,就在这摞纸的中间部分,一张背面朝上,看着十分简洁的封面页上。 《萨拉溪》,这是原作者所起的书名。此外,封面上还标出了书稿日期和作者姓名。“这是1936年,一个名叫路易莎·安妮·奎恩的人所写的。这人是你们家什么亲戚吗?会不会是你祖母那一辈的?” “据我所知应该不是。我们家没有姓奎恩的人,不过,如果它真有那么古老,显然就不会是我母亲写的,虽然东西是在她手里。她把它收进了杉木箱里,说明她对它十分重视。”他把圆头锤顶在锁旁,尝试用冰镐去撬开盒盖,“我有预感,答案应该就在这里面。” 冰镐突然一滑,划过他的手指,顿时就出血了。他痛得面部扭曲,扬起受伤的手晃了晃,“这样行不通。” “你之前打过破伤风的吧?” 他转过视线看了我一眼。 “我就是随口问问。”我们同时凑到盒子跟前,距离贴得实在太近,能感受到他脸颊传来的热度,“我来试试看吧。” “你对这种古董锁有什么了解吗?” “并没有。你呢?” “就在电视剧里面看过一点。” 虽然有点失礼,可我还是噗地笑出声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抱歉,这一点也不好笑。别告诉我你要用蛮力去开—” “不对,盒盖边缘下方已经出现了一道微小间隙。”我一直忙着查看那盒子是否受损,根本没有留意到,现在才突然察觉,“等等!我觉得你好像已经成功了。”我用指甲钩住缝隙,向上使力,但盒盖被什么闩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来吧。”埃文盯准缝隙,将刮漆刀插进去,撬开了里面的挂钩。盒盖随即自动向上张开,这盒子仿佛活了过来,终于下定决心吐露它的故事。透过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能看见灰尘掉落盒内,轻轻飞舞,落在褪色的红缎内衬上,落在一大堆老照片上—大部分是些风景照。有人用比这些泛黄的照片要新得多的橡皮筋和信封把所有照片都分了类。 埃文迅速翻了翻那摞相片,“信封上的字是我妈妈的笔迹。她总喜欢这样,在最后一笔划上个圈。”他顿了一下,从其中一沓照片中抽了什么出来,“你看这几张。”他手上放着三张拍立得照片,上头两张分别是萨拉桥和萨拉溪,第二张照片下面还写着萨拉溪锯木厂原址几个字。最后一张上下对折,粘了起来。埃文小心翼翼地将它掰开,相片上面起了白斑,照的是树干上的刻印,树上刻着萨拉两个字。照片底下的空白处写道:他献给她的刻印。 埃文仔细凝视着上面的笔迹,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说明,“我母亲虽不是这故事的作者,但她在调查这件事情。”他把所有照片拿出来,摆在一旁,拍了拍盒底的缎面底座,根据形状判断,似乎可以存放圣餐杯和一个碟子,“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银器盒子,而是用来存放圣餐器具的。把螺丝刀递给我一下。这底下还有个隔层。” 我已经不再关注他是否会破坏这个容器了。我难以抑制自己好奇心,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必要,尽管把它砸烂吧!”不论里头藏着什么秘密,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只想尽早寻得解答。 变形的木头结构还像之前那样,一次只能松动一丁点,埃文用螺丝刀撬动边缘,我则把刮漆刀抵在一旁帮忙。他把盒子拿起来,想找到更方便使力的角度,只听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滑动起来,撞到了盒子的侧边。 埃文猛地抬头,瞪大眼睛与我对视。 “肯定不会是纸。”我感觉颈部的脉搏跳得十分厉害,心里满满都是期待。 “对,肯定不是。”他把螺丝刀巧妙地插进间隙中,再次撬动起来,“如果里面是钥匙的话,那可真叫人失望透顶了。”他笑起来,露出了一个酒窝,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忘掉了当前的任务。 抵靠在刮漆刀上的力量突然消失,我的手因为惯性扬了起来,覆着缎面的隔板像超重的烙饼一般被抛了出去。隔板落在桌面发出咔嗒一响,可我们谁也没有费事去看。 我们齐齐探过身子,往盒子里头看去。眼前的东西,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然而正是这些东西,使所有文字都变得真实无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页笔记本纸,底下露出了旧皮革本的一角,一个黄金十字架的尖端,还有一根打了结的硬挺皮绳。 埃文把纸拿开,露出被其遮蔽的部分。那些见证了整个故事的物品。笔记本上绑着一根年代久远的皮绳,绳上串着精雕细琢的象牙色佩珠、贝壳和一小块蓝色海玻璃。挂在底端的,是一个手工雕刻的小吊坠盒,蚀刻在表面的马耳他十字架看上去已相当古老。 我小心地摸了一下,将吊坠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的浮雕人像。一面是圣母玛丽亚,在其反面则是耶稣基督的形象。 “萨拉的祈祷盒。”我使劲咽下唾沫,强忍住突然想哭的冲动,“属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祈祷盒!” 埃文在我身边,怀着与我同样的敬意,轻轻拿起旧皮革本翻了开来。本子里的排排笔迹已有些褪色—文字间夹杂着各种线条与顿点,有执笔人龙飞凤舞地记录思绪之时,字与字之间拉出的纤细墨迹,也有字斟句酌之时,笔尖停在纸上所留下的顿点。内容都是野外考察记录和各种图画—有不同浆果、根茎、树叶、动物、蘑菇,还有一片羽毛,旁边空白处写着关于羽毛颜色的描述。 翻着翻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画像。萨拉跪坐在地上,丰满的嘴唇挂着虔诚的微笑,她高举双手,仰望着天空。画像上方,是许多年以前,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认真书写的注释:萨拉,默伦琴姑娘,1889年10月17日。? “这是他为她画下的第一张素描。在他看着她进行晨祷仪式的时候。”我翻到画像背面,阅读关于这个场景的文字描述。虽然大致景象在看过埃文的书稿之后已经能够想象到,但这个版本是兰德亲手所写,用的也是他自己的口吻。纸上的墨迹已经褪得只剩些许印记,几乎就要完全消失了。对面那页纸上,兰德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倘若这本笔记在其他地方被人发现,那么很有可能,我已经永久葬身在这大山里。我恳请拿到这本子的善心人,能与我位于查理斯顿的家人取得联系,让他们知道,直到生命终结之时,我一直深爱着他们。我原本打算旅行结束后便立马打道回府,然而,我必须像任何正派人士一样,遵从自己内心的意志。人们常说,若有不公现象,就须奋起反抗;若是有人受苦,就化身为上帝的手和足;若有行善的机会,就必须及时抓住。我们既然这样说了,就必须做到言行一致。 我只盼望,若我的家人能够收到这份笔记,他们想起我时,可以怀着骄傲的心情,并对我飘散在外的身体与灵魂怀有某种程度的怜悯。我这一路走来,一直盼望能够遇见上帝。然而,上帝主动找到了我,并为我指明方向。 永远属于你们的, 兰道夫·奥古斯都·查普林 我抚摸着最后的署名,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想到多年以前,那人的手就曾经搁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在纸间留下了一点墨迹,而后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那个令他甘冒任何风险的不可思议的姑娘。 “那故事是真的,全部是真的。”我低声说道。 埃文与我对望。“母亲从没告诉过我这些东西的存在。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兰德和萨拉不仅是睡前故事的主人公。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是萨拉溪这个名字以及萨瓜瀑布彩虹奇景的由来。” 我仔细端详骨雕吊坠盒与旁边的佩珠。这光滑的表面与雕刻的凹痕触动了我心底某个熟悉的角落,泛起了某种不可言说、无法描摹、难以定论的奇妙感受,“兰德和萨拉不是什么虚构的角色,他们真的在这世上生活过。那个冬天过后,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他最后到底是回家去了,还是留了下来?” “母亲从没告诉我们真正的结局。我们听说的,一直是那对苦命鸳鸯的悲情故事,他们为了不被拆散,双双从萨瓜瀑布跳了下去。在《时空过客:清算日》那本书里,纳撒尼尔和安娜一起逃脱的场景,就是以此作为灵感的。当然了,纳撒尼尔拥有时空门这个优势以及靠近水边的有利位置,时空门高速运转时所释放的量子光会在水面形成一道彩虹,从而造就了这对恋人在不同时空来回穿梭的传奇。” “这下你又吓到我了。” 他耸耸肩,笑了笑,伸手去拿印着陌生名字的书稿封面,“不过,有人早在1936年就把这故事写了下来,过了好多年以后,我的母亲才知道这个故事。根据上面的日期,这位路易莎·奎恩可能真的认识兰德或是萨拉,说不定,这两个人她都认识。” 他仔仔细细地把所有东西收回盒子,又将几个抽屉摞在一起,全都交到我手里,“给你,拿上这些东西。” “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肾上腺素在体内不断飙升,我很想赶快弄清楚,这些书稿和笔记背后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 埃文看上去也充满期待,“到我的办公室去,那里比较宽敞,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摊开,完成你此行前来的目的,找出这个故事的后续。” 尾声 我走到幕布边,拉开一道小缝朝外面望去。眼前的情景既使我感到兴奋,又令我惊恐不已。需要消化的信息实在太多,生活以千百种姿态不停变化,很难一次性全部接收。 “你是不是有点担心?”莉莉·克拉瑞特问我,一手搭着我的肩膀。她看起来很有朝气,穿一件线条柔和样式简约的宝蓝色连衣裙,凸显出纤瘦苗条的身形,头发全部拢到脑后,蓬松的鬈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她还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装扮,抬手摸了摸那点缀着水钻,看起来雅致又时尚的银色发夹,“不要担心了,保证你能让人眼前一亮。”洁米帮妹妹做好发型夹上发夹后这样说道。令她感到崩溃的是,像莉莉·克拉瑞特这样天生丽质的美人,竟然只肯刷一点点睫毛膏,而高跟鞋更是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 “我是担心。”我坦白承认,隐瞒这点根本毫无意义。几个月来,我一直在脑子里反复排演这个时刻,总担心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莉莉·克拉瑞特非常清楚。为了这事,这可怜的孩子已被狠狠骂过好几回了。她在蔚达出版社从事的行政工作已经变成了一项严峻考验。我现在都有些后悔将她带进来了。没有我她如何能够撑下去呢?在纽约生活了一年之后,她仍然会在换乘地铁时感到不知所措,而且她一点也不明白,以畏畏缩缩的状态在这种大城市里穿行,会为自己招来一大堆麻烦。 当初乔治·蔚达问我意见时,我应该给出另一种答案。不行,我本该这样子回答他。一个简单的拒绝就能避免这一大堆麻烦,或者至少能避开会影响到我的部分。 “快看,科拉尔·瑞贝卡和埃维·克里丝汀来了。”莉莉·克拉瑞特伸出一根手指,躲在幕布后面,指了指观众席,“她们做到了!她们真的来了!不知道孩子们还有家里其他人是不是也都来了。”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这模样甚至也会令我感到内疚。这明显能够说明,她有多么想念家里人,多么向往蓝岭山脉的生活。我很担心,她过去这一年之所以还待在纽约,只是没法坦白告诉我,她不想要待在这里,“啊,还有玛拉·黛安!她们都来了。” 我有些吃惊地站在原地。我的几个妹妹慢慢坐到了靠后排的位置上。甚至连科拉尔·瑞贝卡的丈夫—拉维,也一起过来了。之前,莉莉·克拉瑞特提议寄几张票回家的时候,我还满心以为,那些票根本就没可能派上用场。如今我却有些觉得,在这转折性的年度里所发生的各种事情,唯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就是生活充满无限可能这个真理。对于上帝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是超乎想象的,没有什么期望是无法达成的。如果说我从中领会到了什么道理,那就非这一点莫属了。 到头来,这才是我在面对我的家庭,我出生的地方—包括它美好与不幸的部分,所决定采取的态度。没错,我可以倾尽全部心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想方设法地进行补救,然而,还有许多事情,不是单凭努力就能达成的。至于那些无法理解、不能弥合的部分,也只好就此放手不再执着。这么做不是要放弃努力,而是真正明白了,有些事情并非我们所能控制。 “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我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莉莉·克拉瑞特说道,我很钦佩她这种有些盲目的信念,尽管我也明白,所有信念归根结底都是盲目的。我们永远无法预知,内心的祈望是否能够得到回应,唯有事情过后才能看个清楚,“我出去和大家打声招呼,交代他们不要活动刚一结束就立刻跑得没影。我想带他们到外面吃一顿,可以吗?” “当然。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只是,有一个小问题,令我隐隐有些担心。 看到我松开手任由幕布垂落,莉莉·克拉瑞特立马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就像被双方拼命拉扯的如愿骨一般,能在所有细枝末节之处,体会到被拉扯的两难境地。 “我只是过去打声招呼,珍妮·贝丝。我不会就这么跳上卡车尾箱,跟着他们跑回家去的。”她的下嘴唇微微向外噘着。我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妹妹,我们一起坐在祖母的椅子上来回摇晃,眺望着窗外飘然落下的那场初雪,母亲彼时就蜷在被窝里,似乎还不想理会这个小宝宝。 “我知道。” 她突然迟疑了一下,脸色越发沉重起来,眼神也有些动摇了,“不过,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但是没关系。这事不着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底什么事?”肯定是件大事,我看得出来。 她深深地长吸了一大口气,挺了挺瘦削的肩膀,“其实,上个礼拜天从教堂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来着,劳动节假期的时候,我不是回去过一趟吗,那时候,我还和哈尔夫人一起,在山叶堂过了一夜,之前我和你说过,我成功说服了哈尔夫人,把玛拉·黛安和科拉尔·瑞贝卡自制的羊奶皂和羊奶乳霜放到她的店里售卖。” “没错……” “其实,哈尔夫人还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一直在认真考虑。”她咬住上唇,轻轻啃咬起来。过了足有一分钟,才憋出了后面的话。“她说,也许几年之后,她就不得不关掉镜面谷的这间药店,老梅斯很快就要退休了,山上也很难再招到新的药剂师。周围许多药店都已陆续关了门,车程一小时左右能够抵达的药店如今只剩下山叶堂这一家了。” 她顿了一下,而我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时间已经十分紧迫,如果她还想在活动开始之前去和家人打招呼,那她最好抓紧一点,“我确实读到过药剂师到处都很紧缺的消息。”我迟疑地附和道。 妹妹兴奋地连连点头,“没错,哈尔夫人说了,如果我愿意在药店工作,并且开车前往社区学院学习,可以直接住在店铺楼上的房间里,并且她还会帮我支付学费,为考取药房助理证书学习一些基础知识。她还说,如果我真的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并且想要考取药剂学学位,她也愿意资助我相关花费,无论我能否获得奖学金。” 莉莉·克拉瑞特的眼睛和妈妈一样美丽,她眨巴着双眼望着我,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强忍住直接反对的冲动。她眼下甚至还未离开,而我已经怀念起了有她陪伴左右的感觉。但是,我心里又十分挣扎,因为我很清楚,对于她而言,这是一项相当正确的选择。我想起她高中科学展的获奖作品,想到几个月前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时,她每个角落都不愿放过的情景。她平时喜欢看医疗剧和探索频道,还有公共电视台放送的科学节目。她甚至还把祖母传下来的,制作草本羊奶皂与羊奶乳霜的配方进行了一些改良。目前,她正致力创办一家在线商店,要把妹妹们的手工商品,销往远在蓝岭山脉以外的地方。 我又回想起我们在森林里寻找汉娜时的情形,她对山中地形简直是了如指掌,那些世代居住于阿巴拉契亚山脉,深知哪里藏有沟壑暗渠,哪些根茎树叶具有药用价值的女性,已在她身上留下深深印记,并且至今影响着她。 我当然知道,她是一个独立个体,并非我个人意志的投射。 她仔细打量我的表情,期许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这显然是她有意为之,虽然不想让我失望,“我可能不该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不过我确实有在认真考虑,就这样。”说完,她迅速跑向侧边门口,走进了克莱姆森大学的蒂尔曼礼堂,留下我独自思索她先前所说的话。 我再次拉开幕布朝外望去,看见她悄悄溜进大厅,和几个妹妹打着招呼。她身上那件时髦的蓝色裙子,让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得出来,这让她觉得有些窘迫,然而,她们的拥抱已足以说明一切。她们依然深爱着她。 我放下幕布,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一个不知什么原因,总也无法像我的小妹妹那样,勇敢跨越这道鸿沟的失败者。 几分钟后,她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他们之后不能留下来,”她说,看起来非常失望的样子,“他们不想在天黑以后赶路回家。” “我们可以帮他们在酒店订几个房间。” 莉莉·克拉瑞特回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做得太过分,“玛拉·黛安说,她对餐厅卖的食物没什么兴趣,而且,年纪最小的几个孩子都留在家里,交给苏迪阿姨看管着。”她耸耸肩朝门口示意,“最起码,你得过去打声招呼吧,嗯?” 我看了看时间。活动将在十分钟后正式开始,“拜托,”妹妹十分坚持,“看在他们大老远开车过来的分上。”她又朝门口挥了挥手,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我和她一起走出后台,好奇地向她询问。 “那是什么?” “玛拉·黛安拿给我的。我还一直没机会打开来看。她也带了个什么东西是给你的。” 我动作慢下来,不由自主地起了疑心。为了莉莉·克拉瑞特,我和几个妹妹之间勉强结成了某种和平局面,而我依然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会有什么事情导致这种局面分崩瓦解。莉莉·克拉瑞特一直在慢慢缝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尽管有些笨手笨脚。我们都很爱她,都希望她能幸福。 我走到最后几级台阶,又开始迟疑起来,想着或许该让妹妹替我收下那个信封—不论里面会是什么。我不能让别的事情坏了兴致。今天是个重要的大日子。全年无休地忙活了这么久,都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 “走吧,珍妮·贝丝。”莉莉·克拉瑞特拉起我的手,催促我穿过第二道出口走进过道里。玛拉·黛安、科拉尔·瑞贝卡还有埃维·克里丝汀都在那里,她们统一编着辫子,身着棉布长裙,还有做礼拜才穿的黑色长袜,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与这环境不太相合。 我们互相寒暄问候,聊了聊他们开车过来时的情形。科拉尔·瑞贝卡这时说道:“说起来,你大学就是在这里上的吧。” “嗯,先是这里,然后去纽约大学读的研究生。”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玛拉·黛安稍微皱了皱眉头。 “谢谢你们今天能来,这对我而言意义非常重大。”我张开双手,突然之间,很想抱一抱我的妹妹们。我大概是心血来潮,但那感觉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我知道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气味、拥抱力度的大小、停留的时间长短。我们其实并没改变多少。 比如说,玛拉·黛安的拥抱就很迅速,动作僵硬而且克制。 “克莱姆森大学可真大呀。”科拉尔·瑞贝卡又说道,努力营造出轻松的氛围,好比牙医诊所播放的白噪音,意在安抚人心,不让患者感到恐慌或者直接逃走,“我们好像怎么也找不到路。” “我当初也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我坦言承认,使大家都回想起那个多年前独自离家的十八岁女孩,那个几乎已经被我们所遗忘的小女孩。 “嗯,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绝不是图瓦什。”埃维·克里丝汀突然说,惹得我们都掩住嘴巴笑了起来。 我再次询问她们,能否在活动结束之后留下来,并主动提出,可以帮她们在酒店订好房间。试一试总归没什么坏处,我这样告诉自己。如果能和几个妹妹还有她们带在身边这几个年龄较大的侄女相处一段时间,应该会挺愉快的吧。 “还是你回家来看望我们吧,”科拉尔·瑞贝卡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没必要再像之前那样,只有在要到镜面谷商讨出书事宜的时候,才匆匆回家一趟,而后马上离开。你可以随时回来看看我们。” “我会的。”没准我们的关系日后真的会有所改善。虽然存在种种差异,但我们毕竟还是一家人。 大家都沉默下来。我看看时间,视线望向后台的方向。 “你让莉莉·克拉瑞特带回家的那本书,我读过了。”玛拉·黛安突然插了一句,“确实是本好书。” 我心底顿时亮起了一丝微光,闪烁着,跳动着—那是萤火之光,是终于得到回应的祷告,“谢谢,这意义可太重大了。” “爸爸也看了。”她做了个十分夸张的表情,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他要先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什么不宜阅读的内容。我想,他应该是觉得没有问题吧,反正,他又把书还给了我,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只是告诫我们,不要把书里写的内容太过当真。”她冲另一个妹妹点头示意,“那本书现在在埃维·克里丝汀手里。” “这书看得我大半夜都睡不着觉。”埃维·克里丝汀兴味盎然地表示,“虽然科拉尔·瑞贝卡先前就告诫过我,但我看的时候,还是恨不能自己提上一把三十毫米口径的猎枪,把布朗·崔格和那帮臭男人通通干掉。”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我又请求他们,至少在活动结束之后,稍微停留几分钟,我们再一起说说话。时间到了,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必须得走了。我们拥抱着说了再见,先前的问题其实尚未得到解决。玛拉·黛安已经担心起了回去的路程。就在我们分别之前,她从裙子口袋拿出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是一个信封。它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几个妹妹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把它接了过去。信封里面有个什么东西,感觉又凉又硬,像是块小石头。科拉尔·瑞贝卡和埃维·克里丝汀显然都很清楚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从她们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这是爸爸叫我拿来的。”玛拉·黛安避开了我的视线。她知道,在埃文修改并续写《守护故事的人》的这段时间里,我借着与埃文见面商讨的机会回过家里几次,但我和父亲之间,几乎都是相对无言。 “爸爸捎来的?”心底的创伤既希望这是真的,又对此表示怀疑。我盘算着,是不是就这么递还回去,直接表示我并不需要。我感受了一下信封的厚度,里头应该装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我看见莉莉·克拉瑞特紧握着她的信封,而且仍然没有打开。难不成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封? 我回过头,玛拉·黛安正死死地盯着我—这是姐妹之间针锋相对的视线,也是朋友之间剥除伪装时的眼神,“你可以在星期一把一头花斑骡子变得全身雪白,珍妮·贝丝,可到了星期二,它照样还会变回原先那头花斑骡子。”我知道,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告诫我,爸爸还是老样子,妄想他会有所改观,只会令我自己受到伤害。 “你说得对。” 她眨眨眼睛,显然被这几个字惊到了。她仿佛受到了鼓舞,继续说道:“至少,他同意我们到这里来了,而且,你和莉莉·克拉瑞特帮忙修整房子的事,他也觉得十分感激。” “我明白。”因为争取到了埃文·哈尔的出书合约,乔治·蔚达给我发了一笔奖金,基本解决了短期的一些财政问题。我仍然在想,最开始把《守护故事的人》放到我桌上的人,会不会就是乔治·蔚达,可是他从来没坦白承认。一直没有人承认。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个人也许会是霍莉丝,甚至也有可能是清洁工罗素,几个月前,我曾撞见过他站在新书蓝样面前逗留,只不过,他也不肯承认这事和他有关。 这谜题至今仍然未解,或许事情就该如此,这样一来故事听起来也更有吸引力。 我与妹妹们道别,一边感受着手里的信封。里面究竟会是什么,我既想要知道,又有些害怕知道。封盖上写着我的名字,字迹有点潦草,看上去并不熟悉。我很难想象父亲在信封上写下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将什么东西塞进去,然后一一密封起来的画面。我猜想,这事应该是哪个妹妹负责的吧。 现在别再多想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此时此刻,发布会就要开始了。 我走上楼梯,莉莉·克拉瑞特跟在我身后。前方,埃文·哈尔本人终于现身了。他匆匆穿过后台门,不停和身旁的人握手,试图摆脱准备奉承他的人群。然而,他立即便被团团围住,只能看见他低着头在和别人交谈,深色鬈发整齐地梳到脑后,发尾正好抵在黑西装的衣领处。这场活动之前,他参加募款餐会时所穿的,肯定也是这套衣服。我看着他彬彬有礼地和那些能够进入后台,与仰慕者一一握手。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拍照留念。一个大学校报的学生记者展示着手里的记者证,匆匆走上前去。 我瞥了一眼埃文的表情。他看上好像并不紧张,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我还没有想好,待会儿和他碰面之后,是应该拥抱他一下,还是给他一个耳光。 这时,乔治·蔚达亲自出面,将逗留在后台的人从侧台门口请了出去,我这才注意到莉莉·克拉瑞特正站在那边的灯光下,准备拆开她的信封。 “接下来就全交给你了,吉布斯。”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乔治·蔚达是在同我说话。这头老狮子已笑得合不拢嘴,看上去非常得意。毕竟,像我们这种规模的小出版社,能推出这样一本让所有业界巨头趋之若鹜的书,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有的人一辈子才能有这么一次机会,更有些人整个职业生涯中都不曾有过这种经历。 即便从今往后,一直到我退休,我再也无法达成这样的成绩,我依然能在蔚达出版社享有极高声誉。另外,今天这场活动,能在薇尔达·卡尔普的母校克莱姆森大学举办,也更加是完美至极。 埃文此时朝我走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看着虽然有点恼人,却不足以毁掉这美妙的时刻。 “真的假的?”我说,他显然非常清楚,我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他本想佯装没有听懂,但脸上的笑意已经出卖了他。 他走到我面前,凑过来,吻了我的脸颊,他对某些事情一直相当执着,这件事便是其中之一,尽管我们针对这个问题,已经反复谈论过许多次。工作与个人情感混为一谈—绝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们一致认同,也有过类似经历。结局往往不太好看。 此外,我也不想被同行含沙射影地说,我是靠这一层关系才取得成功的。 他移开嘴唇,我像被电流击中似的,感到一阵酥麻,这实在不是工作期间应有的表现。同样的状况,每次都会发生,而每一次,我都要假装毫无感觉。 “怎么了?”他嘴角弯出一抹犹如新鲜乳脂般柔和的笑容。不过一年前,这个男人还打定主意要蛰居山中,如今面对这种正式场合,也并没有显得生疏无措。这周的媒体反响相当热烈。埃文·哈尔再一次,在出版界掀起了热潮。 “你心里明白。”我站开来,与他保持安全距离,两手交叠抱在胸前。 他回给我一个顽皮的无辜表情,然而,他可一点也不无辜。 我再一次,像许多个深夜里,我们一起对书稿进行最终修改时那样提醒自己,埃文和我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我好不容易事业渐入佳境。而他却有个十二岁的侄女需要抚养,他祖母过世之后,这担子就全落到了他一人身上,更重要的是,他的新书巡回签售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知道汉娜今晚会在哪里—也许她正和海伦一起坐在观众席中,等待《守护故事的人》的发布仪式正式开始。这本书将从凌晨开始在各大书店售卖。改编成电影的合同也早就已经签订。我们都知道,宣传的势头会十分迅猛。 “去跟你上司说吧。这事是他定的。”埃文·哈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小卡片,舔了舔拇指开始翻动卡片,一张一张地浏览起来。显然,这是他准备的演讲稿。需要介绍的内容实在太多,关于兰德和萨拉的身份,关于他们在阿巴拉契亚山区的种种经历—他们花了好几年时间,帮助哈德森建起了那座工厂小镇,之后,又为了能让住在那里的贫困工人过上体面生活而奋斗了许多年。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却建立了无数间教会学校,其中有一间位于田纳西州,专门接收默伦琴血统的孩子。他们这一生都在与偏见、盲从,以及将萨拉归为“有色人种” 的“一滴血”规则进行斗争,这一规则剥夺了萨拉包括与别族通婚在内的各项基本人权。当时,兰德和萨拉的婚姻在许多州份范围内,都还属于违法行为。 我不禁好奇,埃文要如何将这些内容缩减到三十分钟以内,还要刨除掉专门的提问时间。 我知道,我应该等活动结束之后再和他谈,然而幕布暂时还没拉开,而我又很想在活动结束前告诉乔治·蔚达,埃文和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埃文,我是一名编辑,不是什么你的经纪人。”我明确地表示,眼睛没怎么看他。经验告诉我,商谈工作事宜时,这样做会比较容易。 “很好,反正我也不需要经纪人。” 这天早晨,乔治·蔚达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他竟然要派我出去跟进整个巡回签售活动—至少是活动的前半段,说不定全程都需要出席。 整个活动为期两个月,要去往六个国家,无数个城市。这与我的工作职责简直八竿子也打不着,而且,这根本就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 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反应,是应该激动,还是觉得难堪,或者是被吓个半死。总体而言,我只是觉得深受震惊,并对业内人士的看法感到有些担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个人原因。我原本打算,趁着埃文·哈尔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整理一下我们之间那拉扯不清、性质不明的关系。过去这几个月里,由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编辑与制作日程十分紧急,我几乎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尽管在此过程中,埃文和我时常会一起工作到深夜,但是做出一本好书的压力,加上我们为此投注了巨大心力,我们之间工作与个人生活的边界变得有些模糊。 可如今得知这个消息…… 他飞快地使了个眼色,将卡片收回口袋里,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还有什么别的内容—一种新生的激情,使他的蓝色眼眸犹如镜面湖那清凉的湖水般焕发着光亮。向世人讲述阿巴拉契亚地区的故事,那些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是我们俩都极为重视的事情,通过这种方式,能让人们关注生活其中的居民,以及某些地区近百年来都并未改善多少的苦痛与挣扎。 “听我说,我待会儿就去找乔治·蔚达,告诉他我不能……”我不再说话,看见艺术人文学院的院长转身朝我们这边走来,边走边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准备好了吗?”他停下来同埃文握手,并感谢他能将本次论坛、早前的募款餐会,以及庆祝新书发布的晚会全部交由克莱姆森大学主办。今天夜里,这里将会举办庆祝晚会,门票高达一千美元一张—所得金额将全部捐作善款,“活动开始的时间稍微推迟了一点。” “我随时都可以。”埃文回答。他又凑到我跟前,身体面向舞台那边,此时幕布缓缓开启,院长朝台上的讲台走去,“别费劲了。关于这次签书巡回,乔治·蔚达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可以试试看。我觉得最好还是……” 他笑着摇摇头,示意此时不该讨论这些,应当专心聆听院长的开场介绍。等到院长的发言终于接近尾声,埃文突然转过来,与我肩并肩靠在一起。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会再次亲吻我的脸颊。心底不由得冒出了一丝期待,感觉轻飘飘的,不过,他并没有吻我,而是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真的别费劲了,我已经把它写进合同里了。” 说完这话,他就走了,朝舞台正中大步迈去,微笑着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我只能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和院长握手,而后踏上讲台。他站在那里等待掌声退去,得意扬扬地朝我这边瞟了一眼,然后拿出口袋里的卡片,将它们放到迈克风旁,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首先,我要感谢今天到场的各位朋友,前来支持这部,于我而言,完全发乎内心的作品—这个故事,同阿巴拉契亚地区许多小部落的历史一样,差一点便彻底遗失了。若不是因为一个废稿堆,一位十一岁的女孩,以及我母亲在跳蚤市场发现的古董盒,这位年轻的默伦琴姑娘与查理斯顿古老家族的男孩之间的真实故事,很可能就这么湮没在历史故事与当地传说中了。像家族的家谱一样,很多事情经过后代的粉饰,其面目也发生了改变,朝着其后代更愿意接受的方向而发展变化了。尽管专家们至今仍然没有定论,无法确定这山区众多小部落,比如默伦琴人的血统起源,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本地居民与遇难的葡萄牙或土耳其水手通婚的后裔,还是罗阿诺克岛上沃尔特·雷利爵士所指那批神秘失踪的殖民者的后代。不过,这两个人的经历,却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兰德与萨拉的故事被顺利留存了下来—不仅见于他们自己的文字,还出现在路易莎·奎恩所著的书稿当中,关于这个人的身份,我们仍然一无所知。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花费心力记录这段他人的历史?为什么除此之外,再找不到这位作者名下的其他作品?这些虽然仍然成谜,但是,我在书写《守护故事的人》这本书时,从路易莎·奎恩那份未完成的手稿以及兰德的笔记中汲取了许多灵感,并且尽我所能地使故事更加接近真实。在这一点上,我有一位既有主见又有才华的编辑替我把关。” 他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全身每个细胞仿佛都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这一刻,剧场里已经没有别人。只剩下了埃文和我。停顿的时间似乎永远没有止境,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我感觉自己的心墙正在一点点瓦解,不再因为他把巡回签售的条约偷偷加进合同里而感到气愤。好吧,我可能已经基本原谅他了。甚至,突然间,我还觉得有些高兴。内心的期待使我感到头晕目眩,其他一切都因此大为失色。 “但是,在我进入正题之前,”他继续说道,“我想再同大家分享一件事情,这件事和今天来到这里,慷慨购票入场的各位都息息相关。大家都知道,这次活动,加上餐会和晚会的全部收益,都将用于支持慈善事业,然而具体通过什么形式,大家还都不知情。我很荣幸地在此宣布,活动相关收益以及《守护故事的人》的所得收入,将用于设立“薇尔达之家”基金会,致力协助、培养以及激励生活在阿巴拉契亚地区的青少年。 “薇尔达之家的首家机构将会设在久居蓝岭山脉的知名作家薇尔达·卡尔普的故居。多年以来,她的家庇护着许许多多渴求知识又需要暂缓压力与投身学习的庇护之所,不仅包括她在克莱姆森大学教导的学生,还有她住到蜂蜜溪的家族农场之后附近好几家社区学院的学生。对这些年轻人而言,她带来的影响当然是不可估量的,我希望,她的这种包容、鼓舞以及期许的精神,能够继续传承下去,这也是所有像她一样努力克服位置偏远、贫困以及经济机会匮乏等不利条件的人所能留在这个世上的影响。薇尔达之家,以及附近即将投建的维尔莉特·哈尔村,将会成为作家、艺术家与音乐家的静修之地。同时,这里还将作为一个活动中心,为最偏远山区的孩子们辅导学业,举办故事营等活动。 “我们讲述、听说、记录的故事,共同构成了阿巴拉契亚地区的面貌。我们家族希望,薇尔达之家能够成为一个保存相关记录,同时让作家与故事讲述者相互交流的所在。兰德与萨拉的生平经历,既是关于爱情、生存与奉献的动人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也为我们敲响了警钟。若非那份书稿重新被人发现,所有这些都将不复存在。” “故事拥有十分强大的威力,能够教授经验、讲述道理、激励人心,进而带来改变。然而,它们同样也十分脆弱,会因为时间流逝,兴趣缺失,以及人们不够重视我们的历史背景与身份起源等原因,轻而易举地出现断裂。在当今飞速变化的文化背景下,历史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不断消逝。然而,一旦忘却了我们自己的故事,我们的身份也会随之遗失……” 我抬起手来,指尖抵在唇上,确认自己仍在正常呼吸。脑子里开始想象他所描绘的那个地方—“薇尔达之家”。他是怎么做到的,竟能把这事一直瞒到现在?我甚至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睡着了—或许膝头还放着《守护故事的人》的书稿,或者兰德亲手写的那本笔记—而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我感觉薇尔达仿佛就在身旁,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很多时候,限制我们的其实是我们自己的眼界,”她这样说道,“当我们将目光锁定在自已的计划时,往往看不到更大局面的无限可能。” 埃文的演讲还在继续,他开始介绍作品的创作背景,讲到他首次投稿的冒失举动,以及未被采用时的沮丧心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抿嘴轻笑,斜倚在幕布旁边那面墙上,调整姿势挪动几步,听见脚下传来沙沙的声响,不由得低头看了过去。原来是父亲捎来的那封信,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我默默将它拾起,感觉它沉沉地压在手心。我突然意识到,薇尔达所言果然不虚。对于这个信封,我太过执着于自己的预期,忽视了超乎我想象的其他可能。 我四下里寻找莉莉·克拉瑞特的身影,想到她先前已经拆开了她的信封。我大概是下意识地,想要寻得什么线索,或者说是某种警示。 然而妹妹似乎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或是躲在后台的某个角落里。此时,我已无暇去想薇尔达,更意识不到埃文的存在,还有那些对他顶礼膜拜的观众所发出的笑声。 这个时刻只属于我自己。我全神贯注地默默拆开封口,小心地掀起封盖,想起埃文当初撬开圣餐盒的那一刻,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他妈妈会得到那个盒子完全是出于偶然。她与故事中的人物毫无关联,只是单纯想发掘并记录后续的故事。看过兰德留下的笔记和早年相片后,她渐渐沉迷其中,只能在料理家务和养育孩子的间隙时间里,想方设法寻求真相,只可惜,这一愿望直到她生命完结都没能实现。? 在我身边,整个世界仿佛都已静止,变得无声无息。我将信封倾斜,看着两张折叠的纸滑落到我手里—纸张泛黄,像是从小孩子的写字本上撕下来的。里头不知包着什么东西,两端和中间部分都用胶带粘住封了起来。胶带因为时间关系,已经变干发黄,几乎脱落。 胶带一下子就被撕开了,仿佛长久以来都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展开顶上折起的纸张,读到了最开头部分的文字,字迹有的清晰,有的潦草,写下这条信息的人,是在八年级时便已辍学的女性,在那之后不久,她将在图瓦什的一家店铺内遇见我的父亲,并为了逃脱不堪设想的糟糕状况而与他结婚。 亲爱的珍妮·贝丝, 妈妈是爱你的…… 信的开头写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心念念、希求渴望的,便是这样的证据。能够证明,即便母亲已经离我们而去,她也依然深爱着我们—她绝不是就这么一夜之间消失踪影,既没给我们留下一字半句,也没想过这会对她的孩子造成什么影响。 我知道,我的离开是不可宽恕的。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全然与你毫无关系,也不是你所能够阻止的。莉莉·克拉瑞特出生之后,我再次听见了魔鬼在我耳边低语。有时候,当我站在她的床边,脑中便会浮现出种种可怕念头,那些作为母亲根本不该有的念头。这情形在埃维·克里丝汀和乔伊出生之后便时有发生,迎来这个宝宝以后,情况更是变本加厉。 离开这里,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好孩子,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我没什么别的可留给你,这东西是我祖母家祖辈流传下来的,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它是很久以前的老物件了。我小的时候,祖母就把它挂在我的摇篮上,我也曾将它挂在你的摇篮上方,直到有一天,你把线给扯断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就呆呆坐在那里看着它的碎片。 我原本想着哪天要将它修复原状,不过现在这样正好,可以给你们每人留一小块,中间的部分则由我来保管。如此一来,在这广阔的世界上,至少还有这一样东西,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但你要知道,我是爱你的。 妈妈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字迹。我急忙擦擦眼睛,拿开上面那页纸,低头凝视母亲用胶带贴在第二张纸上的礼物—那是一颗椭圆形的骨雕珠串,上面蚀刻着十字架、星星以及看着像是船桨的图形。我小心翼翼地撕掉上面的胶带,将它放在我的掌心。 它与萨拉的项链极其相似。我从没想过自己竟能得到这件宝物。我如何想象得到呢?我怎么能将它与那些无法确知的事情,或是悬而未决的问题联系起来呢?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不知道这件宝物的存在,如今,它总算是到了我的手里。 随之而来的还有对过去的释怀以及对未来的希望。我激动不已,深吸一口气,觉得心里明媚而又欢喜,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流入嘴里感觉既咸又甜。 我的视线掠过舞台移向礼堂,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从起点一直指向此刻的路径,这路线如此清晰,简直像是画在纸上递到了我手里,最终带领我来到这里。 这一刻,我才真正休会到薇尔达所描述的那个重要时刻,不是出于后见之明,而是奇迹般完全沉浸其中。我深切地感受到,眼前的道路是如此新奇无比,如此充满生机,如此包罗万象。 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节点。 这一次,我将彻底投身其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